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振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争鸣中推进和深化民国文学研究
——回应赵学勇教授《对“民国文学”研究视角的反思》
贾振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民国文学史是一个多元、开放的研究范式,而非单纯的政治视角或文学视角;意在打破现代性观念的话语牢笼,打破“中国新文学”概念一统江山的学术格局,致力于中国文学一体化进程的建构;意在中国文学一体化进程和中国文艺复兴的视野中,分析、理解和阐释民国文学的鲜活性、丰富性与动态性,重新理解和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而“延安机制”恰恰是由民国机制的某种弹性和张力空间所造就,已逝文学史各种内外要件的复杂关联需要深入辨析。
民国文学
民国文学史及诸观念提出以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引发了不少质疑之声。但质疑之声多限于学术会议和私下范围,真正行之于文者并不多,尤其是有理、有力的质疑文章更是罕见。最近赵学勇教授发表《对“民国文学”研究视角的反思》①赵学勇:《对“民国文学”研究视角的反思》,《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11月1日。本文涉及赵老师观点的引文,均出自该文,不再一一标示。一文,并刊登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网页的“学坛新论”栏目。尽管文章篇幅不长,但以笔者视野所及范围来看,赵老师的文章很可能是迄今为止较为系统、全面且富有深度的对民国文学史及诸观念进行质疑的文章。作为质疑文章,赵老师的观点毫无疑问会推进和丰富我们对这一话题乃至中国文学研究的深度思考。
首先申明的是,讨论的前提、核心和指向是民国文学。学界对民国文学研究有不同提法和指称,比如李怡教授的民国机制、丁帆教授的民国文学风范、张中良教授的民国视角、笔者的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等。如果明确了讨论的目标,是那个已成为历史和文学事实的民国时代的文学现象;那么就不必讲究提法是否一致或规整,直接进入到问题实质的探讨,从而避免概念和指称的纠缠。本文即在这个基础上,逐一就其主要观点请教于赵老师。
其一,民国文学史是一个多元、开放的研究范式,而非单纯的政治视角或文学视角。
赵老师认为:伴随民国这一新的“政治国家”的形成,必须有一套新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而这种新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对于‘国家形象’的构建及其文化建设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与发展,毫无疑问受到了意识形态话语的深度影响和制约。但是民国时代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是多元而复杂的,国民党政权并未建立起强大而有效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不要说无法全力配合和提升对“国家形象”的构建,对文学的影响更是实绩了了,而且从反面和外围激发了其他意识形态话语与之争锋,比如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就经常处于强势位置,直接刺激、影响甚至左右了当时文学发展的走向和态势。从民国这一新的“政治国家”并未建构起得到全体国民认同的大一统式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来看,民国时代意识形态话语体系的复杂和多元就是不言而喻的,其中有不少意识形态话语不但是对抗国民党意识形态话语的,而且激发了中国文学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生命力和创新冲动。所以从意识形态话语千帆竞争的角度来看,也可以印证笔者的一个观点:民国不是国民党的民国,而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仅仅从这个角度来说,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就存在很大的拓展空间,因为截至目前我们对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和中国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基本上还处于浅尝辄止的阶段,很多问题还无法直接言说。而民国文学史作为一种研究范式,正是强调要跳出意识形态价值判断的羁绊,从学理和历史事实基础上重新进行勘探和阐释,进而深入到中国现代文学生成与发展的内部构成要件与外部影响因素的复杂勾连与互动中。赵老师认为:“‘民国文学’研究过分强调民国时期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影响,很难发掘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笔者以为,政治视角仅仅是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要考察的一个层面,更主要的目标在于考察文学的外部元素和内部元素如何氤氲互生,进而形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段历史的和文学的事实样态。赵老师没有说明何谓“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但我所理解的文学绝非局限于纯粹美学意义上的文学。民国文学,既是民国时代人们审美意识的一个集中展现,也必然是民国时代人们精神状态与思想追求的一面镜子,如果不从包括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在内的各种内外要素考察和观照那一时期的文学,我们也很难把握“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其二,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的一个学术目标,意在打破现代性观念的话语牢笼,打破“中国新文学”概念一统江山的学术格局,致力于中国文学一体化进程的建构。
赵老师认为:“民国文学”研究“这一命名或者视角建构,缺乏整体性的‘中国新文学’的眼光,只是把自‘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割裂成不同的政治区域、文化语境中的文学,既抽去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灵魂,又模糊了中国新文学‘新’与‘旧’的本质界限和区别。”赵老师所说的两个关键词“新文学”和“现代”,恰恰是提倡民国文学史所着力要克服和解决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关键命题。关于对现代、新旧等观念的理解和超越,笔者已有文章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本文不再赘言,有兴趣者可以查看*贾振勇:《追复历史与自然原生态的“民国机制”》,《文艺争鸣》,2012年第3期;《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提出民国文学史》,《华夏文化论坛》第10辑(即将出版);《民国文学史:新的研究范式在崛起》,《文艺争鸣》,2013年第5期。。在此所要强调的是,民国文学是在古今中外各种文学样态互动的一个共存秩序中脱颖而出,实现了自我本质的确立,进而获得了独立性和创造性。显然“现代”和“新”是它有别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这点和赵老师应该是一致的。这个“现代”的和“新”的特征,也毫无疑义地使中国文学发展进程在民国时代有了标志性理论与创作成果。但是,中国现代文学是在与中国古典文学、世界文学的碰撞和对话中产生的,它的意义和持久生命力绝不仅仅局限于自身,或者说只有在古今中外文学的共存秩序中才能显示出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提倡民国文学史不是否定中国文学在现代时段的创造性,不是否定其在文学史上“划时代”的意义,而是在高度评价这种创造性及其划时代意义的基础上,将之纳入到中国文学一体化进程和中国文艺复兴视野中去考察,力图打破人为观念尤其是现代性叙事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乃至中国文学研究的束缚。学人们大多都深切地感受到,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实际上已经处于滞涨阶段,学人们在创新之路上也疲于奔命。理论与观念,尤其是已经基本定型的有关“现代”的话语体系,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和提升的重要瓶颈之一。如果囿于所谓“现代”的和“新”的观念而画地为牢,那么中国文学在民国时代的包容性、复杂性和独特性不但难以彰显,就是其创造性也因缺乏古今中外文学共存秩序的依托与比较而苍白无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就不但是张福贵教授曾经所着意强调的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个充满张力和内涵的意义概念,是抵达上述学术目标的一个学术实验区。
其三,重新理解和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是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所致力的一项长期而基础性的工作。
赵老师认为:“民国文学”视角“是对现代文学经典意识的背离,对现代文学经典作家及现代经典作品的遮蔽、祛魅、淡化。”这里牵扯到一个何谓经典的命题。经典的确如赵老师所说,都是“史家、接受者经过对作家作品长时期研究、筛选、沉淀而形成的公认的又能被社会广泛接受的优秀作家和作品”,而且存在着历史的连贯性。但是,经典的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经典的形成更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历史自然选择过程。这点我相信和赵老师的认识也应该一致。赵老师所担心的是,“民国文学”的研究,在能够发掘民国时代作家作品的同时,“更有可能使那些‘末节’及‘散沙’挤入文学史,使得现代文学史叙事更加臃肿,丧失文学史建构的价值和意义。”赵老师的担忧并非多余,在后续研究中也的确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问题的关键在于,赵老师所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的不断深化,是经历了包括中国现代最早一批作家和学者在内的、直至当下数代人的建构历程而得以形成的文学历史形态”,是否已经尽善尽美?且不说政治、知识和话语权力对这一“文学历史形态”的干涉和扭曲,也不说一代人应当有一代人之文学史叙事,这个已经基本稳定的、以往几代人文学史叙事中的“文学历史形态”,实际上只是已经杳然逝去的那个文学史本真状态的镜像,是几代学人“建构”出来的。这个“建构”出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即使不讨论其优劣得失,仅仅是无法超越的时代规定性,就决定了它的历史局限性。论及这些,不是否定前人的成就,目的在于如何站在前人肩上推进与深化我们的研究。记得大约20年前,钱理群教授和笔者论及中国文学经典化命题,钱老师坦言以往所谓很多经典很可能行之不远。钱老师的具体言论已经记不清楚,但他对现代文学经典的不确定的态度,笔者依然记忆犹新。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所致力的重新理解和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不是辑沉钩逸,将“末节”和“散沙”改装为经典,而是在一个较长时段和较广视野中去发现新的价值与意义。2013年10月下旬在新疆塔里木大学召开的“民国历史文化与中国现代经典作家学术研讨会”,已经显露出这种走势。所以,问题的实质不在于是否固守以往文学史叙事所确定的经典,而在于在新的语境和历史空间中,响应时代精神的召唤,去重觅和再现经典的丰采。最近,中小学语文教材驱逐鲁迅作品,就是对我们研究的一个警示。能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的鲁迅作品,大都是几代学人辛苦研究而确认的经典,可是竟然不被当代社会主流评价体系所认同,反而以种种借口弃之如履,这难道不需要我们对以往文学史叙事所确立的经典及其解读进行深刻反思吗?问题当然不在于鲁迅的作品,因为它已经客观存在,而在于我们的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已经无法将这些经典以当代可接受的方式去理解与阐释了。
其四,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是在中国文学一体化进程和中国文艺复兴的视野中,分析、理解和阐释民国文学的鲜活性、丰富性与动态性,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及其命名的局限和弊端已经不容回避。
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及其命名的弊端,笔者在以往三篇文章中也有较为详细的论述,在此亦不赘言。笔者完全赞同赵老师所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或中国新文学是一个不断创新、始终包容、有着宽广的视域并容纳中华各民族文学,在广阔的现当代时空中随着时代的前行而行进的,且富有张力的、充满着动态质感的文学”这一整体评判。问题在于如何更为准确地发现和揭示其“时段性”特征,如何更为准确地揭示和阐发这一时段的文学走向及其历史内涵,如何更加深刻地勾勒和展现文学历史演变的内在律动。中国新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命名之初,的确生动体现出鲜活性、丰富性和动态性。可是随着时光流逝,不要说现代历史上每个时段人们对现代的感受、体认、理解与阐发不尽相同,就是在同一时段也未必一致。中国新文学的时段性特征是在与古典文学和世界文学的比较中获得价值与意义的,是在反叛与创新中获得自足和自证的。当历史发展到今天,反叛和对立的语境不复存在时,那种鲜活性、丰富性和动态性就需要重新审视与定位。应当将之置放在古今中外文学的共存秩序中去重新考察,不但要考虑这种鲜活性、丰富性和动态性的源与流,而且要在其前生今世的表象中发掘与古典文学、世界文学的同质性。只有在同质性基础上进行回环往复的辨析与提炼,那种鲜活性、丰富性和动态性才能呈现出更持久的价值与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的创造性特征才能在更宽、更广的平台上重新焕发生命力。赵老师认为,从“民国文学史”这一视角出发的研究,“只能将‘左翼文学’、自由主义文学、民族主义文学等划为同一构体,而缺少‘内质’的区分”。这是一种有价值的提醒。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在方法论层面所采取的,李怡教授已有明确的表述:“新的文学史叙述范式需要致力于完整地揭示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学生存发展的基本环境,这种揭示要尽可能‘原生态’地呈现国家、社会、文化和政治等各种因素,以及这些因素如何相互结合、相互作用,并形成影响我们精神生产与语言运行的‘格局’,剖析它是如何决定和影响了我们的基本需求、情趣和愿望。”*李怡:《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范式》,《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所以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的目的,不是将中国现代文学史诸现象同质化,而是尽最大可能勾勒与描述诸现象的“原生态”,并在“原生态”基础上归纳、概括和总结其“内质”,而这些“内质”当然既有同质性也有异质性,从而也就有了相互区分的“度”。
其五,“延安机制”恰恰是由民国机制的某种弹性和张力空间所造就,已逝文学史各种内外要件的复杂关联需要深入辨析。
赵老师谈到:“国共两党的文化路线、政策、策略及实施方案均有着本质的区别”。在赞同这个判断基础上,笔者以为也要注意两党的文化路线、政策、策略及实施方案的同质性和相似性。注意同质性和相似性,当然不是抹煞区别。笔者以为,同质性和相似性更多体现在方法和手段层面,而“本质的区别”则主要体现在文化路线、政策、策略及实施方案背后的最终支撑物上。国民党政权妄图专制、独裁,但绝不敢公然违背、撕毁民国这一新的“政治国家”在建立前后向全体国民所做的民主、共和、自由的承诺,而是千方百计使这个专制独裁政权披上华丽的体制外衣。这些华丽的体制外衣,就使民国时代的生存空间充满了弹性和张力,也使得民国机制具有了某种包容性和模糊性。笔者以为,“延安机制”之所以能产生、壮大并发展为以后的中国当代文学,如果没有民国机制的某种包容性和模糊性是不可能的。试想:在一个高度整合、严密规整、无缝可漏的体制中,又如何能产生一个异己且严重对立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机制呢?应该说,民国机制和“延安机制”的确存在很大的本质差异性,同时又存在着某种共性特征。正是因为这种本质差异性,后者利用了前者的某种弹性和张力,获得了独立自足的存在形式和发展空间,并在以后成为文坛的绝对宰制力量;也正是因为某种共性特征的驱动,前者在差异性的制约中最终只能处在未完成状态。从民族、国家视域来看,延安机制是民国机制中一个异己的构成部分。尽管它是以后共和国机制的前驱,但是如果没有民国机制的弹性和张力,它就难以形成整体的建制。至于以后它发展为真正大一统的共和国机制,则另当别论。可以这么说,民国机制在进行自我建构的同时,也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正如赵老师所说:“随着民国视角研究的扩展与深化,其所显露的问题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面对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问题,我们需要静下心来去仔细勘探历史深处影响和左右中国文学发展的各种内外要素,仔细辨析各种内外要素之间合纵连横、相生相克的复杂而深刻关联。
赵老师对民国文学研究的反思,值得我们重视和尊敬。尤其是“我们的学科在另一种‘过度’阐释或‘边界’的盲目延展中陷入尴尬”的提醒,可谓充满了学术忧患意识。任何一种研究范式的提出和形成,必然要经历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民国文学史及诸观念的提出和实践,不但需要学养、勇气和胆识,也需要毅力、耐性和执着,更需要一种能够直面不足和缺失的襟怀。赵老师观点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让我们重新审视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的利弊得失。从这个角度说,应该感谢赵老师,因为他这篇文章篇幅虽短但分量很重,让我们减少了盲目、增加了清醒。我想,民国文学史研究范式的提出,和赵老师的学术追求在大方向和大目标上应该是一致的,分歧和质疑的目的是为了推陈出新,是为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突破和创新。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能抵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整体突破和创新境界,至于叫民国文学研究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或者其它称谓,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了。如果学术争鸣的终极指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创新,那么和赵老师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奋斗。所以谨以赵老师的话结束本文:“从某个角度看,民国视角的文学史构想反映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一种拓展趋向,使得学科结构和内涵更趋复杂化,是1990年代以来‘重写文学史’的一种持续和延伸,如果这一文学史构想得以实现的话,那么,此前的现当代文学史的整体模式都将会受到很大的挑战。”
[责任编辑:曹振华]
贾振勇(1970-),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6
A
1003-8353(2015)02-007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