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骂街,需恶补技术含量

2015-03-20 20:17
文学自由谈 2015年1期
关键词:书商骂人文人

●文 狄 青

文人骂街,需恶补技术含量

●文 狄 青

文人骂街这事儿,在我看来,可以有。

但要让人瞧出文人与非文人之间的不同来。换句话说,文人既然选择了在公共场合动粗,显然就是放下了文人该有的分量,也不太顾及可能造成的影响,那么,一定的技术含量总还是要追求的。

多年来,我们已然习惯于某种价值观色彩浓郁的表达方式。就比如说对文人吧,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其抬举到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高度,都人类灵魂工程师了,当然就不能将其言行混同于一般升斗小民,即使不能争做时代先锋、道德楷模,自律与慎独总是需要的。不过,就像那句略带调侃的话语所说的那样——“领导也是人啊”!以此类推,自然“文人也是人啊”!是人就有人的七情六欲,就有人所该有乃至不该有却有了的各种各样的毛病。针对近年来此伏彼起的文人在网上对骂、往下“约架”事件,媒体纷纷将其哀其不幸地归结为“人文精神的沦丧”、“道德高地的坍塌”云云,我就有些不同看法。因为人文精神也好,道德高地也罢,即使没有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人相互骂街、掐架,在我看来也难说就没有沦丧和坍塌。但既然被公认抑或自诩算做文人,骂街时候的分寸与语言的选择还是必要的,总不能让人瞧着、听着与街头的泼皮无赖一般无二。

其实,但凡是骂,就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当年在西南联大,不知道是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大文人刘文典每每见到彼时尚属于小文人的沈从文,刘的嘴里就有一大堆难听的话,实际上就是在骂街。但因为沈从文说逆来顺受也好说宽宏大量也罢,一直退避三舍、骂不还口,刘文典这一只巴掌便拍到了空气里,架就打不起来,以至于到最后连刘文典的骂都显得有气无力。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留名的那些个文人,像萧军那样与人动了手打过架的毕竟不多,多数还是在纸面上一较高下。常说鲁迅在文章里骂人骂得厉害,但鲁迅文章里的“骂”总的说来还是一种文学性的表述方式,退一步讲,即使那算是骂,鲁迅也是在骂人,不是在骂大街。这一点就连被鲁迅没少“骂”过的梁实秋在晚年的时候也认同。鲁迅自己就说过,他对别人的对他的攻击,往往是“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这话有夸张和自辩成分,但应该没出大格。鲁迅的文笔犀利、硬朗且少给别人留余地,但也仅此而已。而且笔墨相讥是那个时代文坛空前繁荣的一个表现。不止鲁迅会骂人,那个时代的其他一些文人也常开口骂人,甚至比鲁迅骂得还要难听,但是大多数在文章中都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骂过之后,消了气了事情也就罢了。真的不像我们如今的一些文人,可以完全将自己的所谓文人身份扯烂甚至弃如敝屣。而且在当下,相对于非文人而言,一些文人因所谓观念的隔阂被放大,其对对方的反感变本加厉,再加之自身的修养完全跟不上内心之膨胀,因而在一些事情上的表现和反映会比普通人更小人。

没错,文人也是人。但问题在于,即便就按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许多文人的表现还是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比如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上海陈作家与北京张书商在新浪微博上所掀起的一场骂战,就很有典型意义。

综合各方报道,陈、张二人的骂战时间是从“某日深夜接近十二点到转天的凌晨四点之间”展开的。其间“脏话连篇,阴气嗖嗖,挖老底、揪是非,比面目狰狞的泼妇骂街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开始,张书商讽刺陈作家替自己十一岁的儿子捉刀写小说,并利用私人关系发表在某文学期刊,两人间的微博大战由此引爆。张书商一口一个“某某老儿”、“村逼”,陈作家则还以“痔疮”、“屁眼”,每隔两三分钟,二人就发一条微博隔空谩骂,看不到底线的骂战几小时内交锋了一百多个回合。张书商攻击陈作家 “残疾人”,陈作家说张书商曾经坐过牢,其操作的《中国可以说不》是烂书……双方互揭隐私,互曝短处,最后沦为完完全全的人身攻击,让人目瞪口呆又感觉不是滋味,于是有权威媒体声言“当今文化界斯文扫地、人文精神沦丧的景象由此可见一斑”。

也有人怀疑,在这个日益浮躁的时代,文人骂街也好,“约架”也罢,更多的是为了吸引公众眼球。张书商就在微博上嘲笑陈作家,“某某老儿,几十年几无作品,拼老命刷存在感”。也许,我们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不是在刷“存在感”,不过,联想起当今文化界的是是非非、风风雨雨,语言暴力和秽语现象,已成中国大众文化的一种重要景观。而随着决定战争胜负的力量从体力转向智力,语言常常比拳头更重要。而语言的低俗化、粗鄙化,有时候并非源于事件本身,而是随着越来越多无关人群的介入,让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枝节横生且覆水难收,就比如因鲁迅文学奖评奖而派生出来的方作家与柳诗人之争。

说实话,单就这场争论而言,我是站在方作家一边的。这与她是不是作协主席无干。但同时我也觉得方作家倘若真的瞧不上柳诗人的作品,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没必要发到网上去较真儿,以至于如今柳诗人已经“火”到文坛皆知且接受记者采访都得选择是哪一级的媒体。

我仔细查看了相关报道,不管是方作家还是柳诗人,二人在网上的言辞还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骂街。尤其是前者,显然并不想对此过多纠缠。至于方作家质疑柳诗人的诗歌创作水平算不算诋毁,柳诗人把方作家比作“傻大姐”算不算骂人,我想既然已经诉诸法律,还是由法律去做判断更好。

但令我惊讶的是二人背后的粉丝之间却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在这一事件中,我能看到很多搞不清哪里冒出来的网民“顺便”过来开骂。网络事件一经发酵,部分网民往往不能理性对待,而是发展成粗话脏话连篇、只站队不讲理、只做人身攻击,在方、柳之争上表现的尤其突出。许多人好像是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儿大,有些人似乎连情况也没搞清,就进来骂几句街随后走人。最无聊的是骂方作家“奴才”、“二丑”之类,与方作家自身无关,而是在拐着弯儿骂作协体制。正如柳诗人自称是“体制外的业余作者”,用“体制”来反击方作家,不少网友也从方作家“省作协主席”的身份因而认定方作家系“体制内文人”的代表,是网友眼中文坛体制的维护者。近些年来,稍稍留意一下就知道,足协和作协成为挨骂比较多的两个组织,原因当然很复杂,但与骂这两个部门“风险性较小”有很大关系,所谓“柿子专挑软的捏”是也。可是,到底方、柳之间的矛盾是什么情况?谁有理谁理亏?倒远没有骂街本身更重要。

美国学者吉尔伯特·海特在他的《解析讽刺》一书中写到,古代阿拉伯人打仗,会让诗人创作一种讽刺作品,等两军开战之前,先行拿出来朗诵,羞辱并诋毁对方的领袖,实际上就是一种谩骂。如今的网上骂战,也与之类似。一些网上人群就是为了抢到“大V”恩赐的“沙发”和“板凳”。然后再看自己追捧的“大V”对谁又不高兴了,对哪些事又不耐烦了,于是群起而攻之,群起而“骂”之,“骂”之死地而后快!而那个被他们骂的文人写过什么、是好是坏与他们似乎关系不大。

记得陈作家也曾经爆料称,自己当年曾因为围观起哄前央视主持人黄某某而与对方生了“过节”。陈作家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堪称网络“发烧友”,当年,黄主持人因那段“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段子与别人发生口水战,他也在一边起哄,结果,这个举动惹火了黄主持人,两个人因此生了“过节”。后来,经过朋友的调解说和,两个人最终尽释前嫌。说起这段往事,陈作家还不忘调侃自己,称自己蛮喜欢看人吵架的。而谈到微博时,陈作家则告诉记者说,现在玩得也是很起劲,自己一年上网发帖大约有一万个。一个人,一年上网发帖一万个,一天要发多少个?我想大家都能算出来。

我不太清楚一个人怎么一年在网上可以发那么多的帖子,而“喜欢看人吵架”又是一种什么心态,但我觉得文人不管大小,对于网络,对于网上的是是非非,能够参与进去,更应该能够随时出来。因为互联网时代,匿名无疑加剧了言语的粗鄙化,虚拟空间里比日常生活里更没有教养,秽语横行。这两年的新情况则是,负有盛名的“精英人士”,也不惜用秽语彼此问候。而在网上骂街骂到一定火候,就会发展到网下“约架”。“约架”是随着微博的出现应运而生的,一时间,一句“朝阳公园南门见”已经成为文人间意见不合后的一句“热词”。因为朝阳公园南门成为文人“约架”圣地,北京朝阳公园方面还加强了对南门一带的安保措施。

王安忆说过一句话:“70年代的作家我还是满意的,80后的问题是蛮奇怪的,我暂时看不到跟‘经典写作’接轨的作者,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也不敢对80后们发言,因为他们一个个骂起人来都挺厉害的。”

骂起人来厉害,应该更多的还是在虚拟空间里。在实际生活中,对于许多愤怒了的失意者而言,在发作时,肯定会选择比自己还弱的人去下手。但在网络虚拟世界里,很多人常常要选择比自己更“强”的人做对手,粗鄙成为了豪情,失礼成为了率真,而问题是,当冲突出现,对骂局面形成,你会发现,所谓“强”的一方,往往并没有表现得更有风度与教养。

当代文人的心灵被卷入到时代的严酷浪潮中,同时也被卷入到一种话语权力所形成的幻觉之中。单纯的思考、判断、理解成为遥不可及,这就导致一部分人变得高度自恋。于是,他们不能接受和容忍有任何的不同意见出现,不能正确地认识和反省自己,不清楚自己能够成为“人物”并非自己如何超群、如何炉火纯青,而很可能是时代的某种误会。文人的自恋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受迫害型的自恋,一种是带有攻击性的自恋。前者总是活在一种需要被“承认的焦虑之中”,进而发展到受迫害的妄想症,表现为极度敏感,随时要与想象中的对手应战过招;后者则自认为有评价他人高低短长的资格,具有独一无二的权威,想成为大众狂欢的人物,想成为君临天下的人物,想成为高高在上的人物……而一旦受到挑战,语言的暴力便成为其最先抓到手的武器,其他的,全然不顾……

梁实秋在其《骂人的艺术》一文中说,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必须知己知彼、适可而止、态度镇定、出言典雅。相比之下,我们当下的文人需要充实的东西实在太多,最先要恶补的就是骂人的技术含量,修养一时跟不上,也不能像撒泼打滚、口无遮拦的恶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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