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李劼人小说的巴蜀文化阐释
殷红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从叙事视角和叙事形式分析李劼人小说,可以发现李劼人着眼于典型场景的刻画和独具地域特色的传统风俗的描摹,采用摆龙门阵的川味叙事风格,具有浓郁的巴蜀文化韵味。这折射出独特的巴蜀文化和特定的时代思潮所产生的文化场域对李劼人身份认同和文化选择的影响,同时也反映出李劼人作为创作主体的独特文化取向,即以世界性的眼光反观地域性,对四川进行深度的历史反思和区域书写。因此,通过对李劼人小说的巴蜀文化阐释可以解决李劼人现象的书写困境,凸显他在文学史上被忽视的地位和文学成就。
李劼人小说叙事巴蜀文化文学史地位
李劼人创作的三部以成都为背景反映辛亥革命的长篇历史画卷小说,是对成都世间人情的绝妙评说。他浓墨重彩地绘制出了一幅幅富有成都地方特色的风俗画,对过去成都特有的生活情状、饮食起居、婚丧嫁娶、地方特产等做了历史而又生动的描绘。他以四川方言道四川事、写四川人,体现了他浓浓的巴蜀情结。
李劼人具有自觉的区域文化追求,他把市民阶层文化作为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灵魂的栖息地,把自我融入了巴蜀文化,在巴蜀民间天地中寄托自己的现代追求并发现了民间精神价值所在。
李劼人小说具有浓郁的巴蜀韵味,主要表现在叙事视角和叙事形式。在叙事视角方面,李劼人采用全知全能的视角,着眼于典型场景的刻画和传统风俗的描摹。在叙事形式方面,受史传风格影响,李劼人采用川味叙事,展现出不同于宏大叙事的日常生活叙事,关注历史隐秘河流中普通人生活、生存和生命的基本存在方式,昭示历史的人性意蕴和丰厚内涵。
茶馆作为精神文化的载体和社会生活文化心理的缩影,折射出四川的世态人情,为瞥见巴蜀文化提供了切入点。李劼人的茶馆格外透出一股民俗色彩,是四川乡土风俗画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环。李劼人在《大波》里,将辛亥革命时期丰富复杂的历史画卷置于一个个的茶楼中,从茶客热烈的漫无边际的交谈中可以获取历史的大波[1]。茶馆除了散发出民俗意味之外还分三六九等,李劼人在《暴风雨前》就指出普通平民和官宦绅士出入的茶馆迥异,这些大小茶铺按照社会地位、人事关系接纳各自的主顾,这些对权力划分,隐藏的是民众在文化性格上的软弱和惰性。李劼人把这个文化空间放置在文化视野中考察批判是水到渠成之事。可见,李劼人不仅将茶馆作为人物活动和命运的背景,还把茶馆本身就作为了独立自足的批判对象,集中体现了特定时期的精神风貌,展示了茶馆作为独具特色的巴蜀生活形态的群体悲剧性,别具一种深厚的韵味。正如他在谈到《大波》的创作时这样说到:“必须尽力写出时代的全貌,别人也才能由你的笔,了解到当时历史的真实。”[2]的确,李劼人就把风俗场景作为时代全貌的有机组成部分来予以描写。他作品中更是对颇具四川风味的婚嫁丧礼做了非常详细的描绘。以婚俗为例,在李劼人的三部曲中就写了不少人物的婚礼,如蔡傻子与邓幺姑、蔡大嫂改嫁给顾天成的仪式[3]等。李劼人写到上述的婚礼时,繁简得当,虚实结合,既不重复又互相补充,色调有浓有淡,读来很有兴味,显示出从细微处见时代风貌的深刻,折射出源远流长的社会民俗。
另一方面,史传传统和川味叙事也不容忽视。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分析“中国现代作家的现代叙事文学品格体现了诗骚传统和史传传统的相互融合”[4]。在李劼人的川味叙事中,史传传统的影响尤为强大。四川治史之风源远流长,尤其是地方志的撰写,经过文化的代代传承、层层积淀,在四川形成了方志意识,较之鲁迅将绍兴作为中国社会的缩影,沈从文将湘西视为人性的净地,李劼人更钟情于突出地方性,即对四川独特乡风民俗的描摹,对家乡特别情况的开掘。如果说鲁迅、萧红等是将故乡的区域资源上升到对整个中国的概括,那么李劼人就是将对中国社会的认识转化为对本乡本土特别情况的关注和思考。
在四川,摆龙门阵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尤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民俗叙事习俗对李劼人有深远的影响。龙门阵散点辐射式的叙事样式常常被运用到李劼人的作品中,它们既是故事的补充又使得故事结构松散灵活,听起来津津有味、韵味无穷。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说义和团运动、百日维新、光绪皇帝出逃等,差不多都是通过书中各种角色用摆龙门阵的方式这种聊天的方式摆出来的,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就消去了原有的重大严肃感。或许正是有了龙门阵文化塑造出来的这种有条不紊逆来顺受的处事风格、悠然闲适的散漫心理,历史的风云充其量才只能在这潭死水中荡起微澜,风过之后迅速沦为无聊的谈资。可见这种川味叙事不仅生动再现了四川民众独具特色的生活姿态,还巧妙地将作家的表达意图和这种叙事方式有机地结合起来,实现了文学表达的深沉性。在川味叙事的过程中,李劼人常常会使用一些四川方言,对四川文学传统模式的一次创造性转化,与整个现代中国文人学者发掘民间文化、大众文化的过程是一致的,表现出言近旨远、韵味无穷的审美效果。此外较之于北京方言的谦恭雅正,四川方言显得粗直野性,显示出西僻之乡与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地域文化风格差异。
由此可见李劼人的叙事立场不是知识分子审视历史的精英叙事,而是处于地域民间叙事的平民视角。少有宏大叙事和英雄人物,对人的欲望的大胆书写,真实描绘生活场景,更多地展现出社会底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的本真和生命的原来面貌。精英文化或主流文化出于启蒙和拯救建设民族国家的历史使命的需要,对日常生活关注有限。而李劼人通过茶馆、川菜、街道展现出饮食男女、衣食住行等,勾勒出不同于宏大叙事的日常生活叙事。他的这种启蒙并不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谴责他们的愚昧与落后,而是以一种回归民间的情怀去肯定日常民间世界的生命力。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李劼人的叙事视角和叙事形式折射出独特的文化语境和世态人情,反映出他作为创作主体的文化反思和独特的批判视角,进而呈现出李劼人身份认同和文化选择的焦虑。对社会黑暗现实、国民劣根性的清醒认识和幽默的批判是他对民族文化中保守滞后一面的否定和反思,而对民风民俗的刻画描摹又寄托了他对传统文化的保留。这种矛盾源于他对传统的渴望和对现代性的追求所形成的张力。可见,李劼人作品的巴蜀文化印记与李劼人成长的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巴蜀文化和时代思潮使李劼人的文化取向趋于复杂化。
无论是蕴含地域文化的人物形象系列,富含地域文明的风俗场景,还是独具地域特征的艺术表现都展现出了巴蜀地域文化对于他自身创作的影响。巴蜀地处西南,兼有南方文化的绚丽多情和西部文化的雄健坚韧,作为盆地它既阔大又封闭,封闭带来了保守,阔大赋予了它生机勃勃的蛮性和野性,因此偏于西南一隅的巴蜀文化基于这种独特的地理、社会、人文因素呈现出典型的内倾性乡土文化的特色。封闭的自然环境不仅阻隔了封建正统文化的影响和渗入,也使川人较少受到各种新思想、新文化的冲击,具有生命本真的活力。随着一天天长大,李劼人便接受了这种地域文化的塑造,在他的文化心理结构上积淀着巴蜀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保留着巴蜀文化的价值取向、行为模式。李劼人的作品中就生动地再现了人物保守与叛逆、豪爽与狡黠、蛮野与卑琐的生命特色,表现了在内陆省份闭塞的宗法制社会的关注,对民族现代化进程的忧虑。巴蜀一域由于封闭的地理环境,尤其重视对本土文化的修撰和整理,不但有现存最早讲求体例的被誉为“方志之祖”的《华阳国志》,而且两千年来未曾间断,构成了区域视角的治史传统,构成了对地方风土的关注。这种巴蜀人文传统的无意识积淀在李劼人身上有着明显的体现,巴蜀文化的史传传统形成了李劼人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5]的特征。如果说巴蜀民间地域文化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影响着李劼人 “民间历史观”形成的话,那么平民化的生活经历与民间精神的熏染对李劼人这种观念的形成有较为直接的影响。他出身于巴蜀民间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贫困的生活环境使他和大众社会水乳交融,使李劼人在小说中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他真实地再现了巴蜀丰富的社会生活,表现出对日常琐碎之事的独特发现与咀嚼,表现出人的生命力和对原始的情欲赤裸裸的开掘。
巴蜀地域文化的积淀也体现在李劼人在西方文化的选择与吸收上。作为出川求学的现代作家,巴蜀底层体验的既有视野内在积淀和留学经历给李劼人带来了透视理解社会历史的新眼光,使他形成了观察社会、描写历史的平民视角,在面对众多西方文学思潮时,选择了在当时法国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文学观。在写实主义的思潮下,方志式的实录、龙门阵式的叙事都从求真写实的取向上牵引着李劼人的创作思维、叙事形式,形成了对巴蜀文化的继承和创化。事实上,西方文化的接受并没有影响他对巴蜀文化的认同,西方文化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重新观照巴蜀文化的参照系,使他能够弘扬其优秀的成果。因此,尽管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他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并对巴蜀文化持一种批判反省的态度,但是巴蜀文化早已融进了他的血液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他不可能与巴蜀文化决裂。在积累了众多自然风物、人情世态等方面的感性经验后,李劼人以全国性的或世界性的眼光反观地域性,无论文学叙述的视角、社会生活的提取还是民俗风光的展现、方言土语的着色都实现了以更为广阔视野对四川进行深度的历史反思和区域书写。这种眼光保持着知识分子应有的现代品质,与之富有活力、生机勃勃的文化因素联系在一起,使李劼人精神价值立场变得更富有现实意义。
李劼人历史小说的地域民间立场是鲜明的。李劼人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主流意识话语,保持了个人的独立性,保持了较为开阔的艺术眼界和非凡的创造力,正是由于深深地植根于本土地域文化,并能有机地吸收外来文化,坚持着自我的文学创作品格,李劼人才在上世纪30年代的众声喧哗中独树一帜,形成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至今为止,关于李劼人的研究专著只有李士文于1986年出版的《李劼人的生平和创作》,其评价主要的贡献在于他从微观角度,对其生平事迹和思想脉络,文学史意义,代表作及艺术特色等方面作了探究。此后论文集《李劼人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李劼人小说的史诗追求》、《李劼人研究》1996年、《李劼人的人品与文品》、《李劼人研究:2007》、《2011李劼人研究》等的相继出版,各种相关论文和出版物的不断涌现,意味着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转型、文化语境的重构、研究方法的更新,学界对李劼人作品的研究更是进一步拓展,对李劼人的价值开始重新认同和思辨,但是李劼人仍然没有获得与之成就相对应的文学是地位。
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将李劼人定位于四川乡土作家群的代表人物,认为李劼人是成都平原的大河小说作家,肯定其在白话小说、近代史长篇小说、方志小说方面的艺术成就;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将李劼人定位为三十年代独立作家,认为他艺术上保持很大独立性,其小说是史诗性质和世态描写的高度结合;程光炜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将李劼人定位为现代长篇历史小说家,从大河小说的创作体式、地方风俗史、法国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进行研究;丁帆的《中国乡土小说史》将李劼人定位为川味乡土小说的领军者,强调了他风俗画的艺术特色;朱栋霖、朱晓进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将李劼人定位为成熟的长篇小说家,认为李劼人的创作结合了中国古典小说和法国写实主义小说,博采古今融汇中西。
通过参照重写文学史以来内地的各种文学史版本,梳理文学史对于李劼人的不同命名可以看出,对李劼人创作的文学史定位表明对一个作家的文学史认同纠缠着不同的评论,显示出文学话语权的争夺和不同的文化语境的文学趣味。同时,可以看出文学史叙述试图摆脱主流文学集体特征叙述的变化。然而,文学史叙述在处于边缘地位的李劼人创作上还是在既定的几个方面展开。文学史对于李劼人的定位主要在历史小说家和四川乡土作家两方面,并且定位侧重于长篇历史小说家,而李劼人作为四川地域作家的身份居于次位。书写视角主要集中在长篇小说的史诗性质、风土人情、借鉴法国写实主义小说,而书写重心落在史诗性质上。由此可见文学史对于李劼人的宏观定位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文学史的书写视角。风俗画的艺术特征没有得到重视,川西风俗世界没有被当作独特的地域文化对待,也因此没能显示出同萧红黑土地世界,沈从文湘西边城世界,老舍北京小市民世界对等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
将李劼人定位为长篇历史小说家,看似予以很高的定位,实则让李劼人在文学史中无法安放。文学史对于三十年代小说书写,主要是突出作家论结合流派论的书写模式构成。文学史对侧重于李劼人既有的现代长篇历史小说家的定位,忽视川西风俗世界的重要价值,使得李劼人难以跻身突出作家的行列,很难获得同巴金、老舍、沈从文对等的长篇小说家的地位。他早年留学法兰西,归国后一直偏居于远离话语权力中心的四川,而乡土小说家的身份定位又流于人生派、京派同质。并且,李劼人没有参加过声势浩大的文学社团,没有进入文学的权力中心,也很难划归为左翼京派、海派,在严家炎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也仅是将其作为受到社会剖析派影响的作家提及。然而,李劼人小说散发着独特的地域文化气息。地域生态风貌、民俗风土人情、众文化心理、个体个性品质形成一个具有巴蜀文化风格的文化空间。李劼人将这个空间对全体读者开放,使读者从中品读出在地域文化的影响下个体、群体乃至整个民族的文化意识品格,更加深刻地认识近代历史和四川地域。可以说这是李劼人的小说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关键所在。
因此,关注李劼人小说所蕴含的巴蜀文化可以解决李劼人在文学史书写中的困境,给予他客观公正的评定。还可以将李劼人、沙汀、艾芜、周文等以区域作家群的角度予以研究,使李劼人小说的地域风俗因素引起更多的注意,扩大阐释空间,丰富现代乡土文学内涵。并且以文学流派的角度,可以借助群体方式增加李劼人的影响,将其视为领军人物,凸显他在文学史上重要的大师地位和文学成就。
[1]李劼人.大波.李劼人选集(第二卷中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107.
[2]李劼人.大波.李劼人选集(第二卷中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953.
[3]李劼人.死水微澜.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243.
[4]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56.
[5]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选集(第一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