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峰 白杨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打工诗人”许立志的名字在他与世界诀别之后忽然被社会新闻热闹地关注起来,他曾为富士康公司员工的身份,他作为“打工者”以诗歌创作记录的生命轨迹,以及他决绝地告别世界的方式,被众多媒体挖掘出来加以报道。他成为一个社会热点事件中的主角,但遗憾的是,人们往往过于看重他“打工诗人”的身份,而忽视了这身份之下的诗歌。许立志的诗歌并不仅仅有钢铁的躯壳,不仅仅是对生活的控诉,还有绝望赋予的诗意,以及在死亡与“存在”中衍生出来的对于生活的渴望,只有了解了这些才是对逝者真正的尊重。
1990年7月28日许立志出生在广东揭阳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中。高中毕业后他开始在广州、揭阳等地打工,2011年初进入深圳富士康公司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他的诗作主要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2014年1月,许立志通过诗作《杀死单于》、《绝句》等表达了与富士康决裂的想法,2月合约期满后他未再签约,创作中断了5个月。期间他曾赴江苏谋职,不久又回到深圳。6月17日起,许立志重新拾笔创作,但其诗作中的死亡意蕴愈加浓郁;这期间,他在思考死亡,预言并预演着自己的死亡,为自己和世界寻找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可以说,许立志这一时期的诗歌就是他的遗嘱。
2015年3月,许立志唯一的一本诗集《新的一天》以众筹方式出版,这本诗集囊括了他一生中所有的诗作,而其命名正取自其诀别世界前的最后一条微博。对“新的一天”的期盼与残酷的“诗人之死”如此突兀地扭结在一起,迫使活着的人们不能不正视那个在历史的天空中回旋了几个世纪的疑问:“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死亡并非一个独立的命题,与死亡相伴而生的是“生存”。许立志说:“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1]P226(《我弥留之际》),出生的时候空如白纸,一切都是新的,所以“我很好”;而死亡之时,一切都送还天地,那么“我也很好”;只是现在,“我并不好”。事实上,生存远比死亡要更加本质:“深刻的死亡意识是建立在深刻的生存体验基础之上的”[2],作为敏感的诗人,深刻的生存体验造就了诗人对“死亡”的热衷[3]P163,《诗人之死》成了许立志为自己塑造的墓碑。
生存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日复一日地活着,但对许立志来说,生活却如绳索般将他死死地捆绑,他写道:“我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总是奋力地扑向/生活这场滔天大火”[1]P103(《飞蛾》)。这句诗描写的不仅仅是诗人自己,更是许许多多平凡的人,生活就像一场滔天大火,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扑向它,如同宿命一样。诗人秦晓宇说:“许立志就是带着这种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意识上路的……黑夜就是他的现实,而容纳黑夜的诗歌又几乎是他唯一的灯火。”[3]P2这个论断使得诗人的一生更富有悲剧色彩,一个身负黑夜意识的青年终究会走入黑夜,而推动他的正是生活这场滔天大火。顾城写《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讲的是那一代人在黑暗中的命运起伏,于绝望里寻找光明的过程;可许立志却发出了“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1]P209(《夜班》)的疑问。诗人在质问生活,深重的苦难并没有随着那一代而离去,我们依旧沉沦在痛苦之中,光明真的会到来吗?他写道:“我们沿着铁轨奔跑/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地方/出卖青春,出卖劳动力/卖来卖去,最后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一根没人要的骨头”[1]P39(《失眠》),这是诗人的生活状态,这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许立志生前的大部分诗作都是他在富士康工作期间完成的,他在生产线上一遍遍重复着毫无创造性与趣味的动作,每天近十个小时的工作全都需要站着完成,他写下这样的诗句:“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入睡”[1]P34(《我就那样站着入睡》),“多少个夜班过后,我最大的梦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1]P209(《夜班》)。因为打工的辛劳,他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痛苦的咳嗽、胃痛、失眠、偏头疼,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更加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重的影响,令他的笔端开始滑向死亡:“雨声潇潇的凌晨他开始失眠/咳嗽,胃痛,头晕,焦虑”[1]P154(《异乡人》),“身躯正一寸寸腐化/像我长年的偏头痛/不声不响地漫过血管/在五脏六腑扎下农业与工业的根”[1]P153(《梦回故乡》)。在《杀死单于》[1]P215一诗中,诗人以汉代将军与匈奴做喻,形容自己与富士康的决裂,并真的在合同到期后离开了富士康。客观地看,他的离开不仅仅是由于身体原因,也与他身边的“死亡”有关。在诗人的众多诗作中,《一颗螺丝掉在地上》一直被当作工人诗歌转载,因此成为他流传最广的几首诗之一:“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1]P214。
这首诗于2014年1月9日上传到诗人的博客,而1月10日凌晨深圳富士康又有一名工人跳楼身亡,这已经是该厂区的第十五个跳楼事件。五天之后,诗人写下了《杀死单于》和《绝句》,“总要有人捡起地上的螺丝/这废弃的生活才不至于生锈”[1]P216(《绝句》),之后他告别富士康,整整五个月未动笔写诗,那时候他大概是下了一个决定,废弃的生活终究要继续下去,自己便是那个捡起螺丝的人。
“城市与村庄是我生命的两端,我横亘其间无所适从”[4],这段来自许立志博客的话一语道破了他的一生,这是来自祖辈的宿命:“诗人啊,你这大山的囚徒/一辈子也别想看到大海”[1]P175(《致诗人》)。大山是乡村的象征,而大海比喻城市,生于乡村的许立志被祖辈的命运缠绕在土地之上,一旦离开土地,看到城市的“大海”,余生将不得安宁。
“1943年秋,鬼子进村/我爷爷被活活烧死/享年23 岁//我今年 23 岁”[1]P134(《谶言一种》),这句诗读起来令人恐慌,尤其与诗名所提的“谶言”联系到一起。许立志写这首诗的时候23岁,他死于24岁,由此看来,他的死亡并非偶然,长久以来,他都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他一遍遍地审视自己,无论是生活,还是认知,而这种审视在诗歌中往往会涉及亲人和家乡,正如《谶言一种》提到的爷爷,也如他去世前写的最后一组诗《故事三则》中虚构的《亲情故事》:二姐、大姐、父亲、母亲在他的人生里接连死亡,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消泯了心痛,甚至在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就如同自己这24岁的人生,如同庄生梦蝶,不知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还有这首,“这个过早耳背的年轻人,此刻正合上双眼/黑暗中他听到自己低声叫着:‘阿公,阿嬷,阿爸,阿妈……’”[1]P210(《冬深了》)。诗人想要离开这座锋利的城市,回到他柔软的乡村,就如同想要离开这个冰冷的现实,回到母亲的子宫:“这群火急火燎的物种/忙活了一辈子/弥留之际终于不再插队/他们低着头,井然有序地/钻进老母亲的子宫”(《排队》)[1]P174。出生与死亡是一个轮回,出生是离开母亲的子宫,所以死亡便是回到母亲的子宫。
诗人笔下的故乡更像是一座伊甸园,那里是他的启程之地,但却再也回不去。即使后来他多次回家,但他回到的地方已经不是他笔下的故乡了,只有死亡,能带着诗人回到那里:“剩下的最后几天/我回到了我的村庄/带着一垛松松垮垮的年龄和疾病”[1]P231(《团聚》),“翻过这滴血的一页,城乡间高高的门坎/他听到旧乡村的鸟鸣牛哞,再不见公交,地铁,高楼”[1]P210(《冬深了》)。
秦晓宇在描述自己跟随诗人的哥哥海葬弟弟时,写道:“我忽然想到,塑料盆里那些所谓的海鲜,一直生活在大海里,最终不得不以陆地为归宿,而许立志恰恰相反,相反而又相似。”许立志曾写过:“等我死后/你们把我的骨灰/撒在茫茫大海/相信那一天/你们会看到答案”[1]P114(《我究竟喝了多少》)。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必然,许立志最终被海葬,正如其诗中所写的那样。最终,他的灵魂回到了他的乡村,和他虚构的父母姐妹永远相依;而肉体被抛洒在大海之上,徘徊在城市的海岸,听着工业的轰鸣。
恐惧是人所共有的情绪,有人恐惧黑暗,有人恐惧空旷,有人恐惧高度……事实上,恐惧源于生存,从进化伊始人类为了保证生存而产生了恐惧,它会为生命提供一个缓冲,不履危,不涉险。而说到根本,恐惧是为了避免死亡:“死亡恐惧……是一种根本性的恐惧,影响着其他各种恐惧。不管这种恐惧具有什么样的伪装,却无人能幸免。”[5]对死亡的恐惧是人作为生命的根本性恐惧,可是许立志与一些诗人却违背了生命最根本的恐惧选择了死亡,这是因为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在严峻的生存处境中感受到莫大的危险,对这种危险的恐惧已经动摇了自身存在之本,衍生为“对存在的恐惧”。
生活的重负,对于迟钝的大多数也许是温水煮青蛙,但对于那些敏感的诗人,却一切都显而易见,一切都在压迫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索尼爱立信 K510c(2009.1.29—2011.2.1)
诺基亚 5230(2011.2.1—2012.3.10)
中兴 U880(2012.3.11—2013.6.11)
小米 2s(2013.6.11—)
2013-6-11
——《一个人的手机史》[1]P132
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充满喜悦的,因为他换了一部新的手机——小米2s,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大额消费,而且意义重大。长时间的工作导致他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智能手机成了他从外界获得信息的主要途径。然而,此时的诗人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记录方式一点也不寻常:前面的手机品牌型号很像一个工人的名字加编号,甚至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份证号,而后面的起止时间则是生卒年。与之相似的还有《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1]P191,一瓶花生酱的产品说明书司空见惯,但分行排列后被冠上“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这样的诗题就变得耸人听闻。联系到作者的身份,任何商品的成本都有人工费,那么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工人不也是商品的原材料吗?那么在这瓶花生酱中,工人也是原材料,所以工人便是花生。因此,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在把人做成商品,并冠以堂而皇之的名字来——“吃人”。
相较于上一首诗中诗人的无意识行为,这首则是故意而为,诗人已经察觉到了自身在被物化,生而为人却被当作物品足以令人恐惧,更恐惧的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自知。当有所言而不能言,孤独带来的绝望是刻骨的,死亡的恐惧远不抵存在的恐惧更令人疯狂。“被吃掉/是肉存在的唯一价值/因此当我一片接一片地/吃掉自己身上的肉时/我实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1]P122(《存在与价值》)。这首诗中,诗人的逻辑很简单,肉的价值是被吃掉,那么我吃掉自己的肉就实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而对于整个人类而言,没有人能避免被“吃掉”的命运。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借用“狂人”的名义来写“吃人”,许立志则更直接——就用自己来写。
“人既具有可超越自然的理性、创造能力和小小神祇,又是无可奈何地属于自然的有血肉之躯的虫蛆。”[6]P170一个真正的“人”应当如帕斯卡尔所言,做一支“有思想的芦苇”,而“诗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正因如此,用敏感的心灵去遍尝底层的无助,看遍身边的生死悲喜却依旧无力反抗生存的压迫,许立志就是这样活在内外巨大的沟壑中,最后将自己撕碎。
许立志离开富士康后,五个月未动笔写诗,紧接着在2014年六、七月间爆发式地写了12首之后再搁笔。读他这两个月的作品对任何读者都是一种折磨,就如同一个徘徊在弥留之际的人散开思绪,想到了父母家人,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想到纯美的爱情,想到了自己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里面充斥着压抑的情绪,也有解脱之感,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决绝交织在一起,不禁让人疑问,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位诗人选择走向死亡?
许立志在2014年8月8日的微博上写到:“秋天了,请把我埋好”[7],这距他计划的死亡日期已经不远了。而这时诗人已经放下了笔,写完了最后一组诗《故事三则》,这组诗有三个部分:爱情、友情和亲情。爱情后面标着“2013-2014”,友情和亲情则是“1990-2014”,2013年诗人谈了一场不温不火的爱情,1990年诗人出生,2014年诗人去世。
在这之前,诗人写了《团聚》,想到自己回到村庄,回到“昔年破败的祖屋”,“在祖辈的坟前三跪九叩”,并将自己化作一把骨灰“以四处飘散的形式与你们团聚”[1]P232。他写《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会走进我的房间/收拾好我留下的残骸/清洗我淌满地板的发黑的血迹……/收拾完这一切/人们排队离开/再帮我把门悄悄带上”[1]P230。同时他也怀有遗憾,《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就要倒在半路上了”,“我只能这样平躺着/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无声的求救信号/再一次次地听到/绝望的回响”[1]P228。而《我弥留之际》在诗人去世之后更是被多次转载:“我想再看一眼大海/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我想在草原上躺着/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我还想摸一摸天空/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1]P226。
诗人看似很平静,但每一个读诗的人都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汹涌,他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但他知道生死大限将到,就如托尔斯泰无法控制他笔下的安娜,“生生将她送到命运的车轮之下”[8]。许立志说自己通过了殡仪馆的面试,成为了一名《入殓师》,他“站在镜子前”一遍遍“整理自己的遗容”[1]P219;他刻下“墓碑”,打造“棺材”,设想“此刻他们正把我的棺柩吊进墓穴”[1]P224(《重生》),自言自语地问,“我死后/是否也有这么多人来/哭我,送我”[1]P105(《由一支送葬队伍想到的》),最后自己叹气着说,如果自己“哪天死了/身边肯定也是/一个人都没有”[1]P225(《我弥留之际·孤老》)。
许立志也曾探讨过“诗人”这个命题,他说:“诗人其实就是/湿人/食人/死人/似人——”《诗人是什么》[1]P184。诗人是什么?被生活的大雨淋成满目狼藉,被社会和习惯逼迫着去食人,被压榨而死,被异化成非人,这是一首蕴含着大悲痛的诗。就像他说,“想死/你就去写诗”[1]P196(《有题》),一个足够敏感的诗人与世俗必定是格格不入的,他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生活背后,是冰冷漠然,是血肉模糊,抑或是花开遍野,灿若星辰。当然,许立志大多时候是前者。他说:“回首这一生,我也是幸福的/唯一的遗憾是/在我为自己编织的花圈上/少了玫瑰/和玉兰”[1]P202(《良民》)。他的玫瑰,他的玉兰,正是他的遗嘱:是从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新的一天”开始,每个人都能拥有幸福。
有人说:“许立志24岁写诗写到死没一点意义”[9]。而事实上,“意义”应当是一种精神内容;它是作为主体存在的人,赋予万物生灵和社会事务以自身的认知,并以符号的形式记录下来用以交流存在。而人的意义则更接近于“价值”。价值的来源是商品活动,而评价一个人的价值所针对的主体应当是这个人本身。马斯洛提出“需要层次理论”,将人的价值需求划分成五个层次,组成了一个“金字塔”。金字塔最底层的是生理需求,依次往上分别是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需要,最后是自我实现。“自我实现”是人类最高等的价值需求。诗人在《存在与价值》中写到:我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以“我一片接一片地/吃掉自己身上的肉”[1]P122为方式。很显然,在诗人自己的眼中,他并没有达到“自我实现”。他曾对朋友说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名图书管理员,“无论是中心书城还是街道、厂区的图书馆,都能给他极大的享受”,然而无论在富士康内部的员工图书馆,还是在深圳中心书城的求职,他都未能如愿。若以常人之心揣度诗人,他应该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从头到尾的“失败者”,诗歌仅仅是“爱好”,是自己抒发“自我”的方式,而非达成“自我实现”的方式。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他是活在自我割裂的状态之下的。
“在我看来,诗人自杀的直接原因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但归根到底都是一种,即理想破灭了。”[11]诗人比之常人更接近“死亡”,因为独特的敏感,因为对生活的热爱,因为诗歌所带有的纯粹,但这些都不是放弃自己生命的借口。以常人之眼看待生活,固然枯燥乏味,但生存并不艰难,绝大多数人依旧能够过完自己的一生。诗人也是一样。“诗人的自杀与一般人的自杀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一个自主选择的对生命的永恒离弃,都是一场不能复生的失去。”[11]归根到底,生命归属于所有者自己。许立志去世后,有网友说:“错误的诗歌观念把好人写疯,写死……不值得,甚至是死得冤枉无价值。”然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个人看待自己的人生,评价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说到底只与自己有关。更何况,在诗歌的国度里,信念是比死亡更重大的命题。
“诗人之死”是一个经久不衰的命题。西方十九世纪末以来,从特拉克尔到杰克·伦敦,从叶塞宁到马雅可夫斯基,诗人毁灭自己的生命都会给整个思想界带来巨大的震撼。在中国,海子的卧轨也同样被视为超越了诗歌与文学的大事件而被社会各界持续地谈论着。
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科技的发展,政治、经济、哲学的接连变革,导致统治欧洲几千年的基督教信仰逐渐解体。当尼采喊出“上帝已死”,西方信仰危机的严重性直接袒露在世人面前,而这同样是西方最严重的一次价值危机,不同学者试图找寻新的价值来填补缺失的“上帝”。海德格尔则通过《诗人何为》这篇演讲将“诗人”推到上帝的宝座之旁,他通过诗人里尔克之口问出:“……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贫困时代”即当时普遍性信仰缺失的时代:世界笼罩在黑暗之中,西方价值体系不再完整,“神圣消逝,诸神缺席”,一种对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的怀疑成为此时人类无法摆脱的梦魇。海德格尔认为诗人作为“半神半人”的存在能够感受到“人与存在的分离和人与‘神圣’的陌路”,理当“倾听‘神圣’之消息,并把这一消息传递给常人”[12]。所以,诗人使命之重大在于其以超越常人的敏感抒写对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真正的诗人理当洞察生存的尺度与死亡的界限,以超越个人的情怀为整个人类找寻未来的道路。当诗人生存于世,发现自己迷失于荒谬的现实,自身的存在被虚无掩盖而无力回天,也许死亡是唯一的方式,殉道抑或是鸣钟。在中国,海子等人带有仪式性的自戕,也曾引发知识界的深深震撼与反思。
“诗是一种精神,而诗人的死亡,则象征着某种绝对精神和终极价值的死亡。”[13]许立志的诗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压抑着的生存危机,这固然跟他的生活境遇有关,更重要的是,从《一个人的手机史》到《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从《存在与价值》到《故事三则》,诗人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探求存在与价值的终极问题。诗人的死亡并非偶然,从乡村进入城市,价值观与信仰的颠覆和迷茫笼罩了诗人的全部生活,他写道:“他们都说/我是个话很少的孩子/对此我并不否认/实际上/我说与不说/都会跟这个社会/发生冲突”[1]P124(《冲突》)。如果说西方诗人的自杀仅仅是遥远过去的投影,海子的自杀仅仅是时代遗留的背影,那么许立志的自杀足以提醒我们:存在需要理由。当我们找不到自身存在的理由,死亡便会降临;当我们找不到世界存在的理由,整个世界于自己而言便无关紧要了。“他是那么钟情于这个主题(死亡)……在一种‘先行至死’的写作状态中,一遍遍地体验和追慕它那噬人的魅力。”[3]P21死亡是诗人无法回避的主题,只有将自己置身于死亡的阴影之中,才能深刻体察到生存的意义;只有对生存有深刻的认知,才能明白死亡具有多么摄人心魄的魅力。
然而,“诗人死亡的同时也为诗人的诗歌带来了一个重生的机会”[11]。没有人会否认,死亡是人类价值体系的根基之一,当诗人触动死亡的触须,巨大的缪斯便会凌空而至。死亡是艺术的诞生之地,艺术是死亡的涅槃重生。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将之作为希腊悲剧的内在本质。他认为原始的酒神祭祀中,那无节制的饮酒,歌舞与性的放纵,个体的毁灭与群体的迷狂是悲剧艺术的起源。事实上,尼采并未触及真正的本质:“艺术真正的诞生地是死亡,没有死亡,就没有艺术。”[14]在人类的摇篮时期,残酷的生存条件使得死亡经常发生;人们为了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以图腾、祭祀等方式膜拜超自然力量,进而发展出原始宗教,口口相传的英雄故事演变为神话;最后在这些原始宗教活动和对神话的叙述中渐渐诞生了艺术。“死正是那天地初开的‘大裂隙’,‘大裂隙’开始有序的世界……”[6]P125,是死亡塑造了整个人类的价值体系,而艺术最初的身份是死亡恐惧的超度者。艺术使人们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艺术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转化为欢乐与迷狂,在人们为生存而拼搏的过程中,艺术成为一剂兴奋剂,推动人们克服恐惧而勇往直前。同时艺术也是人与“未知的神秘”沟通的媒介,人们通过艺术沟通死亡,与自然和神灵相交流,消解对未知的恐惧,消减与宇宙的隔阂。
文学是艺术的表现形式之一,它们都拥有审美的属性。而审美的主体是人,人所具有的审美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的,究其根本,审美与生存有关。死亡是生存的反面,是生命想要极力克服而又无能为力的层面,因此涉及到死亡的文学和艺术都会给人带来强大的冲击感,这是生存赋予人类的审美天性。
我们不得不承认,许立志诗歌中表达出的“死亡主题”是他诗歌摄人心魄的重要原因,死亡是他诗歌魅力的源泉。不到四年的诗歌生涯,许立志奉献出195首诗,他的工作很辛苦,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润色作品,也没有足够的文化积累来增加诗歌的底蕴,但是他的作品却往往能够给人带来原始的能量,粗糙却震撼人心。因为他捉住了“死亡”,这个人类审美的重要母题。
许立志的诗歌远远超出了“工人”身份,他更多的是在写“人”、“人的生活”以及“人的死亡”。在城与乡的沟壑中,他割裂了自身,却渴望回归与解脱,死亡是他选择的方式;在弥留之际,他清点自己的一生,恐惧死亡的本能已经远远抵不上对存在的恐惧,他孤独地看着身边的人们一点点异化,毫无办法;最后,纵身一跃,“新的一天”,他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每个人都能拥有幸福。
诗人终究是特殊的,他们足够敏感,他们笔下的诗歌往往代表了一种精神,因此“诗人之死”成为了一个哲学命题。诗人的自戕或许是因为“世界的黑夜”,或者是因为“怀才不遇的巨大落差”,或者是因为“理想的破灭”[11]……但归根到底,这象征着一种价值的消亡,与之匹配的是一份孤傲的绝望。
许立志的诗歌中有丛生不尽的死亡主题,而说到底,这源于他24年的生存体验。死亡来源于生存,死亡造就了艺术,而许立志以自身的死亡完成了其诗歌的涅槃。诗人之死,也是艺术的重生。
[1]许立志.新的一天[C].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2]刘 勇.中国现代文学的多维阐述[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9.
[3]秦晓宇.一颗螺丝掉在地上(诗集序言)[A].许立志.新的一天[C].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4]许立志博客:夹在村庄与城市之间[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9463e160100n9yh.html.
[5]E.贝克尔.反抗死亡(林和生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30.
[6]胡吉省.死亡意识与神话[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70.
[7]许立志微博[EB/OL].2014-08-08.http://weibo.com/1766211094/BhfovAiZU?from=&type=comment.
[8]夜 深(森梵文化机构首席评论员).是谁杀死了安娜——重读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1a9230102dyq6.html.
[9]杨青云.许立志24岁写诗写到死没一点意义[J].来自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0375be0102v45l.html.
[10]李 飞,张晓琪.90后深圳打工诗人许立志坠楼身亡,留遗作《我弥留之际》[N].深圳晚报,2014-10-10.
[11]黄梦菲.诗人之死[J].文教资料,2014,(31).
[12]袁兆文.“诗人何为?”——海德格尔诗艺刍论[D].华南师范大学,美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
[13]吴晓东,谢凌岚.诗人之死[J].文学评论,1989,(04).
[14]殷国明.艺术家与死[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