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萨满文化研究

2015-03-24 07:51阮崇友
课外语文·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红楼梦

阮崇友

【摘要】《红楼梦》为满汉文化交融的产物。作家的身世经历、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使萨满观念信仰渗透于《红楼梦》的创作中。文学作品的“包容性”,使萨满教的信仰观念在艺术的升华中与汉民族文化在小说中相互渗透和吸纳,焕发出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使《红楼梦》深受满汉民族所喜爱。

【关键词】红楼梦;萨满文化;文化交融;艺术升华

【中图分类号】I242 【文献标识码】A

《红楼梦》涉猎的信仰文化,可谓宏博,儒释道各有其所。然而,笔者认为作品中还有一种信仰文化,这就是清代特有的、从皇宫大内乃至王公贵胄以及一般满族百姓所世代信仰并发挥作用的萨满教信仰文化,萨满教信仰文化是满族人生存灵魂的精神支柱。但是,它的确被以往的红学研究淡化或遗忘,从而形成跛足研究的局面。

一、萨满观念渗透原因分析

萨满教在清王朝建立之初曾经出现发达兴盛的景象。萨满教被统治者所利用,逐渐庙堂化、规范化。乾隆钦定的《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对萨满教的祭仪进行了详细规定。对自身文化神祇的固定,将萨满教自上而下推向了一个新阶段,起到加强民族精神和提高民族凝聚力的作用。

对于曹雪芹的身世,红学家早已研究得很细致了。曹雪芹这位亲身经历了繁华富贵、衰败凄凉两种人生际遇的文学家受到萨满文化的熏陶是必然的,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家学渊源,培养了作家的文化底蕴,家族与皇室的密切关系,使作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在生活习惯、仪式祭礼等方面受到满族习惯的影响。由于其已经成为作家思想观念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在其笔下呈现出满汉文化交融的情态,作者的生活处境使其接触到萨满文化,了解萨满教的一些观念成为可能。

二、萨满文化的多元呈现

(一)石崇拜

《淮南子》中女娲用五色石补天的创世神话被曹雪芹巧妙地进行了改造,引出了一块石头的神奇经历,这块石头在女娲补天时被遗落,以后历经悲欢离合,最后感慨“无才可去补苍天,投入红尘若许年”,带着无才补天的遗憾,重回青梗峰下。

石头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与满族的尚石习俗有关。“在民间神话中,石头成为萨满的寄魂的载体,萨满借石头的生力滋养灵魂,增强魂力。满族萨满服饰上也有装饰神石的风俗。滋养其魂力,或是代表神灵,或是以神石护身。”①因此,在满族的民族心理中,石头有崇高的地位。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一七九一年才改名为《红楼梦》。在《红楼梦》第一回中,灵性已通、能大能小、因空见色的顽石,被一僧一道变成一块鲜明莹洁、扇坠大小的“通灵宝玉”。贾宝玉衔五彩晶莹的美玉而生,使之不同凡响,被贾府视为命根子。石头的隐现决定了贾府的兴衰,每次“通灵宝玉”有闪失或丢失,贾府上下便慌作一片。石头在,宝玉就聪明灵秀,石头不在,宝玉就疯疯癫癫。在小说第二十五回中,“通灵宝玉”为我们展示了降邪祟的妙用。在双真的指导下,“悬于卧室上槛,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保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②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了玉石的灵性,佩戴玉石,其中渗透了灵石崇拜是明显的。这一民俗与女娲补天神话为作家所用,自然而又不露形迹,可谓神妙。

(二)“女儿水做说”与萨满教“水崇拜”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女儿水做说”历来为读者所称道,作为他离经叛道的宣言。在满族神话中,水为万物化生的母胎。神话《天宫大战》中的创世女神诞生于水,水中诞生了女人,阿布卡赫赫与卧勒多赫造男人时,由于有地神的参与,因此男人比女人浊泥多,心术比女人叵测。深谙满族传统文化的曹雪芹在作品中所表达的“女儿水做说”与满族的创世神话竟如此契合,这不能不说是萨满教的“水崇拜”意识在作品中的渗透与表现。《红楼梦》中绛珠因神瑛浇灌而久延岁月,获得生命,“绛珠泪尽魂归天”绛珠又因神瑛浇灌而偿还一生眼泪,人水育人,人水干了,人的灵魂就要走了。萨满教认为水中是灵魂的安生之所,既是神栖息的神地,也是百年不灭的藏魂之所。所以,在满族风俗中除土葬的风俗外,还有水葬的习俗。将尸体投入河海中任水冲涤,或是沉石坠尸于水底。因为水是神圣而圣洁的,在三十六回中宝玉说:“比如我此去如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体飘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宝玉这些言语似乎与满族的水崇拜安魂于河海之俗相符。③

(三)萨满铜镜与风月宝鉴

萨满服饰上饰铜镜,在仪式中,太阳与月亮通过萨满手中的铜镜莅临人间。满族人崇拜太阳,认为铜镜可以代替太阳映现出天上的神灵,铜镜有太阳的光明和温暖。富育光在《萨满教与神话》中介绍:在萨满教兴盛时期,萨满披挂的铜镜相当讲究,最大者象征着太阳,往往挂在前胸;与之对应挂在背后的则稍小,代表月亮。两肩挂两面铜镜,左日有月,铜镜可以驱鬼除邪、聚魂、聚神,法力无边。《红楼梦》中贾瑞丧命于铜镜,寓有铜镜可以摄魂、惩邪秽的萨满教传统观念。

《红楼梦》还有一个名字叫《风月宝鉴》。在第十二回中又点明《风月宝鉴》的出处;甲戌本《凡例》说《红楼梦》又曰《风月宝鉴》,意在告诫世人:戒妄动风月之情。甲戌本第一回脂砚斋评语说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曹雪芹先写了《风月宝鉴》,后又把《风月宝鉴》融入到《红楼梦》中,整部小说就如同风月宝鉴。因此《红楼梦》中那柄“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姑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的“风月宝鉴”与萨满教铜镜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三魂说

萨满教认为人一生中有三种灵魂集于一体,缺一不可,即生魂、游魂、转生魂,三种灵魂主宰着不同的生命状态或阶段。而萨满教的“灵魂不灭”及“三魂说”观念都可在《红楼梦》中找到。作品第五回中,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睡去,犹似秦氏在前,将其引入太虚幻境,遇警幻仙姑,自称“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人间之女怨男痴”。在太虚幻境中,红楼女儿的命运已经天定。宝玉随警幻仙姑遇诸仙女,诸仙女见了宝玉却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警幻忙携宝玉的手对众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到宁荣二公之灵,嘱我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顽痴,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而后警幻让宝玉听“红楼十二曲”并授男女之事,使其妹兼美字可卿者与之完婚。在故事情节发展中,我们看到宝玉之游魂,通过仙姬之口听到黛玉之生魂,宁荣二公之亡魂,三魂俱现。小说明显受萨满“三魂之说”的影响。

作品中,贾宝玉与甄士隐都是在睡梦中进入神秘的太虚幻境。作品中太虚幻境的创造明显受到萨满教的影响。首先,因为睡梦正是萨满与精灵沟通的主要方式,萨满善引领族人在祝祭或梦幻中谒拜某些神祇或魂灵。如宝玉进秦氏房中梦游幻境,悟彻“意淫”等情事;其次,萨满善治病,又善于导引应婚男女健康媾和,传房术,助氏族人丁兴旺;再次,萨满又能死后灵魂示警,预报吉凶,有敏知、预言等奇能,萨满天职“先知先觉,未雨绸缪”,“凡事不预,临渊何悲”,一心以氏族兴衰为念。秦可卿与凤姐预卜未来,显示奇能睿智。作品中虽然作者以暗笔勾勒,但警幻仙姑的萨满女神特征、秦可卿的萨满特征仍清晰可见。

因此,笔者认为,曹雪芹以满族传统的人生古礼创作为基础,艺术想象并创造出太虚幻境。作者借用佛说,是虚笔。“太虚幻境”是不能从佛家哲理推理出来的,警幻仙姑非僧非道,只有从满族世代传袭着的共同信仰萨满教的视角入手,才能解释得通。

(五)祭星祭祖

《红楼梦》三十六回中写道:“……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门。”祭星是满族萨满教重要的神事活动之一。《吉林通志》载:“祭祀典礼,满族最重,一祭星,二祭祖”,可见,祭星列于祭祖之先,虔诚至极。满族祭星,非同道教祭星,道家祭日月星辰、黄道十二宫,发扬古代禳星术。满族及北方信仰萨满教诸民族,从原始生产生活的自然天文经验出发,在萨满教信仰中形成独特的原始星象图,以星定岁,以星定时,以星占卜吉凶。祭星,各族各姓均不同,依家族传统习俗和生产生活内容经验而定,由萨满和家主将祭星人择居新所。祭星时和之后不准出门,曰“躲星”(躲灾),时间长短因情由萨满决定。《红楼梦》中所写宝玉祭星,贾母照护,并不进道观,表明是满族传统祭星的特征。

在文化人类学看来,宗教生活习俗是宗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宗教文化功能在生活中的延伸,这对于保持宗教文化的持续性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满族对祖先的信仰崇拜,从观念到行为,保持着本民族的特色。《红楼梦》对满族祭祖这种宗教生活习俗文化有着细致丰富的描写,可以从中窥见昔日的祭祖礼仪。

祭祀祖先神灵,是满族萨满教中重要的祭礼,是萨满教文化中神灵崇拜的主要内容,是“灵魂不灭”观念的因袭和延伸。祭祖是由早期的神灵崇拜发展而来,从肃慎到女真,一直有崇拜神灵的传统,到清朝满族时期,统治者又将其制度化,使向天神和祖先祈求神佑的堂子祭和家祭得到兴旺发达。满族家庭皆有家庙,重大事情都要告示家庙。从作品中家父祭祖活动来看,有满俗中的两大鲜明特征,这就是祭祀有专门的场所。“宁府西边另有一个院子里”,这就是满族祭祀的“堂子”,并且以西为尊。再者突出了贾母的地位,保留了满族女性萨满在祭祀活动中的尊位。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中贾府上下的祭祀准备,如贾珍开宗祠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打扫上方,以备供遗真影像。领取皇帝的春祭恩赏,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过程,反映了满族家祭的情况。贾氏宗祠不仅在西,而且还油了黑栅栏,“以西为上,尚白忌黑”,这正是满族萨满教观念的表现。作品中除夕祭祀的程序不可能与现实生活中的祭礼相同,但书中的具体描述却让我们通过小说对除夕祭祀有一定的了解。如祭祀前礼部祠祭司的赐金,乌进孝进献之物被用作祭祀贡品。悬影像,焚香祭拜亦合满族祭祀画像神之俗。

(六)家族穆昆制度

满族人非常重视血缘亲情,家族观念相当浓重。满族萨满教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以血缘族姓为基本单位产生而世代相承,萨满教中的血缘族姓内容对满族社会的家族观念有着很大影响。在满语中“姓”称作“哈拉”,姓之下的分支“族”称作“穆昆”,族长称“穆昆达”。穆昆达在全家族中有超越辈分等特权,承担阖族生产生活、祭礼和重大举措的安排和决策。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回中,便着意向读者交待了贾府沿袭着满族传统的家族穆昆制度。讲明贾府“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由他掌管”。 而且全书许多回中,都评介珍哥对重大事件的处理和接待。他是排在贾赦、贾政之后的主要掌门人,建省亲别墅、重要庆典、丧葬、接收乌进孝礼单与分配年终贡品、安排宗祠祭祀等等,皆由他主持操办。贾母称他“珍哥”,贾琏、凤姐、贾蓉等都听他调遣和安排。作者的这种笔法是有意铺排的,是非常重要的。他在含蓄地表明像贾府这样的满族官宦望族,仍保持着古老的穆昆制度。笔者认为,曹雪芹谙熟满族世家传统习俗、生活模式,特别是晓彻满族众姓萨满信仰和氏族体制、人际关系等。但在当时讳忌妄谈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行事的社会条件下,只能如此以伏笔暗示的手法来抒写贾府内外上下的萨满信仰情态。

三、结语

萨满观念信仰文化融于《红楼梦》的艺术世界之中是不容否认的,文学不同于历史,其艺术的虚构和创造来源于现实生活,又高于现实生活。所以,萨满观念及其信仰文化在《红楼梦》中是经过艺术加工和升华的。但在当时讳忌妄谈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行事的社会条件下,作者只能以伏笔、暗示、含蓄、隐喻等巧妙笔触,抒写贾府上下内外的萨满信仰情态。

文学作品的“包容性”,使萨满教的信仰观念在艺术的升华中与汉民族文化在小说中相互渗透和吸纳,焕发出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使《红楼梦》深受满汉民族所喜爱。作品中有诸如佛道、萨满之类的神秘内容,作者并不是在追求神秘内容或宣传满汉的信仰,而是通过对世态人情的描摹,表达人生现实的反思。佛道老庄萨满观念并存,也说明了作家思想观念呈多元的复杂状态,也使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了作品容纳的思想观念的多元特征,固有的思想信仰被作者利用,推陈出新,翻出新意,表达出深邃的思想。

注释

①孟慧英.尘封的偶像—萨满教观念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春:长春出版社,1987.

③杨敬民.论萨满观念在《红楼梦》中的渗透[J].北方论丛,2004(3).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春:长春出版社,1987.

[2] 孟慧英.尘封的偶像—萨满教观念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3] 杨敬民.论萨满观念在《红楼梦》中的渗透[J].北方论丛,2004(3).

[4] 罗绮.满族神话的民族特点[J].满族研究,1993(1).

[5] 富育光,王宏刚.萨满教女神[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

(编辑:龙贤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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