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蔓,肖敬波
(云南师范大学,昆明 650500)
纳西勒巴舞是存在于纳西民间的、古朴的、散发着浓厚乡土气息的一种表演形态。通过田野走访和调查,我们得知勒巴舞主要流传于滇西北金沙江峡谷地段的丽江塔城、维西、香格里拉等纳西族、藏族、傈僳族杂居地带。有学者认为,纳西族勒巴舞是藏族热巴在纳西族地区承传变异的“涵化”结果,二者为“同源异流”的舞蹈表现形式〔1〕。勒巴舞的特点是边鼓边舞,并与唱、诵结合,具有早期原始艺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形态特征。其仪轨严格,过程繁杂,舞姿、动律、路线、进退均经过精心设计,体现了世世代代纳西民众的智慧和创造力,最为重要的是勒巴作为一种传统而古老的纳西族民间原生态舞蹈,从外部形态到精神内涵,都彰显出源远流长的生态印象,饱含朴素而丰富的生态意蕴,给人以一种和谐的生态感应与审美体验。
“天人合一”思想内涵博大精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几乎是一种先天自明的预设,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最浅显的解释即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纳西族多聚居于高山峡谷地带,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人文环境和地理环境,使纳西先民形成了“泛神论”的信仰形态和原初文化心理,并懂得“人道”即“天道”,秉持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2〕的生存理念,勒巴舞正是表达了纳西族对天地神灵和自然万物的敬畏和感恩,饱含“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识,主要体现在其是一种“天人感应”的人神互通形式,是一种万物共生的生灵舞蹈。
“天人感应”是中国古代神学术语,指天和人可以相通,相互感应,天能知晓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3〕。纳西族自古有“祖先为天,天为祖先”〔4〕的哲学思想,“天”在纳西族人心目中具有神圣不可侵犯性。勒巴舞通过击鼓、唱诵、舞蹈与诸神对话,与天之灵对话,无疑起到了人神交通的媒介作用。据调查,勒巴舞一般以自然村为单位,有时也会与相邻村落联合。跳勒巴主要是为了欢庆丰收,感谢天神一年以来的庇佑和恩泽。风调雨顺、收成好时可以一年一跳、三年一跳,收成不乐观时四五年一跳,时间一般选择在春节前农闲之时。但跳勒巴也不单为了欢娱,最重要的主题是招神镇魔,有时也会因人畜病痛或出现天灾时破例跳一场勒巴舞。在跳勒巴之前全村集资宰一头牲畜敬献神灵、集体聚餐,在纳西语里叫“主”,意为“接神”,与之相应的有“请神降神舞”“迎神舞”“迎请四方神”等多种舞蹈套路〔5〕。饭后在农院天井中择地竖立两颗青松木,象征神树。在神树前摆一张供桌,铺青松叶,置香炉,点油灯,供奉各种食物,并在天井中央设篝火,先选两名舞者端花瓶和香炉在院落跳三圈,其余舞者在一位叫做“磋崩”的领舞者带领之下慢速出场,先对着勒巴鼓高呼感谢之类的话,意在向“天”鸣谢,透过鼓发出的声音沙哑而神秘,人们相信,透过勒巴鼓天神可以知晓人们对他的谢意以及人们的愿望。接着众人围火而跳,勒巴舞耗时长,当人多时,单一个穿花动作就可以跳数小时,可从夜晚跳到天明。早饭后继续跳,从院落跳到村中心再跳至村野外,并烧松柏祈福,表示送神,纳西语为“布”。“咚咚”与“沙沙”的鼓声寄寓了纳西民众最真切的心声,表达了纳西民众对天地神灵最直接、最淳朴的敬意,同时也流露出一种“善恶有报”的生态伦理观念,他们通过勒巴舞欢庆丰收,祈福降灾,把收成不好归结于天地神灵、宇宙万物对自身的惩罚与报复,其舞蹈精神除了饱含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识外还流露出强烈的生态忧患与责任意识,无形中强化着纳西人民的生态保护意识。
我国古代道家有“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思想,即万物共生,人与万物和谐相处,共存共荣〔6〕。勒巴舞中大量的仿生舞呈现出纳西先民与动物为伍,生机勃勃的和谐景象,这符合生态圈中万物共生的生态平衡理念。勒巴舞从生活中提取动作元素,其逼真的仿生舞模仿动物的生活习性、动作、神态,如“勾纳达”“吧蹉”“拉蹉”“阿余蹉”,分别对应“雄鹰舞”“青蛙舞”“老虎舞”“猴子舞”。其中最典型的是“吧蹉”,即学习青蛙笨拙的走路、转体、蹦跳姿势和鼓眼睛情态,村民们憨厚朴拙的本性加上逼真的模仿,直观再现了青蛙的外观和形态。与之对应,动作敏捷当属“阿余蹉”即猴子舞,男舞者模仿猴子单脚站立、屈膝、伸头缩颈等机灵古怪的动作,使猴子的形象跃于台上。跳舞过程中还会穿插戏剧表演,纳西语叫做“染布克”或“儿仔乐克”形同现代的相声表演。表演的内容也多是人与动物的故事,人们会佩戴做工粗略的牦牛、老虎等动物面具,滑稽而富有深意。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和谐欢愉的状态。其余的仿生舞也都精炼而惟妙惟肖,恰到好处,此外,还有“赞地舞”“敬拜太阳舞”“菩萨山舞”等表现出纳西先民对自然力量的崇敬,真正传达了“天人合一”思想。人与神和不仅标志着人对祖先的怀念与感恩,也警示着纳西民族作为自然万物的拥有者和掌管者,必须有节制地索取,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当代社会,即便在山村也有乱砍滥伐,白色垃圾铺天盖地的现象,自然界已被深度破坏。而纳西族人笃信“万物有灵”,虔诚的信仰约束力制约着其行为规范,对保护生态环境起到积极作用。与现代工业化和对大自然的无限制征服而带来的生态危机相比,纳西人这种崇拜自然,敬畏神灵的思想意识无疑是智慧而高见的,它使人树立起“天人合一”的生态观,生发出热爱生命、维护生态平衡的积极情感。崇尚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态观念也早已刻入纳西人民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一种生态信仰,代代相传,真正做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从而实现自然生态平衡。
朴拙而粗犷是勒巴舞在整体上呈现的艺术风格和特点。朴拙即古朴粗野,勒巴舞的服饰和道具朴素而厚重,具有鲜明的民间手工艺术特征。粗犷则体现在其坚实稳健的舞姿之上,勒巴舞动作粗犷、步伐坚实有力,又稳而不僵、活而不浮,加上其张弛有度的鼓点节奏、鲜明多变的舞蹈构图使得整场舞蹈营造出神秘、虔诚的艺术氛围,还原出一幅自然生态画卷,饱含着朴素的生命气韵和原生态气息(见图1、图2)。
图1 玉龙县塔城乡塔城完小学生勒巴舞
图2 玉龙县塔城乡塔城完小学生勒巴舞
据考察,流传于丽江巨甸、塔城一带的最早勒巴古舞服饰朴拙而又不乏斑斓之感,道具古朴奇异,传递神秘色彩。男舞者着白衫短褂白裤、腰配红带,有时也会系上简约古朴的手工制鸡毛毽裙,右手执勒巴手摇鼓(又称邦啷鼓),鼓呈扁圆形,牛皮蒙面,在鼓两侧分别留两条约5厘米的牛皮条,跳时右手手执鼓柄摇动使其拍打鼓面发声。同时左手甩一种于手柄前端附牛尾或丝状麻布的拂尘状道具,纳西语称“马唷”,跳时和手摇鼓相配合。女舞者里着白衫、外穿红毛毡坎肩,腰套黑长裙并系红带,头戴圆形五彩线链,左手拿长柄鼓,鼓柄长约50厘米,鼓面直径约20厘米,鼓围贴有彩色手工剪纸如花、鸟、月亮、星星等图案,正上方插上野鸡毛或簇锦鲜花,右手执藤条鼓棒,缠红布条。红红绿绿的服饰道具及其表演形态配上当地的青山绿水,如同一幅远古原生态历史画卷,还原了纳西族的生存环境和生活原貌,金沙江西北峡谷地段的丽江塔城等纳藏杂居的山村地带,森林茂密,树种繁多,取材制鼓方便,因此纳西人多选优质原木制鼓,且粗放牧业利于皮革制取。舞具皆为纯手工制作,反映了当地四面环山的封闭状态,再现当地农耕文化和原型化的乡土风貌,具有浓郁的地域民族色彩,带有原始文化遗存的古拙民风,给人一种自然、朴素、真实无杂质的“纯美”享受。
稳而不僵,动作粗犷豪迈而又不僵硬,开合有度,刚柔相济,体现中和之大美。勒巴舞的动作节奏和构图均取用“中和之道”。就动作节奏而言,勒巴舞的鼓点节奏和动作根据套路而变换,步伐以步走见长,有垫步前进,也有跳一步身子侧转后退半步缓慢移动,出场及前半部分以慢速为主,后半部分鼓点与动作形态快速而激烈到达高潮;在构图方面,勒巴舞具有鲜明多变、意义深远的舞蹈构图,圆形运动轨迹和方阵的空间体是其主要特征。一般以“拉蹉”(虎跳)呈曲线型进场,接着由汇聚的圆形进行方阵扩散,期间还有男女穿花、多圆齐转转等传统构图变化,蕴含了“天圆地方”的上古宇宙观,舞者在由“神灵”统摄的天地宇宙间起舞,传达出天地和谐的精气神以及他们对自然宇宙的热爱与虔诚。整个场面讲究平衡对称,通过圆与方、流动与凝聚、男与女的协调变换,通过转体、下蹲、蹦越和跨步进行移动。其间男舞者的“马唷”和手摇鼓相配合,“马唷”开合紧凑,如同道教的拂尘舞,舞动起来如天马行空,洒脱飘逸,闪展跳跃,与手摇柄鼓和男舞者沉稳豪迈的步伐相配合,真正达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的艺术境界。整场勒巴舞对情感流泻做到张弛有度,跌宕起伏,急快相交,气势刚柔相济,表现出开阔恢宏、震撼人心的气度,又不乏和谐、饱满之感,可谓具有“中和之美”。同时充盈着人性力量、民族特色与人文精神,闪动着审美智慧,呈现着震撼人心的生命气韵和生态意蕴,使审美主体获得一种和谐的生态感应与审美体验。
族际指多族群共生的地方,民族与民族之间互动关系的简称,是民族关系与种族关系的总和。在实地考察过程中,我们发现纳西族勒巴舞与藏族热巴舞当属同源异流的民族舞蹈品种,在迪庆州维西县的傈僳族当中也广为流传。且纳西勒巴舞对藏族热巴舞予以吸收、改编加工、并融入大量的本民族艺术文化元素后获得了新的生命,因此勒巴舞舞者表现出族际文化夯筑的生命形态。
旷达通透意为性格直爽,魂魄明洁单纯。勒巴舞实际是舞者源自生命内部的呼唤与宣泄,是自我表达的一种有效方式,同时勒巴舞又使个体在和谐交融的文化场里获得一种自然的熏陶,凿就了旷达通透的个体灵魂。首先,对个体灵肉而言,勒巴舞是纳西人情感的溢出,是性情和激情的原性态展示。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曾说:“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而不表达他的生活”〔7〕。《通典》曰:“然乐心内发,感物而动,不觉手之自运,欢之至也,此舞之所由起也。”纳西先民通过勒巴舞来记录和表达他们的生命体验与情感知觉,是一种发自内心、与生产、生活、生命交融在一起的舞蹈。从原始的动物模仿如“青蛙舞”“老虎舞”“猴子舞”等到原初体力活动的再现如“麻布舞”“穿花舞”“篱笆舞”等,一一展示了纳西族历史的原初形态和纳西族传统的自然文化生活。且勒巴舞动作粗犷、豪放,需要持久的耐力、强健的身体和舞蹈结合,传递出一种健康、憨厚、朴拙的野性力量,呈现出真实、质朴的人性美。舞者在舞中获得愉悦之快感以外,又衍生出积极向上的生命能量。其次,勒巴舞盛行之地是多种民族文化杂糅相生的地方,有时一场勒巴舞会出现村民着不同的民族服饰参与表演(见图3),但整个画面统一和谐,反映出纳、藏、汉、傈僳杂居边地的良性地理生态环境和文化生态环境。舞者个体本身是勒巴舞的表演者,整个勒巴舞是舞者个体原性态的自然流露和生命有机体的天然之作,但反过来勒巴舞又让个体从舞姿中获得了神秘的暗示,舞蹈中呈现的和谐交融的族际关系也使个体真正获得情感上的皈依,不仅实现纳西族内部认同,也获得了纳西族与藏族等其他民族间的亲情和认同,无形中锻造了个体宽容、敦厚的自然天性,真正实现个体生命内部自我灵肉的和谐或是灵魂系统的“生态”平衡〔8〕。
图3 玉龙县巨甸镇下亨土纳西村勒巴舞展演
心照神交形容彼此思想相通,心意投合,固结指液体凝固,变得坚实紧密,这里指勒巴舞固结了纳西族与藏族心照神交的群体情谊。勒巴舞是纳西族民间传统歌舞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纳藏文化和谐交融的产物,纳西村民在跳舞过程中增进彼此之间感情的同时,也加深了与藏民的亲情感和认同感。早期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组织散漫,生活不安定,需要有一种社会感应力使人们团结在一起,勒巴舞恰是产生这种感应力的形式之一。虎、蛙作为纳西族的图腾符号,在勒巴舞中得到了强烈的体现。“猛虎跳”和“青蛙跳”是勒巴舞中的典型套路,模仿老虎和青蛙的神色、动态,与纳西族虎、蛙崇拜观念相契合。且勒巴舞是一种大规模群体性舞蹈,具有强烈的社会性,而且鼓与舞相结合的乐舞形式,可产生鼓舞、激励人们团结奋进的精神力量,能使个体在其间获得强烈的归属感,是实现群体内部认同的标记和强化纳西人身份的重要途径;同时勒巴舞也有益于加强族际交往和族际认同,构建多民族杂居的和谐村落。在勒巴舞流传地丽江玉龙县巨甸镇、塔城乡、香格里拉、维西县一带,有汉族村寨、纳西村寨、傈僳村寨、藏族村寨,也有多种民族杂居的村寨,在这样多民族共生的地方,勒巴舞被广为流传。而现在随着村落经济水平的不断发展,勒巴舞的娱乐性和表演性功能不断提高,逢年过节时,不同村落之间会到其他村落友情演出一场勒巴舞,以示村落间的情谊及友好往来。勒巴无疑是一种实现亲情化、关系化的“神器”,且这种关系是朴实无杂质的,是原情态的。因而各个民族也不会因为自然生存资源而导致纠纷,反而有益于勒巴流传之地成为一个多种宗教共存、多个民族和谐交融、多元文化和谐相生的地方,真正实现村落文化“生态”平衡〔9-10〕。
纳西人通过勒巴舞与天地之灵对话,古朴地模仿构建出人与动物共存共荣的和谐景象,本真地流露出纳西人朴素的原始宇宙观和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识。奇异的服饰道具、急快相交的鼓点节奏、天圆地方的构图变化、充满野性的动作氤氲着生命气韵,饱含着生态意蕴,散发出一种和谐的生态感应力,使人们生发保护自然的积极情感。对个体灵肉而言,勒巴舞使个体在舞动中获得自然力量的神秘熏陶,形成明净、宽容的心灵生态境界〔11-12〕。对生命栖居之地而言,勒巴舞是一种亲情化、关系化的纽带,固结了心照神交的民族群体,是族群交界地文化生态和谐的体现。因此勒巴舞由内而外,从服饰、构图、舞蹈精神到舞者的生命形态都达到了整体和谐的生态境界。
〔1〕和云峰.本是同根生:纳西族“勒巴”与藏族“热巴”源考·流辩·今析〔J〕.西藏艺术研究,2007(1):23-34.
〔2〕李鼎祚.周易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9.
〔3〕李生龙.“天人感应”与古代文学〔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30(4):112-116.
〔4〕木丽春. 木氏土司秘史〔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172.
〔5〕戈阿干. 纳西族勒巴古舞考察〔J〕. 民族艺术研究,1996(1):48-52.
〔6〕郭齐勇. 论中国古代哲人的生存智慧〔J〕. 学术月刊,2003(9):95-103.
〔7〕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323.
〔8〕董学文,荣伟.现代美学新维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75.
〔9〕李长中,钟进文.生态批评与民族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2-16.
〔10〕资华筠,王宁. 舞蹈生态学〔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4-5.
〔11〕金秋.中国区域性少数民族民俗舞蹈〔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71.
〔12〕刘建,孙龙奎. 宗教与舞蹈〔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3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