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力究竟是一個什麼問題？

秦斌

1月底，澳門旅遊局公佈的一組數據令本澳社會震撼。局方稱，二○一四年澳門的入境旅客達三千一百五十多萬人次，較前年同期上升百分之七點五，另據內部評估，今年旅客量將再增百分之五，約三千三百萬人次。在賭收全面回落之際，訪澳遊客數量不跌反升，至少說明澳門城市魅力不減，旅遊業仍可中期看好；然而，三千一百五十多萬人次的遊客，在創下歷史新高的同時，也遠遠突破兩年前本澳學術機構測算的“兩千九百萬人次”承載力上限，“承載力爆錶”再度引發輿論普遍關注。

本澳旅遊承載力是否“爆錶”，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理解，亦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一般認爲，旅遊承載力作爲學術名詞，是一個複合概念，除了要考慮“旅遊區所能承受的旅遊經濟活動量的閾值”，更重要的則是，必須考慮社會承載力。社會承載力是旅遊目的地的經濟實力、基礎設施規模、生活資料供給能力以及當地居民對外來文化的接受或容忍程度，在某單位時間內能接納多少遊客，才不會引起當地居民的反感和對當地社會環境的破壞。

從這樣的定義出發，我們不難發現，承載力除了是一個客觀存在，更是一個主觀概念，在官方糾結於如何提高承載力數值的同時，更應該認清一個現實，即承載力受到關注的一剎那，就已說明承載力出了問題，就像我們忽然感覺到自己心臟的存在一樣，無論是什麼感覺，最好去看醫生了。

如此簡單的判斷，似乎答案已經很明朗，但這樣的結論並不能解釋社會上的不同聲音，包括政府對承載力的模糊態度。這顯然說明，承載力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隱含在表像背後的深刻意涵才有助於我們對問題的認識和理解。

一、承載力的因果邏輯

澳門是旅遊城市，憑藉獨特的地理位置、東西交融的文化特色，以及區域內唯一的博彩元素，在東亞旅遊市場中獨樹一幟。從2002年開始，澳門旅遊業邁入高速發展階段，其中，博彩旅遊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甚至出現井噴式發展態勢。澳門遊客數量的增長得益於自由行政策。2003年SARS疫情消弭後，中央政府響應特區政府之需求，本著促進香港經濟復蘇和澳門經濟發展，政府決定開放部分省（市）內地居民港澳自由行。根據政策實施之初的數字，便能說明該項政策對本澳的影響：2003年8月至12月，內地赴澳旅客同比增長49.3%，全年資料則提高了35.4%。統計資料顯示2004年1～9月內地赴澳旅客到達了695.95萬人次，同比增長82.7%。在2014年的天量遊客數量中，內地旅客佔2100多萬人次，增長14.1%，其中四成二來自廣東省。誰都無法否認，“自由行”為澳門旅遊業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極大地促進了澳門經濟的發展，為澳門新一輪經濟大發展貢獻了重大力量，並且加快了澳門與內地經濟融合的進展，對澳門經濟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正是依靠自由行的巨大政策紅利，澳門才完成了世界第一博彩城市的華麗轉身，實現了歷史性地跨越。但是，自由行政策施行到現在，已有十多年曆史，“雙刃效應”不可避免地浮現，這是規律，也是現實，其中，遊客數量對澳門接待能力提出的巨大挑戰，也就是承載力，即是其中之一。

然而，澳門的承載力出問題，就是自由行的錯嗎？簡單地審視，承載力是一個兩面體，一面是遊客的數量，另一面，則是澳門的接待能力。把所有的責任推到遊客數量上，首先在因果邏輯上就出現了顛倒，至少也是出現了偏差。

事實上，作為旅遊城市，真能拒絕遊客嗎？我們的答案是不能，而且我們也從未聽過世界上任何一個旅遊城市會為旅客數目設限，尤其是對中國遊客設限。2014年，中國出境旅遊首次突破1億人次大關，達到1.09億人次，在海外消費達到創紀錄的1648億美元，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境旅遊市場。現在，英國、法國、意大利、德國及拉丁美洲都在想盡辦法吸引中國遊客，甚至簡化簽證措施，許諾“48小時內發放簽證”；韓國政府也計劃在2015年大幅簡化中國團隊遊客的簽證發放手續，以吸引更多的中國遊客；以色列正在積極地培訓中文導遊，為中國遊客到以色列旅遊提供便利，使其更好地瞭解以色列的風土人情。在吸引中國遊客方面，全世界都“蠻拼的”，澳門要拒絕嗎？

澳門不能拒絕遊客，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考量，更有文化的厚度和深意。曾經有學者將澳門文化的主體精神歸為“三不”：不唯一，不排外，不獨尊。澳門“一如沒有圍牆，更顯寬闊；沒有分割，更顯融合；沒有界限，更顯和諧……這正是澳門及其文化所獨有的魅力。”正是這樣的城市文化特徵，使得澳門這塊彈丸之地，四百多年來卻演繹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吸引著無數名人貴媛紛至沓來，在歲月的長河中，蓮花寶地越發燦爛。因此，如果因承載力就拒絕遊客，少說也是對城市文化的褻瀆和背叛。

二、承載力的利益邏輯

在既往的觀察中，我們容易從數量的角度評價承載力，但更加隱晦的，也是容易被我們忽略的，則是承載力在本澳社會巨大意見分歧的源頭。有人開玩笑說，承載力問題其實就是人民和人民幣的問題，澳門希望人民幣多多益善，但人民盡量少。我們認為，這樣的戲謔中，道出了部分實情，但未能道出全部。真正的情況可能更糟糕，現實的情況是，有人拿走了人民幣，卻把人民推向了另一部分人，也就說，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利益分配的機制並不均衡，有人盡享發展紅利，有人卻忍受著因發展而產生的陣痛。

在澳門，自由行政策的最大受惠者就是博彩業。但博彩業是一個產業鏈條很短的行業，帶動效應相當薄弱，在國民收入的初次分配中，真正惠及本地居民收入的只有博彩產業的就業者。從歷年的統計數據看，居民收入上升的速度與旅遊收入的上升幅度有相當大的差距，許多澳門居民並未從經濟景氣的成果中受益，或者說收穫與付出不成正比。這可以解釋為什麼賭權開放後，經濟大幅增長了，收入差距反而加大了，更可以解釋官方、業界和民間在承載力問題上的巨大意見分歧。

經濟飛速發展後，確切地講，賭權開放和自由行後，在本澳嚴峻的輸入性通脹壓力形勢下，百物騰貴、物價飛漲，CPI指數連續破六，加薪追不上通脹，為減低“買餸”支出，低收入家庭甚至中等收入的居民都需要“勒緊褲頭”過日子，生活壓力沉重，生活素質亦進一步下降。這種經濟學上所謂的“外部不經濟效應”暗生了巨大的社會張力，這些受到了巨大影響卻沒有得到相應經濟補償的群體，極易滋生對宏觀政策的抵制情緒，因為在他們看來，既然自己沒得利，又何必害怕失去？也正是這群人，這群最無辜的人，常常站到了政府政策的對立面。

這裡引申出一個非常嚴峻的現實，在洶湧的遊客大軍中，在光怪陸離的世相中，在承載力一次次衝擊“爆錶”的十多年間，澳門發展迅速，卻並不平衡。在快速的經濟發展中，社會的總財富在大量增加，廣大居民的生活水平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高，貧窮階層人數在減少，中間階層在逐步擴大，但大量財富向極少數上層最富裕群體集聚的態勢也比較明顯，不均衡的金字塔型社會結構狀況並未根本好轉，貧富差距呈繼續擴大之勢。以本澳的貧富差距看，收入分配不公平的現象並沒有隨著城市的發展和經濟的繁榮而縮小，相反還在加大。“澳門20%居民擁有社會近70%財富，情況值得關注”。尤其過去數年貧富差距擴大的增速，等同於過去10至20年的速度。在居民收入平均數持續增長的背景下，基層收入、財富增長能力依然偏低，令貧富懸殊的問題日益突出。更惡劣的，因貧富差距造成的階層分化普遍存在，甚至有惡化的趨勢，底層民衆仇富仇官的情緒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這種不健康的社會分野現象，也造成了民衆逐漸對由精英組成的本澳政府滋生了不信任和不滿，以及對既得利益者的普遍仇視和對立，在這樣的情況下，民粹主義極易抬頭。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鄰埠香港已然是現實。去年年初，有香港反內地組織“反赤化、反殖民”的上百名成員，在內地遊客經常購物的尖沙咀舉行所謂的“滅蝗”遊行。他們向內地旅客示威，表達對特區政府考慮擴大內地自由行人數的不滿，促請政府減少內地人赴港及取消“一簽多行”政策。當然，我們對於所謂的“滅蝗”遊行很不以為然，但放在言論自由的香港，此類極端言行倒也屬正常，姑且可作為示威之都的一則平常笑談。不過透過標簽化的行動，觀其背後的緣起，則蘊含的因素令人深思。我們認為，上述事件雖然是一個小事件，拋開可能的隱晦政治因素不談，單從口舌之爭來看，實質上折射出香港同澳門近似相同的現實。香港媒體的一項調查顯示，每3個香港人之中就有一人對“自由行”有抗拒情緒，僅有1/6的港人表示自己受惠於自由行政策，明確表示沒有受惠者佔將近1/4。我們看待陸港矛盾，一直站在政治或文化的層面上，卻始終沒有觸及到個體以及由此滋生的不滿，這是一種可怕的缺失。香港“佔中”固然有別有用心的人和外部勢力的介入，但也不能否認，長期以來形成的民粹土壤。我們認為，“佔中”的根本問題既不在於文化，也不在於政治，而在於經濟！在於香港巨大的經濟利益為少數人所壟斷，過於懸殊的貧富差距帶來的強烈社會公平失衡感和相對剝奪感。表面上看，“佔中”被別有用心地引向了挑戰中央權威，但或許這並不是民意主流，比之於“仇北京”，“仇富”更加有民意基礎。作為佐證，在“佔中”發生後，李超人轉移了註冊地，從某種意義上離開了香港，離開了“李家的城”，應該是對“佔中”問題的準確理解！

香港的一幕不能再在澳門上演，這也提醒我們，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解決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利益分配機制，我們的經濟建設註定是危險的。行政長官崔世安在第四屆政府就職典禮上說，“政府有責任優先處理增進民生福祉，加快建設宜居、宜業的城市，回應居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政府決不停步，在加大力度建設社會保障、醫療、住屋、教育和人才培養五大長效機制的同時，研究構建財政盈餘分配的長效機制，讓社會資源更有效配置、社會分配更公平正義，讓勞動者工作得更有尊嚴、有更多向上流動的機會”。這樣的表態當然不錯，我們也充滿期待。但更值得期待的，則是第四屆政府在經濟多元化領域的努力，因為，比之於由政府主導的二次分配，市場經濟的一次分配的效率可能更高，畢竟，在一個自由市場經濟體中，要保證全體人民參與經濟增長成果的分享，一次分配是主體，二次分配是補充。這顯然又回到經濟結構的合理性和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之路徑上，通過經濟多元化，增強經濟的活力，朝著建設世界旅遊休閒中心的方向邁進，在大幅提升澳門的接待能力的同時，創造更多的工作崗位，把經濟發展成果的受惠面擴大擴大再擴大，以經濟利益的一致性提高全社會的凝聚力，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也只有到這個階段，我們才可能真正得出澳門的承載力究竟是多少。

如此說來，澳門的旅遊承載力，雖然表面上是由外生變量引起的，卻必須依靠內部機制去解決，因為，這是自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