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蔡丽
在一个文明的背面摆渡
——析雷平阳诗集《基诺山》的文化批判和行为选择
云南 蔡丽
对现代文明进行揭露和反思一直是雷平阳诗歌的主题,其2014年出版的新诗集《基诺山》收集了作者近两年的新诗,诗集分渡口、偏安、基诺山三辑。在惯有的对现代文明的揭露和批判主题之上,于精神、思想的探索上更掘进一步,对自我的反省和剖白也更坦率、真诚。
雷平阳 《基诺山》 文化批判 行为选择
2014年12月,雷平阳的新诗集《基诺山》出版,大部分是他两年来的新诗。新诗集保持了诗人惯有的对现代文明的揭露和批判主题,在精神、思想上的探索更掘进一步,对自我的反省和剖白也更坦率、真诚。诗集分渡口、偏安、基诺山三辑,其间有着内在的精神和思想逻辑。“渡口”的行为在场展示了文明的反省和批判行为从纸上到现实的实践,“偏安”则是精神、思想和行为的长期旅行,“基诺山”是一个人寻找文明家园和家园现实之间的可歌可泣的心灵感怀。整部《基诺山》,其思想的顺序应为“偏安”——“基诺山”——“渡口”,严整有序地勾勒出了雷平阳反思现代文明的精神史和思想史,彰显出一个诗人“行动在场”的诗歌姿态。
一直以来,雷平阳都在以诗为媒介,对现代文明进行揭露和批判,其中有对生命黑暗之深渊与沉沦的永不放弃的探察,更有着对习以为常的现实和文明触目惊心的反向度思考。他的诗歌体现出一个观察者兼思想者连续前行的精神轨迹。《基诺山》延续了这个精神探索的行为,集中于对黑暗与毁灭图景的整体描摹。轰轰烈烈的、破旧布新的现代化建设,背后有着类似地狱中的悲惨景象,说明现代化文明城市的建设有着难以计算的代价。在当代诗坛,只有雷平阳才会如此直接地写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文学的版图上,地狱都有着难以描述的阴森恐怖,雷平阳的人间地狱,延续了文学版图上的地狱景象,并以此来对应现代文明的荒世图景。“偏安”一辑中,《暮秋》以不起眼的街头一景昭示人间彻骨的寒凉:旁观者冷漠,绝望者摧毁,生者和死者都悬停在奇怪的萧瑟的空虚里。《往事一》中,活着,在他者的眼里,仅为背影:“背影爬上了断头台一样的山/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灌木丛。”《在安边镇,一愣》中,诗人放眼一望,皆是堕落与遗弃。并肩而坐的高雅之士,都被魔鬼附了身,用人血画梅花(《替身》),用活物雕脸谱(《脸谱》)……
地狱的书写,在中国诗歌中很少见,却是西方诗歌延续不断的主题,从但丁、弥尔顿一直贯彻到艾略特。其地狱图景,除了阴惨恐怖的氛围,还始终包含了诗人对现实文明的讽喻和揭露。雷平阳的《基诺山》,从文明的反思批判来看,与但丁、弥尔顿、阿诺德遥相应和,又反映出他对地狱在人间的体认。雷平阳笔下的地狱图景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当世人间即为地狱的象征。正是这源自西方的现代文明将我们古老的代代传承的文明拖入支离破碎并迅速消亡的黑暗时代,现实生活的本质就是现代工业、技术文明对传统农业文明的血腥屠宰。其二,诗人对暗处生存的悲悯与呐喊。在诗人的笔下,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众生、文明、习俗被现代文明的巨力无情伤害、改变、摧毁,成为猎物、逃犯、流亡者、弃儿,被驱赶到社会的边缘或者暗处,并迅速地走向灭绝。
今日中国之现代文明,实为近代以来的舶来品。在超过百年的现代化历史中,中国传统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的较量一直呈现为中国传统文明的节节败退,它什么时候将会沦为简·雅各布斯所说的“在那集体失忆的过程中,甚至连丢失了什么内容的这项记忆,也丢失了”①这样彻底的文化断裂,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每一个中国当下文化中清醒的在场者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雷平阳的文化立场是保守的,怀揣众生平等的体认,对民族传统文明的爱怜、对大地的自然本质的向往,决定了他对这源自西方的现代文化予以全盘否定的立场。因此,传统持守的目光就变成了一面照妖镜,他总能在那些平淡庸常,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幕幕生活图景背后,看出现代对传统的毫不留情的入侵、摧毁、屠杀、驱逐,体验到传统文明断裂、死亡、消逝的无声沉痛。它带来的,是雷平阳的诗歌无论从场景的描述还是感情的抒发都具有的极端品质:浓烈的血腥味,刀斧机器的凛冽寒光,闷在身体里的无声巨痛,永恒灰烬和空白的荒芜,它们构成雷平阳诗歌最黑暗也最悲壮的底蕴。
“偏安”一辑的诗歌,有两类:一类是“我”的行旅诗,写“我”对文明现实的所见所闻所感;一类是“我”的独白诗,诗歌直剖自我,表白自我,两个声部一唱一和。反省并袒露自我的诗有:《过哀牢山,听哀鸿鸣》《行为艺术》《孤儿》《镜子》《自白书》《出生于云南昭通》《病房》等。这些诗歌多为直言,感情是冷静淡漠和呼号哭叫的合同,倾诉的口吻几乎不带一点诗意。“我”的遭遇和感受往往通过肉体器官的状态来描写,肉身的“身体”裸裎于“刑场”,这是雷平阳诗歌最基本的超现实表达,由此,现代文明对传统的销蚀,这属于生活现象领域的表象存在被转换成生活的超现实本质凸显,思想领域的个人识见,在雷平阳的笔下获得生动的形象、人的气味和动作表现。肉身即为大地,人间即为屠场,从未明确出场的那个现代文明,却在机器、欲望、权力意志等造就的血淋淋的现场中暗示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文明的摧毁——“我”的肉身裸裎于刑场,“我”的各个器官的袒露对应伤害、改造、摧毁、戏弄和杀戮的诸般暴力行为,读者在阅读中,伤害力的传达仿佛是从皮肤渗透到身体各个方面的,残害栩栩如生、惊心动魄,痛感直抵神经、刻骨铭心。
另外,雷平阳还通过“我”这一角色,表达了文明的零余者的残破沉痛之心。《基诺山》作为一段地理上和灵魂上的双重旅程,诗歌中始终行进着一个旅行者“我”的身影,他是站在高处的先知(《妄想症》),是失途零落之人的亲戚和邻居(《访隐者不遇》),是糊涂看客之一员(《替身》),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文明诸物的代言人(《行为艺术》),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被毁文明的零余者形象。
“基诺山”一辑中,从第二篇开始,一系列诗歌《山谷》《重生》《山中八忌》《两条大象从我身边经过》《狩猎者说》《阿嫫》《灰色的山丘》等,对基诺山的描述,满是“目光清澈的小尼姑”“一丛丛飘香的野花”,太阳,风光美不胜收啊!基诺人的文明包容、慈悲:怜生、扶弱、敬老、念死,人鬼神共居,人与山川、草木、幽灵同体。山中的禁令让我们“对生命保持永恒的热爱和崇敬”,在诗人的笔下,一切景致都有家园的温馨和圣洁。诗人到此,所有与黑暗和伤痛有关的痛苦、紧张、绝望、孤愤,都缓和下来了,“仿佛所有的业障,已经消弭”,身心体现出温柔、明亮、欢欣、天籁般的皈依感和满足感。
但是,随着诗人足迹的深入,基诺山渐露真相,诗人与基诺山之间的隔膜开始凸显。基诺山,它古老的文明并非理想的家园。《反对》等诗,雷平阳清楚地表达了他对基诺山民族古歌中所传递的近亲爱情观的态度:“她爱出了多出来的一个人世/也爱出了一座提前到临的地狱。”《远嫁》中,雷平阳再也受不了基诺族族谱中血缘婚和人鬼情的永世轮回:“最后一天,巫师作证/我把她嫁给了神山里仙居的铁匠神。”显然,雷平阳接受不了这样一种原始文明。其次,作为一个汉人,“我”也进入不了基诺人的血液,安居不了基诺人的家园。立在基诺山进口处的那块石头,不是界石,挡不住现代文明的滚滚河流;也不是天幕,挡不住一个理想妖娆的世外桃源。跋山涉水到最后,诗人再遇绝壁:基诺山不是,也不可能成为诗人的逃生地。再次的绝望和孤愤中,脚步该往哪里?
《渡口》一诗放在整部诗集的最前面,这是一段行旅的终点,一个国与国之间的界标,一个思考的总结与一个责任的明确。它有——
一个地标——渡口。“这儿已是穷边/但澜沧江仍然朝着前方,又划出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河床,作为渡口的后院/收留跑步前来的溃散、破碎和流毒。”偷渡客的渡口,是各种坏蛋、案犯、流亡者和罪人不见天光的人间窄门。
两个人:一个是在现实生活的国界线边摆渡的黑脸汉子徐牛,一个是被现代文明的黑暗和荒芜驱赶到天边的诗人之“我”。徐牛在生活现实中善恶模糊的身份和天远地僻的独居对应“我”在文明现场零余者的身份和无处逃生的处境。
两个场景:其一,作为前景的“我们在徐牛渡”。两个被驱逐的人,流亡到天边的人,没心没肺的人,顶着各种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射出的子弹,为各种肮脏、污秽、黑暗、凶恶之人摆渡。其二,作为背景的文明。雷平阳的镜头高度拉伸扩展,从山到海,从海到山,触目皆为天崩地裂;从城市到荒野,从江头到江尾,触目皆为满目疮痍。
两个声部:一个淡漠、荒唐、及时行乐,乃至无所谓中隐藏粗糙的真情和善意;一个天崩地裂、雷霆滚滚、血气滔天中回荡孤绝凄厉。两个声部互相呼应,一路回旋高昂,酒的醇厚炽烈辉映天空的雷霆闪电,照着渡口两个男人黝黑沧桑的脸。这是一首直硬粗粝、凝重苍茫的诗,劈面而来的石头夹着雷霆的诗,世界在身后纷纷坍塌而无所介意和无所畏惧的诗,它的高潮在于摆渡。
《基诺山》的序言里,雷平阳说自己:“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这时代的一个偷渡客。价值观、文化观、审美观,我所奉行的往往就是我内心反对的,而我真正以文字捍卫的东西,却又连说出声的勇气都早已丧失。我的身份缺乏合法性、公开性和透明度,总是被质疑、被调侃、被放逐……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放弃对自己的鞭击与救赎。偷渡客,只能自己给自己验明正身。”②这段总结性的自我剖白,体现了雷平阳对文明世界中自我身份的确认,即做一个现实文明暗道上的摆渡者。
一个暗道上的摆渡者,行为既为文明社会所不容,同时又不断受到渡客的威胁。说不清是非正义,得不来感激尊敬,当然也确认不了存在的价值。但是,它在一切暧昧不清、辨识不明之上,张扬了一种将人间悲苦尽收眼底的大包容、大悲悯的胸怀,以及大地原始的对美善和罪恶的共同承担。就像给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最终忍受万世折磨,《渡口》收拢了诗人艰难跋涉的文明批判之旅,最终以大地的苍茫和个体承担之刀锋的切痛为结尾:暴雨将临,“我”跟在一群用身体运毒的孕妇后面,心如刀绞,“甘愿接受一阵又一阵闪电的凌迟”。
①〔美〕简·雅各布斯著,姚大均译:《集体失忆的黑暗时代》,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②雷平阳:《基诺山》,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作 者: 蔡丽,博士,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当代小说、诗歌批评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