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当你和自己温暖相遇

2015-03-23 09:47夏苏末
花火B 2015年21期
关键词:舅妈舅舅外公

文/夏苏末

相比大多数人色彩温暖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冷色调的。

1

我一出生就因为种种关系被送到别人家寄养,三天后又被爸妈寄养到了外婆家,一待就是十六年。

我五岁那年,舅舅家添丁,外婆去城里照顾舅妈和刚出生的表弟,我则跟着外公在农村。外公很忙碌,负责一个生产队,根本顾不上我。记得那时候,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村里最宽敞的那条街上的石头上翘首以待,期待从偶尔停靠的客车上走下来的是外婆。我也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村委会,希望外公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但外公常常在饭点才走出来,递给我一个裹了菜的烧饼便匆匆转身,继续忙碌去了。更多时候,外公为了干旱的土地和一群大人四处走动,无暇顾及我的温饱问题。所幸,外公外婆人缘好,每当饭点小伙伴一哄而散,独留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有喊孩子回家的大人带着我一起去吃饭。

我六岁时,外婆带着我进城照顾表弟。舅舅和舅妈很疼我,舅妈交了一笔借读费,把我送进了一所小学。我对上学这件事很有积极性,每天醒来扒开窗帘,只要马路上没有背书包的同龄人我就伏在床头大哭。因为对时间概念的无知,小小的我固执地以此为依据衡量自己是否要迟到,所以,无论外婆他们怎样劝说都止不住我的悲伤。事情到最后总会演变成外婆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收拾干净,骑上三轮车载着我去学校。我坐在车上,一边吃着路边买的包子一边哭,最后到了学校才发现,我们班级的门都还没有打开。

那时,我最爱下雨天。每次下雨,舅舅都会开着车接我放学。

舅舅在我心里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他脾气暴躁,对我却极其疼爱。每次舅舅在下雨天接我,都去饭馆点上两道菜。等我们吃完,舅舅会很耐心地等着我写完作业,然后再送我回学校。舅妈对我疼爱更甚,我初来乍到,舅妈就为我买了一双红皮鞋。穿着圆头皮鞋,戴着可爱的蝴蝶结,穿上纯白的棉袜,便是那时最美的装扮。我对这双公主鞋爱不释手,即使在不上学的日子也不肯换鞋,舅妈不曾因为我的虚荣心而厌恶和生气,而是又为我新买了一双。

我最美的童年时光就是这段吃着龙须酥,穿着公主裙,趴在阳台上听部队新兵唱歌的两年。

生活多美好,平铺而直叙,在我撒开脚丫子往前跑的时候,我才发现现实的粗陋和曲折。

九岁,我读三年级,舅舅和舅妈跟我商量领养的事儿。我在客厅里看着动画片,舅舅笑呵呵地问:“婷婷,以后喊我们爸妈行吗?”

我看着舅舅,舅妈也在旁边一脸笑意,愣了愣,因强烈的恐惧感而号啕大哭。

我有爸爸和妈妈,尽管我们不曾一起生活,但会偶尔见到,所以我不心慌。此刻,舅舅的提议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爸妈是真的不要我了呢?

我因为这样突然的变故害怕得大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样的细节而产生距离和隔膜。

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翻篇儿,舅舅安抚我说:“别哭了,都是骗你的,跟你开玩笑的。”我却明白,幸福生活过去了。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定位,无论我是无心还是有意,我的举动都伤害了彼此,我们的交集因此而停止,我的心底蛰伏了深深的孤独。

时间随着太阳的起落一点点流逝,弟弟渐渐长大,舅舅和舅妈的重心逐渐转移在他身上。我和爸妈的关系依旧停留在固定的学费、生活费之中。每个孩子都在自己父母的疼爱中长大,只有我是个有父母的孤儿。我上了初中,敏感而自卑,习惯寡言,习惯待在家中不出门,每次有人邀请我出去玩耍,我都果断回绝。

世界这么大,我却找不出独属于我的一隅。

2

十六岁,家长们为我选择了外地的一所粮食学校。姐姐把她的旧衣服装满了一箱给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老妈再给她买新的。我暑假回来,妈妈给我一件崭新的牛仔外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妈妈的礼物,我的心情不言而喻。可我姐一句话就将我从云端拽了下来:“这是咱妈给我买的,可我不喜欢。”我没说话,只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晚上躲在被窝里,捂着嘴巴,偷偷哭了一场。

十八岁,我毕业去了湖南一家企业做出纳,工作忙碌是其次,心理压力巨大。国家财务制度规定农副产品收购采用现金,每天在我手中出入的现金流少则上百万,多的时候八九百万都是有的,保险柜比我还高,我睡觉都抱着钥匙。后来,合同到期,我听从安排回了家。本来说好的工作突然泡汤,于是我整个夏天都待在家。

爸爸嫌我笨,说:“人才市场那么大,你自己怎么不去找工作?”

我很惶恐,以最快的速度去找了工作。

但是,每天下班以后,晚饭上桌,爸妈的数落也开始砸下来。

“你跟你姐不能比,你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嗯,于是我追寻姐姐的足迹,每天见缝插针地学习,参加对口高职考试去了山东大学。姐姐学医,工作的时候通过姑父的关系去了一家不错的医院。我毕业的时候刚好赶上扩招第一拨人毕业,自己应聘去了一家合资企业。但是,问题永远不断,姐姐工作稳定,而我的工作太动荡;姐姐收入高,而我收入太低;姐姐机灵善谈,而我蠢笨木讷……我追来追去,最后发现,我永远赶不上她,永远都是缺点不断。

如今回头去看那一段时间的我,那些场景,那时的心情,那种受到一众亲戚长辈照顾的自卑,在他们的说教和指挥里小心翼翼,企图得到夸奖、得到认可的焦虑,不管我怎么做、做什么,我总感觉背后都存在着打击一样的疼痛感,我至今也忘不掉。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我用力过度,我害怕失去仅有的、全部的、我珍而重之的东西。

我欲得到认可,不得;我欲得到理解,不得;我欲自我救赎,不得。

我如盲人行走,眼睛看不到光明,眼光也导不尽心灵,焦躁、无措、自闭的情绪不断冲击着我的身体。与其被吞噬,我宁愿找个出口。

一个人如果对已经失去了的朝阳穷追不舍,一身所得不过是疲惫和更深的绝望,于是,我决定换个跑道。

我希冀恋爱的温暖能淡化我长到二十四岁跟爸妈同住一起三百天的隔阂与摩擦。因为我投注的期待太多,又迫切希望走到理想的结果,这场恋爱谈得棱角锋利,越谈越利,伤人伤己。六年里,我爱得强势又软弱,来回碰撞,到最后自己越走越迷失,想牢牢抓住这丝温暖,反而越来越远离。

我也终于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你逃避、转向就可以解决的,只要还有期待,一切后果你就都要埋单。

3

2013年9月,妈妈体检被查出甲状腺异样。

彼时,我还在想要获得认可的反作用力和情伤阴影里反复挣扎,抑郁症到中重度,严重到整夜睡不着,看到河水就想纵身一跳。我头发一把把地掉,见到人打了招呼便不肯多发一言。我生活得很糟糕,白天强打精神,夜晚怨天尤人,心里盛满戾气,像失眠的人不控诉大脑,反赖怎么躺都不对的睡姿。我怨恨今生,期待来生,如今想想,当下都没有活好的我,又有什么底气笃定来生就能配得起我想要的一切呢?

一周之后,姐姐打电话过来,说妈妈的穿刺结果被确诊为恶性。

这一年,八十岁的外公食道癌复发并扩散,老妈的病情为本就慌乱的生活平添一抹忧愁。我们瞒着年迈的外公外婆,坐在一起商谈。姐姐迅速联络了医院科室的主任专家,舅舅他们和我们一同来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入院当天,妈妈就进入术前检查阶段,检查结果出来,手术时间定在三天以后。

手术中取样化验的结果被确诊为甲状腺乳头状癌,医生为妈妈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并清扫了疑似区域。幸运的是,这次手术很成功,唯一的不幸就是,妈妈从此以后要终身服用左甲状腺素钠片代替甲状腺功能。

术后三天,妈妈的恢复状态良好,伤口没有渗出物,没有红肿,也没有其他异常。这三天,我和姐姐以及从外地赶过来的弟弟轮流照顾妈妈,弟弟在术后第二天就被妈妈催促着回了学校,而姐姐在医院的工作繁忙,空隙时间还要赶来病房,于是,晚上我坚持一个人守在病房。

白天,我陪着妈妈做简单的活动,然后帮她按摩身体;中午,我掐好时间去买饭菜,以便姐姐下班过来时饭菜还是热的;晚上,妈妈躺在床上看电视,我就拎着水壶去接水,兑一盆热水给妈妈泡脚。病房邻床的李奶奶看着我们姐弟三个忙忙碌碌,直夸妈妈命好。

许是灾难让人脆弱,大家在逐渐熟悉之后,妈妈居然聊起了我。她跟李奶奶说:这孩子以前被我们送人,现在我们又要了回来。她一直跟着她外婆生活,幸好没跟我们在一起,也算享福。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原来到现在,妈妈还是这么嫌弃我,我不在他们身边,大家才是幸福的。

我沉默地坐着,妈妈看了我一眼,转过头,继续跟李奶奶聊了起来。

“孩子还小的时候,他爸爸被查出脑部肿瘤压迫视觉神经,单位派人陪他去了上海的医院检查,专家会诊说脑瘤的位置不太好,手术成功率很低。她爸爸绝望得要跳黄浦江,几个人又扯又抱才把他从桥上拽下来。

“他爸爸得了病以后,脾气很差,我们喘气都不敢大声,她姐姐就这么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她不在我们身边,也就没有遭这个罪。

“二闺女这两年过得辛苦,她爸爸天天跟我急眼,让我劝她别拼命,若是钱不够花,就是每月给她送生活费也不能熬夜。”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酸,找了个借口便匆匆跑出了病房。我伫立在无人的楼梯口,思绪万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不在父母身边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份强烈的委屈所产生的苦恼与孤独几乎让我人仰马翻。直到此刻我才知道,面目可憎的事实背后还有令人悲伤的一面。但凡世事都有正反两面,向日葵的背面也是有阴影的,让人艳羡的优点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心酸成就。

有人说,时间会平息哀痛,我却并不这么觉得。时间只能消磨哀痛这种情绪,却并不能让其消失不见。无论消磨多少时间,事情的本质都不会改变,你不解决就无法与自己和解。

如果我足够勇敢,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敢亲口去问一声“为什么”?以至于我与生活拧巴了这么长时间。

还好,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思想在这一刻被释放,我在浑浊的迷雾中浮出来,身体的每个毛孔都爽快而通畅,盲人复明也不过如此。

4

妈妈出院那天,我们娘仨坐在餐桌旁边吃饭边聊天。姐姐抱怨生活艰辛,工作太忙,琐事太多,婆媳有矛盾,孩子调皮……我静静地听着,感慨人人只要接着地气地活着,就会有烦恼。我在彻底接受这个事实之后,发现自己内心对生活发生的一切反而比平时更敏锐,但是我不会再封闭自己。

我第一次跟她们说了我的想法,也意外地得到了支持。

妈妈在姐姐家休养,而我选择了北京。

我在那里找了一份与财务会计相差甚远的工作。我不够优秀,不够圆滑,偶尔脑残的时候会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我喜欢独处,讨厌喧嚣。我热爱美食,讨厌养猫。每天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我都会坚持完成一千次跳绳,放松大脑,抵抗抑郁。累了我就睡觉,饿了我就做饭,闲了我就看书,郁闷了我就做手工,高兴了我会写点文字、聊聊生活。

我不介意别人说我写的文字是心灵鸡汤。曾经,我因为缺乏足够的爱而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曾因为用力过度而伤过、痛过、迷茫过。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有难挨的时候。身在黑暗里,无论你奔跑、跳跃,还是躲闪,都会遇到阻碍,而每当你跨过一道障碍,你见到阳光的机会就大了一点。经历过低谷的人会自带希望,坚定不移,挨过心灵板砖的人也认可心灵鸡汤的疗效。

我披荆斩棘过,也胆小慎行过;我横冲直撞过,也不知所措过。直到有一天,我和内心世界的自己面对面,我才明白,只有和自己握手言和,生活才会与我相爱。

未来,我也会为人母,我不敢保证自己在孩子的成长中不会犯错;现在,我为人女儿,不敢保证我所做的是我爸妈喜欢的;而且我和爸妈、姐弟之间的某些隔阂也不会被清零,因为我们十几年零交集的时间是消除不掉的。但是,没有关系,时间让我们改变了自己,我们努力地适应彼此的存在,认真地关心彼此,也学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去理解对方,已是足够。

花了那么多时间,内心的超级英雄都累瘫了,我想,我该抬头看看天空有多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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