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
我的春天一直都是从苜蓿地里开始的。紫花苜蓿是山乡人家的宝,草质优良,为各种畜禽所喜食,苜蓿草喂食畜禽可以替代部分粮食。亲友聚餐或者逢年过节,面对丰富的菜肴,父亲都会说起五十年代一家人如何借苜蓿生存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出生的我,虽然不像父亲一样借苜蓿维持生命,但苜蓿使得我们家的餐桌上多很多快乐。那时候种菜没有薄膜,更没有大棚。自家菜地里要到仲春韭菜长出来以后,逐渐才有绿色的菜。整个冬季除了母亲腌制的咸菜和酸菜,就是地窖里的土豆、萝卜或者包菜,每一次端碗心里就犯愁。
进入冬季就盼望腊月,腊月底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的到苜蓿地里掐苜蓿。躲开母亲的唠叨,自由自在的蹦跳。晚饭的时候,土豆臊子面里的苜蓿鱼一样游动的绿,搅得面的香味传出几里地,喝一口香浓不腻的汤,那个从喉咙到脚底的舒服真的很难形容。
腊月底的苜蓿很短,大多藏在枯枝或茅草下面,一定要用小刀拔开枯萎的杂草或者表层的一些泥土,才可以掐。进入正月,苜蓿会鲜嫩很多。一夜春雨后,如丑陋的灰姑娘被吹了一口仙气,转眼变成了美丽的天使。
初春掐苜蓿、吃苜蓿成了一年中比较重要的事,如果没有,好像春天没有来一样。去年掐苜蓿,心里莫名生出一些伤感。今年的春天我没有想起来去掐苜蓿,就菜场买菜的时候,看着鲜嫩的苜蓿,似乎被电击了一般,浑身哆嗦。
蓦然发现,面对苜蓿的伤感,和与我只相处了短短三年,但深深影响了我几十年的妹妹连在一起。
我比妹妹大两岁多,初春带妹妹去苜蓿地里掐苜蓿。妹妹穿一件后背用布条打结,胸前有一个小口袋的碎花小罩衫。我一个手提着小竹篮,一个手牵着妹妹。妹妹累了的时候,偶尔背一小段路。
到了地里,我掐苜蓿,妹妹也掐。初春的风很凉,加上苜蓿上的雨水,妹妹的手冻得红彤彤的。我放在手心给哈点热气暖暖,妹妹会开心的在我脸颊上“啵”一个。然后不听我的阻拦继续掐。
看着妹妹小手晃着,粉色的碎花罩衣前鼓囔囔地小口袋,被风吹起的粘着枯草叶的头发,长长的睫毛下圆溜溜的大眼睛,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好好爱她,保护她。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那年夏天妹妹会真的离开我们。妹妹感冒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几天都不见好,父亲说带妹妹进县医院去看。父亲抱着妹妹走过我身边时,软塌塌地爬在父亲肩膀上的妹妹,一边叫着二姐一边伸手想抓我,我踮起脚跟也没能够着,追着跑出院子父亲都没有停下来。妹妹的手一直晃着,晃的我心里发紧。
后来看父亲铁青着脸一个人走进屋子,刚喊一声“爸”,父亲的眼神里全是“是你没有照顾好妹妹!”咽了两口唾液忍住了,跑出去在院子里,在路上找。不敢问父亲,也不敢问满脸泪水,喘不上气来的母亲。一个人站在房子的后山墙边,望着伸向远方的路,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说,妹妹一定会回来的。
妹妹穿过的衣服不见了,妹妹经常提着玩的小竹篮子也不见了。母亲看见任何和妹妹有一丁点联系的东西都会哭的浑身发抖,那时候大弟弟还不到三个月,母亲的奶水都几乎没有了。家里所有的人都不谈妹妹,似乎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感觉妹妹会晃着双手,笑着向我跑来。实在忍不住的时候,跑去问奶奶,知不知道妹妹在那里,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具体在那里,好像是在老家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搬回老家,我总恳求母亲同意我外出割猪草、掐野菜、砍材。感觉在某一个山洼里,或者草丛中妹妹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山里有一种不知名的鸟,时不时的叫那么一两声“姐姐——走回”或者“姐姐,走回走”。循着声音追着跑,荆棘树枝划破了脸颊,衣服。时不时的摔一跤,有时候会迷了路,转好长时间才能找路口。每一次母亲诧异的训斥,心里总是暗暗的说,你等着我将妹妹给你找回来,看你后不后悔现在这样骂我。
所有的苜蓿地里找过,每一条山溪边看过,周围的山都跑遍了。想有个地方可以将对她的思念哭出来,想对天长啸,妹妹的感冒不是我有意的,更不能将妹妹不治的责任完全放在我肩上!
上初中以后,偶尔会在脑子里闪过妹妹的声音、笑脸、粉色的碎花罩衣和晃着的手。但知道无论怎么找妹妹都不会回来了,也放弃了找妹妹回来的念头。
接触心理学,一次意向对话体验的时候,30几年前的院子出来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房子门开着没有任何动静。带领的老师要我走近看看,我感觉浑身发抖不敢再走。在老师的鼓励下走到门口,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有很潮湿阴冷的气息袭来。黑漆漆的房子开始向我咆哮“是你没有带好妹妹,都是你的错!”。我浑身颤栗,四肢抽搐了。以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不由自主的浑身酸痛会莫名的席卷而来,眼泪如夏天的暴雨,说落就落。
去年腊月的一个清晨,心口疼痛醒来时,嘴里清清楚楚地喊着“妹妹”。几年心理学学习,我知道浑身酸痛的感觉在三十几年前就在我的身体里种下了,这些年没有发作,是我没有也不敢去看,现在是我必须面对的时候了。
将积压近四十年的话一字一字的敲出来,心里的痛轻了许多。想起苜蓿,更多了几分清新和香嫩。种一小块苜蓿,让怡人的绿和紫色的小花陪我以后的每一个春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