尹马
5月13日
清晨下了小雨,窸窸窣窣的一阵。树叶上滴下来清脆的水珠,打在石板路上。田湾的早晨是寂寞的,是携带着巨大的恐慌的那种寂寞。人们起了床,搬个凳子坐在檐坎上,看看天,又起身折回屋子里,打开电视机,听播音员播报地震死难人数,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余震在心口上摇晃。再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探出头来。山脊上笼罩着浓浓的湿气,一层层铺开,又慢慢淡去。要是在以往,人们早已上山了。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半坡上连片的烤烟地里烟苗已成株,地膜未盖,杂草未除,很多活都抹不开。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人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就只在檐坎上张望,他们看见雾气散开一层,又笼上一层。他们不知道好日子究竟要从那一片山脊上向大伙招手。
小学校的操场上,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早操没有做,学生们耷拉着脑袋,一个个惊恐万状。几个班主任在旗杆下踱来踱去,谁也不和谁说话。校长杨小丫从学校旁边的石板路上正往学校里赶。之前,她在电话里通知内勤许世玉老师,要他赶快通知各班,务必把全校学生集中到操场上,一个都不能少。
“难不成你还想在操场里上大课?”许世玉似是开玩笑地问。
“这个需要你管吗?”杨小丫挂了电话,往路边的玉米地里唾了一口,大声地骂了一句“狗杂种”,整了整挎包,继续往学校走去。
小广播里传出了田湾小学校长杨小丫的声音,她在给全校学生讲防震知识。昨天晚上,杨小丫看电视的时候,抱了个笔记本,边看边记,足足记了二十多篇纸。她的声音很辣,很高亢,就算不用小广播,操场上区区五六百个学生也能听到。她用了小广播,整个村子里就只有她的声音了。村民们没有上山,都沿着石板路往小学校里赶,一会儿整个操场都挤满了人。
“多余了,多余了,汶川地震,不一定田湾也要地震,地震又不是瘟疫。”许世玉站在杨小丫旁边,低声唠叨着。
当然杨小丫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其他人也没有听见。
孩子们手里都摊了个本子,一边做笔记,一边抬头张望,他们仿佛看到了地震从不远的地方往小学校赶来。
“小米辣!小米辣!”
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喊。“小米辣”是杨小丫的外号,村里的任屠户给她起的。任屠户是田湾村有名的五保户,说是屠户,是因为他爹是个杀猪匠。老杀猪匠也曾想把衣钵传给儿子,无奈儿子不务正业,只热衷于在村里偷鸡摸狗,孱弱的身躯拧不起血光四溅的杀猪刀。老杀猪匠也曾带着儿子给刘天友家杀猪,儿子是个斜眼儿,提一把刀在一旁哆嗦。众人将四百多斤的肥猪摁倒在杀凳上,斜眼儿子手中明晃晃的刀始终方向不明。这也就罢了,可怕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愤怒地盯着摁猪头的肖连科,好像要杀人。胆小的肖连科双手一松,丢了魂一样朝堂屋里跑,众人也就松开了手,嗷嗷待杀的畜生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乡间有个风俗,杀猪一刀杀不死,就不能再杀,否则会摊上霉运,刘天友的大肥猪只能明年再杀,又要亏上一些猪草粮食。任屠户杀猪不成,反倒在村里留了一段佳话,大伙儿茶余饭后也有了段子。老杀猪匠一死,任屠户就没了着落,几次因提了别人的水壶、背了别人的扁缸被打断了几根肋骨,落得身家凄惨,成了五保。五保任屠户虽赚得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屠户的美称,却只能成天东游西逛,只瞅着日子往村委会领救济。杨小丫来到田湾小学的时候,有村民看她形单影只,又是个身子娇小的女孩,便伺机打她的主义,其中就包括任屠户。从未碰过女人的任屠户蹲在杨小丫宿舍的窗下,杨小丫打开窗子,他便鬼一样直起身子,斜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吐出开裂的舌头,把杨小丫吓了个半死。
任屠户说:“杨老师,田湾闹鬼,今天晚上我来保护你。”
“哗啦”一声,一盆热水泼在任屠户身上,烫得他全身起满了果子泡,回家养了半月,还直不起腰板行走。
任屠户躲在女厕所的墙根角,杨小丫从厕所里出来,就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了。
“看你这回往哪里跑?”任屠户一边嬉笑,手就伸到杨小丫的胸脯上了。
杨小丫没有动,任屠户就更加放肆。可他随即感觉到档下一阵酸痛,像杀猪刀捅进了肥猪的脖子。他眼冒金星,差一点没昏死过去,疼得在地上打滚,妈呀妈呀地乱叫。操场里戏耍的孩子们全部围了过来。
“小米辣”后来就成为杨小丫的别名。村里人问任屠户:“任屠户,新来的小杨老师味道如何?”
“日她烂娘,简直就是个小米辣啊!”任屠户一边揉着充血的眼睛,一边啧啧地砸着嘴巴,像回味着一场残酷的战争。
“小米辣,小米辣……”人群中叫喊的人正是任屠户。
没有人理会他,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杨小丫演讲。
“小米辣,小米辣……”任屠户还在继续叫喊。
杨小丫看了看人群中蓬头垢面的任屠户,示意他上前说话。
任屠户没有动,只扯着嗓子大声问:“小米辣,要是真地震了,我们往哪儿躲去?”
“躲你娘肚子里去吧!”小广播的声音真大,像突然响起一节鞭炮。要是在平时,肯定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了,但今天却没有人笑,所有的人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像是祭奠一场战争。
十点一刻,学生们回到教室,操场上只剩下嚷嚷的村民。他们似乎都不愿意回家,他们需要看到裸露的群山,和整个村庄里的一草一木,像卡车司机全神贯注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样,偶尔,他们还会将自己的心跳误认为地底在运动。
“这地震真够厉害的,漫山遍野全是尸体。”有村民在大声地议论。
“可不是嘛,前方消息说了,死了好几万人,现在还有余震,说不定马上就震到这里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村主任林长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人群中。“大地震都震不到这里,余震还让你担心。都回去吧,该整啥子整啥子,别像任屠户一样一天斜着个鸡巴眼睛无逼聊!”
任屠户就站在林长发旁边。他看见林长发从石板路上走过来,就像灾区人民见了部队官兵一样,怕死的心理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林长发这么一说,他就受了屈辱,有些不大好受。
“说是这样说,要是地震真的来了,你们整个鸡巴生产,还不是死得翻叉叉的。”
林长发看了他一眼,说:“就算是地震,也是先死坏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好人?”任屠户问林长发,但眼睛却死死盯住旗杆下的杨小丫。
林长发狠狠地抽了任屠户一记耳光。这一下,任屠户面无表情,好像来不及疼,倒是林长发感觉到手腕触电似的难受。
太阳热辣辣地烤着整个村庄,檐坎上打盹的人们身上直冒汗,半眯着的眼睛像在侦查着什么,黄毛狗在香椿树下 “汪汪汪”地狂吠了起来。
真的就有侦查员来了,是村主任林长发带着村计生宣传员小范在挨家挨户督促生产。
“豹子!”林长发大声地呵斥着黄毛狗,更像呵斥那些被地震吓得六神无主的人。
“主任来了。”黄毛狗的主人陈会银从破藤椅上站起来,和林长发打招呼。
“我要是不来,你们就打算一直在家里挺尸了。”林长发很生气,他大声地数落着懒在家里的村民。“都说了,地震不是每个地方都会发生的,要是你们都这样坐在家里等死,就算不被震死,也要饿死。”
陈会银听林长发说到“死”字,心里一颤,差点没往身后一个踉跄。
“看把你吓得!怎么一提到死,你就跟死了的一样?要这样下去,庄稼没有了,你就再怕死也要死。”
陈会银家的檐坎上已经挤满了人,村主任林长发在给他们开会。五保户任屠户和小学校长杨小丫也挤在人群中。
5月14日
已是中午。田湾静得要死,差不多就能听到禾苗抽泣的声音。小学校长杨小丫拧了个包,在石板路上踱着步,在给谁打电话。身后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叫她,杨小丫挂了电话,认出这是刘宇家的孩子,四年级二班的学生,叫刘晓阳。刘晓阳魔鬼附体似的,痉挛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杨小丫喊:“杨老师,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杨小丫问。
“有两个同学从二楼阳台上摔下来了。”刘晓阳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来揉自己的腿,看样子他跑得很累。
杨小丫赶紧折回身往学校里跑,几乎是拼了命的迈开柔弱的步子,却感觉到双脚不听使唤,一跟头就栽在地上,膝盖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刘晓阳把杨小丫搀起来,他们一起往学校赶去。
一群孩子围在操场上,好几个小一点的,吓得哇哇地哭。杨小丫穿过人群,走到场地中央,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只嘴角在隐隐地抽搐。另一个孩子坐在地上,哇啦哇啦地嚎叫。杨小丫赶紧吩咐身后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去村委会报告此事,并打电话叫了一张跑短途的中巴车。
紧接着村委会主任林长发来了,中巴车也来了。他们一起把两个孩子抱上车,也一起挤进车厢。中巴车突突突摇晃了几下,起了步,往乡卫生院驶去。
原来,中午放学后,刘宇家的孩子刘晓阳回到家,吃了饭,就被父亲赶回学校。刘晓阳父亲说:“呆在家里不安全,去学校里有老师照顾,杨校长说过,一旦发生地震,教师首先要救孩子的。”刘晓阳到了学校,看到几个欧诺个血趴在二楼的阳台上,心想他们竟然比自己还早,他们的家长竟然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怕死。就想搞一个恶作剧。于是他大喊了一声:“地震了!”
不料这一声喊,二楼的阳台上就乱了。教室里的学生全部跑了出来,不到80公分宽的阳台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两个孩子就被挤摔了下来。
刘晓阳看事情被闹大了,脑袋嗡的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们乱成大雨之前的蚂蚁,呼天抢地四散逃窜。
刘晓阳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去找杨小丫。
杨小丫住在离学校大约一华里远的村民家中。中午吃了饭,拧了挎包往学校里走,快到学校的时候,就碰上前来求救的刘晓阳。
还没到乡卫生院,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另一个孩子倒无大碍,只摔坏了大腿,头部擦伤,他是掉在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的。
田湾小学的地震谎言酿成了悲剧,变成了新闻。乡中心学校校长周聪一边数落着杨小丫,一边给县教育局领导打电话。
杨小丫是三年前分到盐塘乡的。杨小丫从省师大毕业,参加教师补员招考成了一名教师,在选岗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就填了盐塘。盐塘是个美丽的乡镇,前些年村民们还未将成片的稻田放水撤干种烤烟的时候,就享誉了“十里稻香,一夜蛙鸣”的美称。大一暑假,杨小丫和当时的男朋友来过这里,当时虽未见到“十里稻香”,却已深深迷恋上集镇旁边那个小小的荷塘。荷花飘在宽大的荷叶上,在水中一摇一摆,就醉倒了杨小丫。当然,让杨小丫沉醉的,有可能还有身边那位高大的小伙子面对荷塘的闪烁其词。家住盐塘乡的小伙子周小林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又是学校里文学社团的中坚力量,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充满了荷塘韵致的乡土气息。毕业后,周小林单飞到省城一家媒体公司,而杨小丫却来到这里。
杨小丫向中心学校校长周聪报到。柔弱的杨小丫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轻飘飘的楚楚可怜,看得周校长生了恻隐之心,他有意将杨小丫留在中心学校,在办公室搞搞内勤什么的,不料杨小丫却选择去了田湾。
杨小丫说:“我就想教书,其他什么也不想干。”
周聪见杨小丫很执拗,就安排她任田湾小学的校长。杨小丫到田湾两个月,学校就发生了一起案件,一个小学六年级女生在一棵漆树上吊死了自己。公安机关调查了数月,结果不了了之。
田湾因为地震谎言出了人命,惊动了全县上下。当天下午,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和县教育局长都赶来了,县广播电视局和县报的记者也随同赶到。在盐塘中心学校的办公室里,杨小丫被免了小学校长职务,并被追究了责任。死者家属把孩子的尸体抬到乡政府大院,哭着嚷着要赔孩子性命。整个乡政府乱成一锅粥,有村民扛着铁锹、提着斧头要找作乱者拼命,倒是杨小丫心细,她早已安排人将刘宇和他的儿子刘晓阳隐蔽起来,而刘宇的老婆却被死者家属扯了头发,被摁在田湾小学操场的旗杆下,耷拉着脑袋,远远望去,像谁在旗杆上挂了一件从土堆里翻出来的破衣服。
田湾小学出了事,就真的像发生地震了。很多孩子没有到学校上课。学校内勤许世玉跑到盐塘乡中心学校找到杨小丫,问事情该怎么办。杨小丫说我现在不是校长了,你去问别人吧。许世玉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校长,是我的领导。”
许世玉是整个盐塘乡教师队伍中出了名的败类,三十老几了,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棍。早些年,盐塘乡教师拿乡中心学校制定的教学奖惩措施开玩笑说,只要有许世玉,我们就没机会被罚款。言下之意是,他许世玉教的几年级,倒数第一就非他那个班莫属。事实的确是这样,许世玉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学生就往他后背贴纸条,还用粉笔头打他的脑袋。许世玉从不生气,他的出了名的无赖手段全都用在中心学校领导班子的头上去了。比如,中心学校教研员陈大鹏要全校教师写一篇教后感,他交上去的作业立马就在全乡引起了轩然大波。他有意将教后感的“教”字改成“交”字,而内容只有两个字:疲倦。弄得中心学校领导哭笑不得,只换了个方法让他每年在全乡各个校点辗转。全乡教师队伍中,只有他一个人熟识盐塘乡的山山水水,而他自己也仿佛乐此不疲,每年暑假结束,他会事先打好铺盖卷,收拾可怜的家当,然后跑到中心学校周校长面前,问:“老大,今年准备让我去什么地方?”
“去田湾。”周聪看也不看他一眼。
陈大鹏在旁边开玩笑:“田湾来了一个美女校长,周校长是有意给你制造机会的。”说完发出一阵奸笑。
“我要谢谢你呢?还是要谢谢你呢?”许世玉把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滑稽的致意动作。
杨小丫知道许世玉的底细,就让他做内勤。说是内勤,其实就是拧个扫把,收拾收拾学校办公室卫生。学校只有一间办公室,里面摆一个文柜、两张桌子和几个旧了的藤椅。许世玉整天拿个帕子,把文柜和桌椅擦一遍,看到杨小丫走进来,便笑脸迎上去,“杨校长,咱今天的革命算结束了,要不要给你收拾收拾个人卫生?”
“呸!”杨小丫唾了他一脸,送了他一个“狗杂种”。
作为盐塘乡出名的败类,许世玉当然有着显赫的前科。有一年,全乡教职工大会,政工人员在台上讲话,他在底下高喊:“喂,有什么要贯彻的,赶紧贯彻,我还要赶路。”底下一片哄笑,政工人员十分尴尬。
还有一次,乡中心学校组织评卷,末了摆几桌在院坝里,评卷人员蹲在地上就餐,几个女教师一蹲下去,就露出了肥硕的屁股。他蹲在女人们的旁边,挨个用筷子戳她们的屁股,惹得一片恶毒的骂声不说,几个女教师还到派出所报了案,吓得许世玉赶紧钻进玉米地抱头鼠窜。
许世玉在田湾一呆就是三年,竟然破了记录。倒不是周聪不想折磨他,而是因为他到了任何地方,那里的学生家长就会层层反映,说流氓教师教坏了孩子,简直丧尽天良。周校长一想,反正他在田湾没有承担教学任务,所有的关系杨小丫都会协调干净,就成全他有一个固定的窝吧。
杨小丫骂了许世玉“狗杂种”,许世玉甜蜜地舔了舔嘴角,像在回味着一场经典的电影。
5月15日
杨小丫是下午三点左右回到田湾的。刚进操场,就看见学校屋顶飘出浓浓的烟雾。开始时,她还以为谁家在学校旁边烧麦草,但当她看到烟雾从每一间教室的窗孔里钻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大事不妙了。如果是在冬天,这种现象是正常的,学校给每个班分煤,学生们就在教室里生火取暖,但现在正是夏季,学校是用不着生火的。刚走近一楼楼梯口,就看见任屠户坐在一个凳子上,面前的一个竹篮里装满了佛香,翠绿的香粉粘在一根根竖起来的竹签上,看上去像一片森林。任屠户见了杨小丫,站起来露出脏兮兮的笑容。
“小米辣……不,杨老师,就你没烧香了,我是专门等你的。”
“烧什么香?”杨小丫一脸茫然。
“昨天伴云寺的王三姐来田湾了,说四川地震的主要原因是震中人民没有积德行善,得罪了佛祖,受了惩罚。”
“你娘的屁。”杨小丫差点没给任屠户一个巴掌。
她急匆匆跑进教室,发现学生们都把点燃的香插在课桌中间的缝隙里,教室变成了佛堂。这间教室没有老师上课,她又进了另一间,竟然也一样。她感觉到喉咙发痒,嘴唇发干,很想爆发,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她走进办公室,发现老师们都在,见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写满了无奈。
“这是谁干的好事?”她问。没人回答,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不是校长了,不该用这种口气和老师们说话。她把目光移到许世玉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张嬉皮笑脸。她突然觉得很恶心,想吐,就跑到阳台上的水槽边,用食指使劲抠自己的喉咙,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田湾小学的教师们竟然谁也没有阻止任屠户将香带到教室里去卖,也没有谁去阻止学生烧香。在他们看来,谁也说不准地震发生的根本原因,谁也没有能耐去否定王三姐的话。村里家家都在烧香,有的甚至请了端公在家里做道场。王三姐说,烧香不仅是对佛祖的一种敬意,更能驱魔除鬼,让田湾人民地底安静。
佛香烧得整个田湾烟雾缭绕,竟如画中仙境。杨小丫走在石板路上,看到家家屋顶都飘散着缕缕青烟,不觉眼睛滚烫,流下泪来。她此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她想找一个人说话,可谁也不会搭理她。杨小丫掏出手机,浏览了一下电话薄,又合上手机盖。她很想给周小林打电话,可好久都没和他联系了。自从毕业分手,他们之间除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隔阂,竟如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但她还是拨了周小林的号码,刚接通,她又有点后悔,想马上挂断,可那边已经开始说话了。
“小丫,什么事?”周小林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那边,地震了吗?”
说了这话,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很好笑。那边说:“开什么玩笑,地震,不是汶川吗?我在昆明啊。”
“我是说,你那边感受到地震了吗?”
“倒是没有,可这几天,人们都被吓傻了,个个都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怎么样?”周小林问。
“我这里,也相当于地震了。”杨小丫说:“死了一个,伤了一个,吓了一群,傻了全部。”
杨小丫有时是语出惊人,让人摸不着头脑。周小林在那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却闭口不答。
三年来,杨小丫没给周小林打过几个电话,其实她一直都想打,可每次拨通电话,却没什么可说的。有时候,他发一个短信过去,问问周小林过得怎么样,对方也一直轻描淡写,反正就是平淡日子。这样的交流是苍白的,只能让彼此的牵挂慢慢淡去。当然,对于杨小丫来说,乡村的宁静固然美好,有时候简直像天堂一样让人沉醉,可孤独有时候就像洪水一样突然卷来,撩拨得人心口疼痛。她曾经想过放弃这份自己喜欢的工作,重新回到周小林身边,可她没法割舍,她想要的,正是周小林无法给她的。有几次她问周小林,是否有了另一半。周小林说有了,和你一样漂亮。她是那么相信周小林说的是真的,有一种直觉告诉她,不甘寂寞的周小林才不会像她一样傻。
“有什么感想吗?”周小林问。
“什么也不敢想。”杨小丫说:“生命就是他妈的狗屁。”
两人很快就停止了交谈,杨小丫觉得周小林只能给她重复那几句经常说的话。
回到住处,杨小丫想给自己煮面条,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地吃过东西了。房东大嫂见她一脸疲惫,便给她盛了饭,边看她吃边问她:“杨老师,你说地震真的会来吗?”
“来个屁。”杨小丫对房东大嫂说了这句脏话,差点把自己吓傻。以前,她从不会说话带渣,可来到田湾以后,她就开始学了,她甚至将一两句脏话经常挂在嘴边,比如,她见到任屠户或许世玉的时候,就想骂他们。
“你妈个逼。”她经常在心里这样骂。
房东大嫂说,家家户户都在烧香,不瞒你说,我家也烧了两千,希望佛祖能够保佑。
杨小丫说,别天真了,地震是地理现象,不是烧香拜佛能解决的,要是真地震了,你烧多高的香也无济于事。
房东大嫂被杨小丫吓得战战兢兢,脸上结了一层霜。杨小丫又说:“当然了,一般来说,地震是不会轻易发生的,又不是小孩子的眼泪。”
“不是啊,我听说,四川地震前,地上爬满了蛤蟆,牛马牲口在畜圈里叫得厉害,很多蛇从树上掉下来。王三姐都说了,这是天神在警告他们,要他们积德行善,修阴功,做好事。可就没人理会。”房东大嫂说。
杨小丫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声。她说:“积德行善是对的,但不是迷信。积德行善是对生者,不是对死去的人,你想,要是一个人死去了,尸体烂得发臭,你给他什么他也得不到。再说,信仰佛祖并不是祈求他保佑你,信仰只是对一种真理的发自内心的臣服。”杨小丫说到这里,才发觉房东大嫂并没有听懂,她早已端个水瓢出门舀水去了。
晚上,杨小丫躺在床上看四川台新闻。她看见一片片废墟,想到这几天的事情。她在心里想,整个田湾的人,心里都装着一片废墟啊。
5月16日
五保户任屠户又背着香来学校了。杨小丫走到他跟前,他竟然战战兢兢往后退。“你给我站住!”杨小丫对他呵斥。
“积德行善,积德行善。”任屠户边摆手边说。
“倒是你需要积德行善,别再坑害孩子们了,更不要再坑害全村的老百姓。老实说,你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庙里。”任屠户说。
“是那个王三姐给你的吗?你从中赚多少?”杨小丫步步紧逼。
“呀呀呀!”任屠户好像很吃惊的样子:“说这样的话,是会得罪佛祖的,小心你把地震招来,害死大家。”任屠户说完,看了看旁边的许世玉,当然,斜眼的任屠户可能是在看杨小丫。
杨小丫照准任屠户的膝盖就是一脚,一筐香就散落在地上,像被砍伐的木桩一根根满地乱滚。
任屠户一边收拾香,一边小声地叽咕着什么,这时候,他看见村主任林长发走了过来。
林长发径直走到杨小丫身边,说:“小杨老师,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
林长发说:“本来嘛,可能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就你还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讲什么防震知识,你看,震无可防,倒防出人命来了。”
杨小丫没什么可说的,低着个头。
林长发接着说:“不是你没当校长了,我才这样说你,你对老师们的态度就有问题,学生们烧个香,是祈祷平安,谁也不想去阻止。你倒好,把任屠户的香都浇地上去了,按照唯心的说法,这样做是不对的,大不敬啊!”
这时候任屠户也感觉长了脸,凑过来想找杨小丫理论,被林长发挡住了。
“我今天来也不是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今天来……”林长发并没有急着往下说,而是往嘴里放了一根烟。
“林主任有话直说。”杨小丫说。
“我想代表村委会就摔死的孩子和你探讨探讨。”林长发慢吞吞吐出一口烟雾。
“探讨什么?中心学校不是已经处理过我了?”杨小丫到底猜到了林长发的来意。
“事情是你引起的,不说全部责任归你,至少你也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吧。”林长发说。
“要我偿命吗?孩子死了,我很难过,如果我去死,可以让他活过来,我愿意去死。”
“家长的意思是,你得给一定的经济补偿。”林长发说。
“天哪!”杨小丫终于明白林长发绕山绕水的意图。杨小丫说:“想不到你还是堂堂一村委会主任,竟说出这样的话,你真卑鄙。”
“村委会主任怎么了?我是村民们投票选出来的,得维护村民的利益。”
“你是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吧?”杨小丫一急,就说了这句本来不该说的话。
林长发气急败坏,当时就拍了自己的巴掌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就等着他们亲自来找你吧,我也不想和你白费口舌。还是人民教师哩,竟这么不识时务。”
杨小丫知道自己不输理,就对林长发说:“你有本事挑唆死者家属闹事,我就到乡政府反映,让乡长来找你,看法律是谁说了算。”
林长发一听到杨小丫要告到乡长那里去,有些蔫,话锋就有了转变。“是你没听懂吧?我的意思很清楚,既然是你把刘宇父子藏起来了,死者家属得不到经济赔偿,就只能找你?”
“你是想让刘宇赔偿经济损失吗?看来你真是个法盲。”
林长发被杨小丫说得目瞪口呆,转身走了,他的身后是背着佛香屁颠屁颠的任屠户。
晚上,杨小丫躲在被窝里哭了一阵后睡去,不一会儿就被院坝里嘈杂的人声吵醒了。
院子里嚷嚷的不知所为何事,杨小丫推门出来,见好几个人在拦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女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哭得泪眼婆娑。杨小丫认出她是死去的孩子的母亲,李山的女人。她知道女人是来找她的,因为哭哭啼啼,被房东大嫂挡在了门外。
李山的女人叫麻燕,个子瘦小,面容清秀。李山外出打工已有些年头,只逢年过节背个背包回家呆一阵。李山是一个老实人,喜欢呆在角落里不说话,就是回到家里,也从不到邻里乡亲家去串门,村里人仿佛就不认为记忆里有一个李山的存在,李山就像已经从田湾人间蒸发了似的。李山在外打工,也挪不了几个钱往家里搭。一到春耕农忙,李山的老婆麻燕就六神无主,不是缺种子,就是缺化肥。麻燕到乡邮电所给李山打电话,李山不是手机欠费就是电话关机,弄得老婆只背个破夹背垂头丧气回家。麻燕在村委会的院坝里碰到村委会主任林长发,林长发正用眼角的余光看她,一阵一阵地瞅。林长发对她说:“麻燕儿,李山给你寄化肥钱了吗?”
麻燕说:“没有,手机都停了。”
林长发示意她进他的宿舍说话,麻燕却呆在那里不动。林长发说,村里最近有一批肥料,要不先调一点给你。
麻燕说那就谢谢主任了,我什么时候来取?
林长发说你先过来登个记,我合计合计,看能给你多少。
麻燕就进了林长发的宿舍,林长发从后面“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但不一会儿门又被麻燕打开,她满头乱发哭着走了出来。林长发跟在她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说:“你打算把土地都丢荒了吧,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后来林长发就经常从李山的家里进进出出,李山家的庄稼也长得好葱茏。
麻燕坐在杨小丫宿舍的窗下,一阵一阵地嚎,房东大嫂提她肩上的衣服,想把她赶走,这时候杨小丫从屋里走了出来。
“赔我孩子,赔我孩子……”麻燕看到杨小丫,像看到罪魁祸首。
杨小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喉头在哽咽,她也想哭。
村主任林长发站在墙根下,一只手伸进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他搭在檐坎上的一条腿有节奏地抖动着。不用说,他在等待事情最终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在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杨小丫突然拨开人群,夺路走了,围观者谁也没有拦住她。
5月17日
有人站在李山家房子背后的小冈子上大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到10分钟,李山家院坝里挤满的人全都撤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去。有人说他看见了蛇,有好几条,它们缠绕着身子躺在石板路上。
“对,我也看见了,几条乌梢蛇和几条菜花蛇在打架,发出呱呱呱的声音。”
他们有的还看见耗子,追逐着从陈家瓦房跑过。他们说,他们看见的耗子全都是花肚皮,没有尾巴。
任屠户也看见了耗子,一只足有两斤重的耗子从他的脚背上走过,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有几只蛤蟆在路边的麦地里瞪着圆圆的眼睛,可怕极了。”有人说:“怕是地震要来了。”
很多人飞快地跑回家,抱了铺盖卷,又飞快地折回来,他们在操场上打了地铺,把身子放在上面,鼻尖上渗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们看见伴云寺的王三姐,身着米灰色的长袍,胸前挂一个帆布袋,手里捏了把佛香,佛香上冒着火星,散发着一阵一阵的烟雾。王三姐口中念念有词,正往小学校这边走。
人们都站起身来,一齐迎了上去。
王三姐没说话,把胸前挂着的帆布袋摘了下来,递到每一个人的面前。人们往帆布袋里装钱,有的掏出了百元大钞,有的拿出皱巴巴的零票。王三姐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不一会儿帆布袋装满了,操场上的人们目送王三姐踱着雨点一样步子快速离开。任屠户在后面大声喊:“王三姐,你什么时候再来?”
人们掏了钱,还用手在摸自己的口袋。陈会银甚至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有些破损的十元票,边追赶王三姐,边喊“王三姐,等一下”。王三姐没搭理身后的陈会银,只顾往前走。
李山的孩子被裹在杉树皮里,摆在院坝的老槐树下。“指路”的端公和村民们都还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只有李山的老婆麻燕一个人守在旁边,拿一把棕叶扇子在杉树皮上来回扇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绿豆苍蝇并没有任何地震就要来临的预感,跌跌撞撞乱飞。麻燕眼睛红肿,头发一绺一绺垂到额际上,像一个女鬼,对死去的孩子咕咚着什么。这一天,人们好像打算就这样在操场上呆下去了。
忽然起了风。好大的风,吹得泡桐叶子呼呼作响,一些密一点的枝桠折了下来,发出“咔咔”的声响。风从山坳里往村子里奔跑,一路上留下“呜呜呜”的咆哮。也不知是谁最先感觉到风的声音来自每一座凸起的山冈,顿时就轻飘飘地打起了哆嗦;也不知是谁最先把呼啸而来的风当做地震的前兆,“哇啦啦”地大哭起来。操场上的人拼命地拽着别人的衣角,牙齿发出“格格”的脆响。有人终于大声地叫喊了出来,万般惶恐的叫喊,把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全都吓得跑了出来,一窝蜂往楼下窜。田湾小学内勤许世玉老师拿着一块抹布,大声地叫“杨老师”,没见到踪影,就又直呼其名地叫“杨小丫,杨小丫”。杨小丫昨天夜里出走了,至今没回学校。许世玉在每间教室门口来来回回地寻找,“杨小丫!杨小丫!”这才看见操场里的人们都跑到学校旁边的烤烟地里去了。
风停后,小雨点开始从天空落下来。雨珠砸在嫩生生的烤烟叶片上,砸在每一个人的衣袖上,一丝丝清凉沁入脾胃。有人收拾了惶恐,开始说话,他建议大家回到李山家的院子里去。他甚至开始扮演领袖的角色,指着端公的鼻子大声叫嚷:“孩子尸体都发臭了,还不赶紧去开焰指路!”
人们终于悉数回到李山家的院子里,七手八脚地操持起孩子的丧事。李山的孩子明天早晨就要下葬了,在村主任林长发的倡议下,田湾的村民随了份子,请端公做了个早起晚散的法事。这虽算不上道场,但每家每户的人都是要到的。他们在院子里摆了桌子,支了炉灶生火做饭。和村里老年人升天做法事没什么两样,只是人们看上去都带着些悲伤和惶恐,更有些许对明天的畏惧。
田湾小学内勤许世玉老师还辗转在学校旁边那条石板路上,嗓子干哑地叫着杨小丫的名字。人们有时抬起头来,看他从学校背后跑到操场,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不时擦擦自己发汗的额头。“这人快要疯了。”人群中有人大声地说。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旁边一人说。很多村民在这一刻都把李山孩子的死怨到杨小丫的身上。他们认为,如果那天早上她没在操场上开大会,为全校学生讲防震知识,人们是不会产生出这样的惶恐的,刘宇的孩子刘晓阳也不会做这样的恶作剧。他们看到许世玉扯着嗓子叫杨小丫的名字,心里不免生出那么一点点怨恨来。当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杨小丫是一个不错的老师,对学生非常负责。昨天晚上杨小丫从人群中夺路而走,现在还不知去向。有的村民就提了出来:“我们去找找杨老师吧!”
“是啊,我们找找去吧!”有人附和着说。
“找个屁,说不定人家现在躲在某个地方,过着逍遥的日子呢!”村主任林长发说。
再也没人说要去找杨小丫了。
5月18日
有人说四川筠连县城旁边的河道上出现了成群结队的蛤蟆,说电视里都在报道此事了。很多人就守在电视机旁,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消息。滚动字幕已经报道过:今天凌晨五点,四川平武县发生5.0级余震,没有人员伤亡。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筠连的蛤蟆出操,就都在关注筠连是否地震,可电视屏幕上始终就只有部队官兵在汶川震中的一片片废墟上救援的身影,闭口不谈筠连。有人甚至貌似失望地摇摇头,关了电视往檐坎上走,就看见小学校的操场上,许世玉老师还拿着那块抹布挥舞,滑稽的样子很像是在举着一杆受难的旗帜。
村小学旁边的石板路上,杨小丫手里提了个塑料袋,正往学校走。他看见蓬头垢面的许世玉拿着抹布叫自己的名字,招魂似的已经走火入魔,便往他后背就是一巴掌。许世玉回过头来,看见杨小丫站在自己面前,便停止了叫唤,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小丫搬了个凳子坐在办公室阳台上,看见人们将裹着杉树皮的李山孩子的尸体抬往山上埋葬。端公敲打着节奏缓慢的铙钹,李山的老婆麻燕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村子里回响。杨小丫眼睛里装着泪水,她看见一个村庄的寂寞在无边地蔓延。有时候,她认为田湾是寂寞的,寂寞得透过平淡的日子就能看见没有波澜的生老病死。有时候,她想收拾行李赶快走人,离开这个让内心长草的地方,可每一次都下不了决心。她曾经对周小林说,自己有一种沦落在天涯的感觉。也许这几天来,她真的认为这个地方就是天涯了,自己竟感受着庞大的举目无亲的无助;她看不到明天是个什么样子,明天过后呢,阳光会照耀到内心里去吗?
许世玉拿着抹布站在杨小丫旁边,身体不住地哆嗦,他甚至打了盹,差点一个踉跄栽在杨小丫身上。杨小丫对他吼:“把你手上的破玩意放下吧,离我远一些!”
许世玉喉头颤动了一阵,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脸上露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笑容。之前整整一个晚上,许世玉都拿着这块抹布漫山遍野地寻找杨小丫,弄得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只脸上剩下一对眼珠子在一闪一闪。杨小丫有时觉得许世玉是那么可怜,可怜得只剩下一条命,一条没有灵魂的贱命。三年来,许世玉无时不刻围着杨小丫转,经常跑到盐塘乡集镇上去给杨小丫买菜,一买就是一大筐,杨小丫吃一个月也吃不完。那些菜首先是堆在杨小丫宿舍的墙角发臭、霉烂,后来就成为房东家喂猪的饲料。尽管杨小丫警告过许世玉多次,让他不要再给自己买菜了,否则她就要告到中心学校周校长那里去,说他图谋不轨,侵犯了她的人身安全。许世玉不怕。许世玉在盐塘乡从来没有怕过谁。他对杨小丫说:“你需要有一个人来关心,也许我就是上天派下来关心你的人。”
杨小丫身上顿时生出无数的鸡皮疙瘩,胃上有一种潮潮的感觉,想吐。
许世玉成天围着杨小丫转,慢慢杨小丫就习惯了。田湾的小学教师们说许世玉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本就和五保户任屠户是一个档次的人,现在又在一个村里呆着,所以人们都说:“许老师,你和任屠户是一个生产队的,看谁先把小杨老师拿下。”每每这时,田湾小学的办公室里都会传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有的人笑得肚子抽搐,笑得眼泪花子直往外冒。
许世玉从不计较人们对他的贬损。在他心里,只要能每天看见杨小丫,每天为她做一些事情,自己就无比快乐了。光棍老师许世玉在田湾的三年竟然从内心里活出一片春天来,他不仅经常洗衣服,把自己打扮得亮亮堂堂的,还用发胶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梳理出了来龙去脉。尽管杨小丫很讨厌他,也从未对他做过什么有损尊严的事,只偶尔在气愤的时候骂上一两句“狗杂种”。而许世玉听上去似乎很舒服,会惬意地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角。
杨小丫看见村民们从山上回来,在李山家的院子里收拾桌椅板凳,有的已经扛着锄头上山去了。她很想长长地舒一口气,她想,天下应该太平了吧。
杨小丫到底还是没有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她看见村主任林长发领着李山的老婆麻燕朝小学校来了。
杨小丫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在里面上了锁。林长发在外面大叫:“杨小丫,你出来,这种事情你也敢躲避。”
有几个教师跑过来,把身子堵在办公室的门口。李山的老婆开始用头往墙上撞,撞出了几声闷响,被前来观望的村民阻止了。
“你应该先来个预备起啊。”许世玉对李山的女人说:“据我观察,这石头还是比人的脑壳要硬得多,要不你怎么不多撞几下?”在场的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几天来,人们都没听到这样放肆的笑声了。
李山的女人挣脱别人的拉扯,又开始往墙上撞。这一回使足了力气,脑袋离开墙体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回来,而是顺着墙根就滑落下去了。墙上有桑葚一样暗红的血渍,几根头发被嵌在石墙开裂的缝隙中。
杨小丫开了门,拉了麻燕的身体往背上背,可她毕竟身体单薄,再加上这几日身心憔悴,已无缚鸡之力。
村民们把麻燕扛进中巴车,杨小丫随同一起去了乡卫生院。
5月19日
任屠户死在伴云寺的山脚下。
他的两只脚卡在石缝里,上半身裸露着一大半,脸上血肉模糊;他的头部有一个硕大的窟窿,上面结着一个碗口大的血疤;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一绺米灰色的布,布上有几丝血痕。离他不远的地方,散落着一捆捆佛香,香粉粘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任屠户的尸体已经发臭,看来已经在太阳下炙烤了一天了。
伴云寺已然没有了香火迹象,庙主王三姐不在寺里。确切地说,伴云寺是王三姐一个人的寺庙,平常偶尔有几个香客兼居士的农民光顾,但农忙季节他们是不去的,天气不好的时候也不去。伴云寺很小,只有一间佛堂,没有钟声,像高高地伏在云端的一粒尘埃。现在,这粒尘埃好像被风吹落了,人们抬起头来,竟什么也没有看到。
陈会银发现任屠户尸体的时候,丢了锄头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失了魂样的大叫“死人了”,喊声惊飞了几只鸟,扑腾扑腾的翅膀从林间漾起来。接着,他看见女儿小芹和村委会计生宣传员小范提着裤子往垭口上跑了过去。“今天真是活见鬼了!”陈会银几乎要咆哮,要爆炸。女儿才十六岁,在田湾遭受地震谎言的这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睡觉,小身子吓得直哆嗦。也不知道几天来她在想些什么,地震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难道她是在完成自己一生中的夙愿?陈会银边走边猜测着女儿小芹匆忙献身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学操场上。
人们把任屠户的尸体搬到小学操场下面的空地里,用一块杉树皮裹起来,捡一根草绳捆了,又用稻草封了头部,不让臭气散发出来。
有人背着手,有人提个锄头、镰刀,有人肩上搭个马笼头,有人腰间系了根草绳。这些人原本是从山上下来回家的,原本也是刚从家里出来正准备上山的,原本他们都有什么事情要做。现在他们什么事都不干了,围拢在一起,猜测任屠户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按照田湾小学内勤许世玉老师的分析,事情的经过必定是这样:伴云寺庙主王三姐收了村民们挂功德的钱以后,应该匆匆回到庙里。而任屠户背着佛香在后面追赶她,一直纠缠到伴云寺山脚,也许是两人都因为山高路陡走不动了,就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因为分赃不均,两人就打了起来,最后任屠户被王三姐用石头砸了脑壳,一命呜呼。
而派出所干警小吴的推断则更添了几分生动的情节。根据任屠户手里攥着的一绺米灰色的布条判定,任屠户和王三姐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打,有可能任屠户对王三姐实施过性侵犯,从现场迹象表明,属于强奸未遂。
“什么未遂?本来就是一对狗男女。”林长发说:“伴云寺里他们不敢,包谷地他们就敢干,小范遇到过一次,就在前几天,还警告了他们。”
村民们都在愤愤地骂着,说任屠户死得活该。倒是陈会银听到林长发提到计生宣传员小范,想到他和小芹提着裤子狼狈逃窜的情景,心口在隐隐作痛。
“是想到地震要来了,这两个孤家寡人,背着佛祖媾和行欢,激活资源,以免愧对今生。”干警小吴绘声绘色地补充道。
但王三姐早已逃之夭夭,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几个村民又开始推断,她将会去哪里,她还带走什么。有人知道,王三姐有一个女儿,前几年嫁给了一个在盐塘街上开猪脚馆的四川人,去年收拾家当回四川去了,王三姐莫不是投奔自己女儿去了吧。
“瞎说,四川闹那么大的地震,谁还敢去?”林长发说。
“比杀人偿命更可怕吗?再说,四川又不是到处都在地震。听叙永的朋友说,地震的时候,他们什么感觉也没有。”小吴说。
陈会银家的黄毛狗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从院子里摇着尾巴一直吠到操场上。它用嘴嗅着主人的脚,用前爪抓他的裤管。陈会银本来心里窝着火,就一脚踢在它的肚皮上。狗往家跑,边跑边叫。这时候人们听到陈会银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陈会银,陈会银,你女儿上吊了。”
人们又哗啦啦一趟向陈会银家里跑去。小芹用一根草绳把自己吊在畜圈的草梁上,双脚还在不停地摆动。陈会银找来木梯,将女儿放下来,让她躺在柴草上,不停地掐她的人中。小芹使劲地咳嗽着,她的下半身已经被尿液打湿,脖子上一圈鲜红的印记。陈会银边揉她的肩膀边骂:“你这个该死的,要死就死在山上,别弄脏了我的房子。”说完怕女儿再一次想不开,又缓和了语气,“就当爹没看到,以后不要干这种傻事就行了。”说完转过身来抹眼泪,弄得整个眼圈黑黢黢的。
除了陈会银和小范,田湾村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小芹上吊的原因。村民们都只是这样想:原本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就因为惧怕地震,很多人都要轻生了。前几日,田湾就有很多人将家里的腊肉全部从墙上取下来煮着吃了,说吃一顿少一顿,要是地底一晃命丧黄泉,阎王爷给你一口油锅,是炼你自己的肉,想吃都没机会了。有的村民除了白天夜晚呆在外面较平坦的地方,还为自己烧了斗纸,想想一不小心到了黄泉路上,人生地不熟的,提前烧了斗纸,死了以后不会迷路。
杨小丫从盐塘回来,手里照样提了个塑料袋,一摇一晃的,看见操场下停着一具杉树皮,人们却围在陈会银家的院子里,猜想好像是死了人,就用一根木棍去扒任屠户尸体头部的稻草,一股腐臭迎面熏过来,呛得她伏在地上吐了老半天。远远地一群人看到此举哈哈大笑,倒是许世玉回到办公室拿来一块湿毛巾,贴在她的额头上,杨小丫站起来,起身回学校去了。
今天是周日,学校里没几个人。杨小丫照例搬个凳子坐在办公室外面的阳台上,一会儿就打起了盹。迷糊中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操场上站着自己的母亲,手里挎一个绿色的旅行包,向她招手。
“妈……”杨小丫放声哭了起来。“妈,原谅女儿好久没去看你了,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杨小丫的母亲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阳台上,把绿色旅行包放在过道上,伸过手来就使劲揪杨小丫的头发。
杨小丫发根疼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过道里,是许世玉在挠她的头发。
杨小丫家住东临县,离现在她教书的地方有两百公里,其实这个距离也不算远,但杨小丫来田湾三年,却从未回去过。母亲在她大二那年就去世了,母亲的死让杨小丫的内心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杨小丫的母亲一直拖着病,自杨小丫记事起,母亲就是整天躺在病床上,很少下地行走。父亲是个木匠,长期在外面做活,一两个月回家一次,给家里添补些钱物。杨小丫有三个弟弟,都指望着父亲做木工挣钱回来上学,但这样的负担对于一个木匠来说,已经很大了。上完初中,杨小丫就接到父亲的休学令,让她回去帮助家里干点活,减轻负担。自幼品学兼优的杨小丫背个半截夹背在山道上哭了整整一天,二十里路变成一百里,回到家里倒在母亲怀里就睡着了。杨小丫的弟弟小强懂事,看穿了姐姐的心思,主动请求休学,他知道自己学习不好,再读下去也没多大指望,再说,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平时对弟弟们都很好。杨小丫的父亲非但不接受儿子的请求,还痛打了杨小丫一顿,说她串通弟弟为难他。后来才知道,杨小丫的父亲想把杨小丫嫁给邻村一个瓦匠的儿子。瓦匠家境殷实,但儿子也同他一样是个唇腭裂。世袭的唇腭裂相当可怕,整不好世世代代上嘴皮上端一个窟窿,说话呜里哇啦。这样的人要在当地讨一个能说话的女人就已经很是奇迹,何况天资聪慧的杨小丫。
杨小丫二话没说,收拾行囊就等父亲一声令下。母亲挣扎着从病床上下来,抱着男人的腿央求了半日,杨小丫父亲才打消了将女儿下嫁给瓦匠的唇腭裂儿子的念头。从此,杨小丫的其中一个弟弟就失学了。
杨小丫大二那年,邻村瓦匠死在下塌的瓦窑中。杨小丫的父亲将瓦匠的女人领回家,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外地女人,说话像转调的歌曲。女人和杨小丫的父亲躺在另一间屋子的床上,杨小丫的母亲拖着病怏怏的躯体下地,挎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离家出走了。两天后杨小丫的弟弟从山坳上找到母亲的尸体,她从高高的地埂上摔下来,乱石丛中杨小丫的母亲已经面目全非。
杨小丫没有回家参加母亲的葬礼,假期回去后,看见地垄上矮小的一撮黄土,她声泪俱下。从此,她拒绝花父亲给她的钱,开始半工半读艰难地完成剩下的学业。当然,期间没少了男朋友周小林给她的莫大的帮助,这让她一生都充满了对周小林的感恩。有时候,杨小丫会这样想,周小林如果愿意招呼一声,她会马上回到他身边。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大学刚刚毕业,周小林就主动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都需要各自不同的世界,杨小丫要的,他给不了。
从此,杨小丫偶尔回到家,就只去母亲坟头上呆一阵,然后就悄悄离开了。
许世玉将杨小丫的身子挪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给她端来开水。杨小丫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将手伸进塑料口袋里翻弄起来。
口袋里是两个笔记本,一个红色,一个绿色。红色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杨小丫大二到大四这段时间的日记;而绿色的那一个,则是周小林的日记,只有寥寥几页上抄录了拜伦的诗。大学毕业后,周小林送给杨小丫这个笔记本,对她说:“原本我想陪你写日记的,我真的想分享你的喜怒哀乐,但是我真的做不到,也许我本身就不是一个为别人活着的男人,我需要寻找自己。”周小林到一家传媒公司寻找自己去了,而杨小丫来到田湾三年,竟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5月20日
一夜的雨下得够缠绵的,从未停过,整个夜晚都是哗啦啦的声响。杨小丫躺在床上,忽醒忽睡,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却只是些无法记住的片段。雨敲打着屋顶、水泥院坝、芭蕉叶和墙角的木桶,发出不同的声音,淹没了杨小丫的记忆。她是下意识去想些事情的,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她甚至担心清晨起来,自己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担心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个夜晚,杨小丫想完成一次蜕变,但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消耗了十几个小时的时光。天蒙蒙亮起床,觉着有些冷,风从脖颈里灌进去,打了几个寒颤,身子往后退了退。雨还没有停。
她的第一个意识催促她去看雨柱中的村庄,错落的瓦舍和无序交织的石板路,那些寂寞的檐坎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好像所有的人就在昨天晚上都去了远方似的。雨声充斥着耳膜的时候,杨小丫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明天,连同整个田湾都要消失了。也许是雨下的时间过长,她没有听见过谁的声音,就连房东大嫂临睡之前重重地摔门过后,就什么也没听见了。她的目光从这一家的檐坎移到那一家的檐坎,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死寂。她突然想到许世玉,昨天晚上是他把自己送回来的,走的时候大雨已经来临了。杨小丫对自己突然想到许世玉有些好笑,怎么去担心一个无赖呢,一个在盐塘乡臭名昭著的男人,一个谁也瞧不上眼的光棍。但杨小丫已经从抽屉里拿出雨伞来了,还不假思索就推门往学校走去。
田湾小学只许世玉一人住校,他的宿舍是三楼一间没用上的教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几个凳子和简单的炊具,就是那块趴满了歪歪扭扭的汉字的黑板。在杨小丫看来,许世玉宿舍里的黑板就是他的天空,也可以说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全部生活。当她有一天不经意闯入这间凌乱不堪的房间,脑子里居然嗡嗡地响了几下。黑板上的文字并没有按照板书规律排列,而是如排兵布阵似的,组合成一个人的样子。她去过几次,有时是去叫许世玉到库房发放劳动工具,有时是不小心路过那里不经意走进去的。杨小丫看见许世玉房间的黑板上人形的图案里那些怪怪的文字,没有读懂什么意思,只发现每次看见的内容都不相同。那个人形的图案是扎了一个羊角辫的,是一个女人模样的图案。远一些望去,女人的身材还不错,就是瘦小了些。杨小丫记得,有一次她看见女人的腰部上,有几个词是莫名其妙的惹眼,好像是“三姨妈”、“奶奶”、“二手货”,还有一个是“挪威的森林”。她懒得去分析许世玉写的是什么,画的又是什么,她不想去探究一个生活邋遢的男人的内心世界,也没这个必要。但现在杨小丫走在雨中,还没到许世玉的房间,她突然想起了那块黑板,那个人样的图案莫不是自己?这样想,喉头就有些发痒,又开始想吐了。
许世玉的门是敞着的。许世玉没有上锁的习惯,他的门上也根本没有一把锁,只有一个被锅烟涂黑的圆形的洞。杨小丫看见许世玉的床上有一团裹紧的被子,看来许世玉还躺在被窝里睡觉。她把头伸进门去,叫了声“许世玉”,没有人回答。她又叫了一声,好像许世玉睡得很死,还是没回答,床上的被子动也不动。她走进去,提高嗓子大喊:“许世玉,许世玉……”
杨小丫走近许世玉的床边,只看见许世玉的几绺头发露在外面,冒着丝丝热气。她把被子往下面掀了掀,看见许世玉像死去了似的,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状。杨小丫这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把手伸到许世玉脸上,感觉火一样发烫,她连忙走出门外大声地叫了起来。
几个老师朝许世玉房间走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显露着不可解读的表情。杨小丫朝他们招了招手,说许世玉病得不轻,得马上送到医院去。
他们都进了许世玉的房间,却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拉躺在床上的许世玉。杨小丫向两个男老师示意,可他们就是站着不动。有一个老师看了看杨小丫,低声说:“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人都要死了,关心也属正常,你难道不知道救命要紧吗?”杨小丫朝那位老师发出了怒吼。
“那你把他背到医院去啊,你大喊大叫干什么,谁阻止你了?”那人说。
杨小丫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伸手去撩许世玉的手,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旁边有几个个子较大的学生,其中一个便是刘宇的儿子刘晓阳,倒是他们七手八脚把许世玉从床上弄起来了。
许世玉在村卫生所打了点滴,下午就一个人回到学校。杨小丫站在旗杆脚下,她看见许世玉费力地从楼梯上往上爬,几乎是走两步就停下来歇一阵,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杨小丫快步追上去,堵在许世玉门口,问他:“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多歇一会儿?”
许世玉没有说话,两只眼睛贼一样盯着杨小丫看,杨小丫只好转过身去。
“我是想还你一个人情,再怎么说,你也是为了我才弄成这样,请你不要乱想。”杨小丫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有些结巴,但态度仍然是斩钉截铁的。
“其实,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许世玉说:“从来到盐塘乡那天起,我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当然,我也没在乎过谁,除了你。”
“请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没有关心你,只是不忍心看你发高烧死掉。”杨小丫说。
“死了就好了,早就想死了。”许世玉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接着说:“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地震不来田湾。”
“你想死还不简单,为什么一定要死于地震?你是想更多的人和你一起死?”杨小丫没好声气地说。
许世玉没说话,他把身子慢慢地放在床上。
门外有几个老师伸长脑袋朝房间里看,小心地嘀咕着,其中一人边说话边点头。杨小丫觉得,他们是在看她的笑话,仿佛等待着她遭受厄运。愤怒从心底升起来,如地震一般,她希望地震突然来临,让眼前的这些人全他妈见鬼。
5月21日
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轰隆”一声,然后村庄陷入一片死寂。
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屋里惊魂未定地跑出来,双腿却不听使唤,都想坐下去。田湾所有人家的檐坎上,人们都在张望。
杨小丫站在学校二楼的阳台上,看见学校对面的一座山岗像被斧子削了一大半,齐刷刷地筑在山脚,陈会银家的房子已然没有了踪影,连一只碎瓦片也看不到。
田湾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大大小小的人都来到小学校的操场上,他们抱着棉被,提着水壶,有的还把电视机也抱来了。村主任林长发站在旗杆下,他想疏散这些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只一个劲地哆嗦着。林长发突然想起小广播。对,用小广播告诉他们:这是一场地质灾害,是泥石流,不是他们认为的地震。
林长发大声地叫杨小丫,没有人答应;他又叫许世玉,还是没有人答应。他跑到学校的二楼,看见杨小丫已经把音响卡座接通,他对着话筒就开始吼了起来。
人们还是痴痴地站在操场上,仿佛没听到林长发的喊叫。这时候,他们看见陈会银家的黄毛狗汪汪汪地从废墟上叫了起来,这条狗好像突然从地底窜出来似的,它的声音是那样凄凉。
林长发和几个村委委员朝滑坡的山体走过去,走到半道上却都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往前走,因为他们看见被劈开一半的那座山岗,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几块巨石如悬在空中,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杨小丫还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她看见林长发猥猥琐琐的样子,想笑。在杨小丫看来,林长发就是一个混球,比起田湾这些村民们来,进步不了多少。林长发带着李山的女人找杨小丫理论的那件事,使杨小丫再也不把他当村干部看了,她知道林长发的内心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肮脏,所以当她看见林长发折身走回来的时候,就对着小广播的话筒大声地喊了起来:“林主任,不要退缩,大胆往前走,记住,你是村民投票选起来的。”
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会这么做。她的声音嘹亮、高亢,像篮球赛场上的解说员,一下子就调动了操场上人们的情绪,他们都也笑了出来,有人甚至追过去,和他打赌似的说:“林主任也怕地震?”
“老子才不怕,何况这又不是地震。”林长发嘴角露出一丝很不自然的笑。
“那你为什么不往前走?”那人说。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用,我得让你们所有人都陪我去?”林长发有些恼火,他对着操场上的人们喊:“田湾的所有村民,同我一起去救陈会银一家子。”
人们开始放声大笑。杨小丫又准备在小广播里说点什么,却被许世玉挡住了,他唰地一下把电源关掉。
人们看林长发折回身来,猜想他一定是要做他们的工作,号召大家一起救人,不料他们看见林长发径直往学校楼梯口走,上了二楼。
杨小丫用鄙视的眼睛看着林长发,她在猜想这个村民们选起来的村主任又要唱哪一出。
林长发突然在杨小丫面前停下来,突然飞起一脚,把杨小丫踢出好几尺远。
众人一下子都惊呆了,他们只看见林长发体罚过村里那些平常捣点小乱的村民,没想到他会出手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教师。
“我叫你捣乱,看我今天不踢碎你。”林长发边骂,边又伸出一条腿,但是杨小丫还躺在地上,并没有爬起来。
林长发那一脚,是踢在杨小丫胸口上的。杨小丫躺在地上,手捂胸口,脸色铁青。杨小丫在地上的感觉,就像是在地狱里,胸口闷痛得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屁股底下麻乎乎的,仿佛整个人已经被切成几大块。
林长发还在骂骂咧咧,口出秽言,好像并没解恨,也不曾表现出一丝后悔。有村民伸手去拉他,被他用胳膊肘挡开了。他站在杨小丫面前,双手叉腰,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林长发根本就无从察觉到,身后的几个村民在慌张地往后退,他更看不懂地上杨小丫突然表现出的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的所有的想不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的脑壳在一瞬间就开了花,整个身子像电影慢镜头一样,轻轻地蔫下去。
许世玉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子,斧口上沾满了白花花的脑浆。
许世玉怒目圆睁,他的斧子还一直悬在空中,好像战争还没有结束。
几个村委会委员一拥而上,摁住了许世玉,夺了他的斧子,反剪了他的双手。
杨小丫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人群下楼,刚走到操场旗杆下,便听到一阵“轰隆”的声音。抬眼看去,对面被削了一半的山岗,悬在空中的几个巨石正往山脚奔跑,弹出了几个波浪式的弧形,好像在追赶着什么。
5月22日
这一天出奇的热闹,整个田湾出现了无比壮观的场面。先是很多大盖帽围在操场上,接着是很多摄像机、照相机在二楼的阳台上、对面滑坡的山脚下闪着光,发出咔咔的声音。被公安干警带着指认现场的许世玉,竟让人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脆弱和恐惧来,相反,他精神矍铄,两眼放光。杨小丫跟在人群后面,她的内心如同装进一个从对面山上滚下来的巨石,无以言表的痛苦使她看起来更加矮小。现场指认完成后,杨小丫被留在田湾,公安干警说随时都会传讯她。两个女教师陪在她身边,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
对面的山上,几驾挖土机在“突突突”地工作,村民们在垮塌的土堆里搬出陈会银一家大小的尸体,挨个停放在一块块杉树皮上。村民们好像已经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勇敢地在施工现场来回穿梭,也许在他们看来,地震已经过去了。
是的,地震已经过去。下午,阳光真的看起来像阳光了,连杨小丫的心里也少了几分阴霾。她把脸贴在旗杆上,体味着阳光蕴藏在金属里的滚烫,陡然生出几分惬意。远处的公路上,一辆警车一颠一簸地往小学校方向开来,车尾扬起缕缕细细的灰尘。
警车在操场上停下,乡派出所干警小吴从车里钻出来,向杨小丫招手。杨小丫朝小吴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张信纸。小吴说:“这是许世玉托我们转交给你的,考虑到事情的复杂性,里面的内容我们已经看过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派出所干警小吴一行给杨小丫几分钟时间,让她收拾东西,准备好和他们一起去乡派出所协助调查案件。杨小丫没有什么准备的,她本想马上和他们走,但她看了许世玉留给她的那张信纸后,决定上楼再到许世玉的房间看一眼。
许世玉房间的黑板上,那个有着女人轮廓的图案下面多了一行字,是杨小丫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几个无法读懂的词,许世玉把它们连在一起,写成一句话,让杨小丫感觉到许世玉在骂谁,但这样的骂却分明存在着严重的语病。
“三姨妈的奶奶的二手货!”
许世玉在信纸上对杨小丫说:“杨老师,我不是因为那个人面兽心的村主任欺负你,我才把他砍了,原本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的。三年前我就想干掉他,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当然,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三年前,也就是杨小丫和许世玉刚好来到田湾。杨小丫记得,三年来,许世玉和林长发并没有发生过碰撞,他们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冲突。这是一个疑问,让杨小丫摸不着头脑。杨小丫带着这个疑问,翻遍了许世玉的所有家当,发现枕头边有一本旧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这是一本旧得让人心慌的书,扉页被涂得没有一处空白,是经人撕碎后用透明胶布粘起来的。隐约看见那些写上去又用笔涂过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有这么一行字:“六年级一班,何小玉。”
“何小玉!”杨小丫记得,就是三年前把自己吊在学校旁边一棵漆树上的女孩,她的死因在田湾谁也说不明白,有人说她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被老师和家人逼到绝路上去的。但杨小丫知道,何小玉是田湾小学调皮捣蛋出了名的女生,学习上一塌糊涂,这样的学生根本无从谈起学习压力。杨小还记得,何小玉在同年级的学生中,年龄最大个子也最高,很多男生都矮她半个脑袋。
许世玉在这本旧得发黄的书的扉页写上何小玉的名字,莫不是和他所指的“三年前”有关吧。杨小丫打了个冷噤,她看见黑板上那个用文字构成的女孩身形,突然一切都明白了。黑板上的肖像正是何小玉。
三年前,公安干警在调查何小玉的死因时,杨小丫就知道,何小玉的父亲外出打工死于一场车祸,而她的母亲也在她父亲死后第三年嫁到外地去了。何小玉父亲死后,村里人都在传言,说村主任林长发和她母亲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人们经常看见那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三天两头往村委会跑,有时大半夜了才从林长发的宿舍里出来。但林长发和何小玉又会有什么关系?杨小丫简直不敢往下想。
在乡派出所的审讯室里,杨小丫见了许世玉最后一面,在干警小吴的监视下,两人有过短暂的交谈。
即便许世玉成了杀人凶手,即便他杀人这件事情与杨小丫有一定的关系,即便这个最后仍有几句话需要向杨小丫交待的人可能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杨小丫也始终感到许世玉处处让她恶心,想找个水槽吐一气。比如现在,她刚从审讯室走出来,就蹲在派出所的院坝里干呕了好大一阵。
杨小丫回想起许世玉对她说过的话,隐隐约约就想像到三年前的一幕。虽然许世玉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垂着脑袋,看也没看杨小丫一眼,但她还是很清晰地把所有的情节组合成一出完整的悲剧。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许世玉刚上完厕所出来,忽然听到玉米地里有女孩的尖叫声传来。他不由地借着月光,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却在中途停了下了脚步。他听到一个男人喘着粗气低声地咆哮:“你要是再吼,我把你杀了。”
后来许世玉知道这个男人是村委会主任林长发,这个狗日的,把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给强奸了。
许世玉是在林长发离开以后才钻进玉米地的,那个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的女孩看见许世玉,惊恐万状地往后退。
“你叫什么名字?”
“何小玉。”
“你爸爸呢?”
“死了!”
“你妈妈呢?”
“跑了。”
“你都有什么亲人?”
“三姨妈,奶奶。”
那个女孩说,“许老师,你救救我吧!”
“我怎么救你?你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许世玉说:“干脆我把这个畜生杀了得了。”
“别这样,许老师,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已经变成一个二手货。”许世玉一听“二手货”这词,差点笑了出来。
“你走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许世玉说。
几天后,何小玉终因无法忍受林长发的一再胁迫,用一根牵牛绳勒死了自己。在此之前,她来过许世玉的宿舍,对他说:“许老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