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
这一天的新闻,有个画面近乎好莱坞电影,是由一辆正在高速公路行驶的行车纪录器拍摄到的:面画上一抹单一的灰色不断后退,那是汽车在城市高架桥上快速移动时拍摄到的水泥窄道,在这狭挤的隔音墙上方,远景一些,你会看到比较高的大楼建筑。这时,这百无聊赖的画面上,从前方天空上出现了一架庞大的飞机,那么近距离,近到你能感觉到机身、机翼就像神话里突然降落眼前的巨大白鸟,你可以看到它的螺旋桨是静止的。在那大约只有一秒的时间,你看到它翻转了90度,那机翼的末端掠过,砸中前方约100米外一辆行进中的小黄车,一阵烟尘腾地而起,那巨大、白鸟般掠翼而过的大飞机就不见了。画外音惊呼:“天啊!天啊……”
当然之后的新闻画面,就是我们熟悉的“灾难后的视角”,是台湾各电视台出动的SNG车和摄影师们拍摄的:漂在黄浊河面上的一截飞机残骸(机尾),几位满脸是血的生还者,脆弱无依地挨挤在它上面,朝他们划去的一艘救援橡皮艇,以及之后像小蚂蚁愈来愈多的救难人员、潜水员,在河岸边抢救和搜寻的军警、医护人员、车辆、器材……
许多年后,人们可能还会依稀记得:这架坠毁进城市中河流(在新闻画面中,那河道如此窄)的小型客机,它在起飞一分钟后便完全失去动力,那位驾驶员立即做出决断,让那注定坠毁的飞机,用几个弧弯绕过人口密集的大楼、捷运站、住宅区,甚至最后也差之毫厘没撞上高架桥,只以机翼倒挂金钩砸毁一辆桥上的出租车,然后精准地摔落河面(他们的用词是“迫降”)。
如果撞上前面任何一项建物,那死伤的规模将难以想象──人们不忍这样想,但那真像足球场,一个伟大球星扬足一踢,皮球飞越穿梭过层层拦阻的人墙,从不可思议的间缝,一个香蕉弧度飞行破网进球──最后打捞起的驾驶员尸体,脸孔正面已被撞凹,但双手仍紧握驾驶杆。这个形象深深感动了人们。
在这灰暗没有希望的年代,越过那些狗尾倒灶的政客、艺人、媒体名嘴每天嘈嘈不休的垃圾话语,人们知道有一个孤单的人,在死亡无可避免的前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作出了一个如此古典的高贵行动,从天空降落,绕过一栋栋大楼里以及大楼里那些不知道自己在上一秒躲过死劫的男男女女。网络上充满对这驾驶员的哀悼、致意。甚至有人提议该让他入祀宗烈祠。
但过了两天(潜水员陆续打捞到那些失踪的尸首),根据从黑盒子解密的讯息,“飞安委员会”证明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当时,这架飞机起飞不久,发现第二号发动机故障,当时应该关掉第二号发动机的这位驾驶员,却不知什么原因,关了第一号发动机。等到发现弄错,重新启动第一号发动机时,已来不及了,飞机已失速、坠落。
这变成一个社会集体情感突然转不过来的尴尬和困惑。这个驾驶员(难道当时在打瞌睡)就像点球PK大战中的守门员,该扑向左边却扑成右边,不,简直就是左右不分的小学生路队。网络似乎对这后来的新闻(“黑盒子”通常是空难最后的“密室的真相”)视若无睹。当然大家也不再重提这驾驶员是英雄了。但没有人忍心在这超出人类能控制的灾难与死亡之前,再作“英雄或罪犯”的巨大情感翻转了。
在一个传媒铺天盖地、对新闻只配给廉价情感或肾上腺素的时代,连笑都像海洋洋面上的菌藻,哗啦哗啦一片忿怒过去,哗啦哗啦一片惊吓过去,哗啦哗啦一片哀恸过去,哗啦哗啦一片笑骂过去……我们被无数事件包围,只能以一种仿佛仰头观看天文馆球顶的眼球运动,判读这些讯息,连下一波涌进信息的准备时间都不够。我们内在的那个小人儿,精疲力尽又不知所措,该喷眼泪还是该扬起嘴角? 每件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我们的神经末梢接收这一切,感同身受,但又悲伤地知道它会被第二天或下一周新的事件像海潮那样扑上冲刷,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