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德云
我在无意中看到了图书出版史上的一个神话。英国著名出版家汤姆·麦奇勒策划的一本书,在英国和美国分别销售四十万册,就被称作是“超级畅销书”。比较而言,历经百年,“已经被翻译成世界上各种主要语言,印数超过了一亿册”的《致加西亚的信》,不是神话又是什么呢?
出人意料的是,用中文来计算,它只有三千多字。
区区三千字,怎么做成书来出售呢?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难题。我读到的中文译本,除前言和正文以外,还收录了跟正文相关的三篇文章、两篇“附录”,以及跟内容无关的六十九张照片,很轻松地“撑”到九十多页。虽然薄一点儿,但谁能说它不是一本书呢?出版商很聪明啊。
实质上,这篇短文的畅销,完全是一个意外。一个名叫埃尔伯特·哈伯德的美国作家,在1899年2月22日那天吃晚餐的时候,跟他的家人一起讨论不久前结束的一场战争,也就是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那场战争。哈伯德的儿子伯特说,美西战争中真正的英雄是罗文,是他“冒着生命的危险送信给古巴起义军领袖加西亚”。听了儿子的话,哈伯德“脑海中灵光一闪!是的,儿子说得对,真正的英雄就是那些做好自己工作的人——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哈伯德离开饭桌,用了一个小时,写下了《致加西亚的信》。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文章没有标题。哈伯德“不假思索将这篇没有标题的文章”发表在他主编的杂志《非利士人》三月号上。由此我可以认定,这篇文章只能算是哈伯德的心血来潮之作。连作者本人都不敢相信,他的一时心血来潮,竟然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从《1913年版前言》中,我了解到,《非利士人》三月号出版不久就销售一空,并且很快就接到要求加印的订单,数量也在逐渐增加,到这时候,哈伯德才从助手那里得知,“是关于加西亚的那篇”文章,引发了这次订购的狂潮。到后来,纽约中心铁路局头目乔治·丹尼尔一张十万份的订单竟然让哈伯德大伤脑筋。他的印刷厂规模很小,“只能在两年内供应出这些小册子”。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苦恼啊。当然,买卖双方最终找到了更妥善更快捷的解决办法。仅此一家客户,就前后发行了五十万册。到1913年,短短十几年时间,共销售了四千多万册……从商业的角度,说它字字千金,不算过分。换句话说,它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值钱的短文。
这本书的畅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集团购买”。这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上面提到的纽约中心铁路局仅仅是一个开端。在我读到的上海三联书店的版本中,有这样一段沾沾自喜的介绍:“俄国铁道大臣希拉科夫亲王在读了丹尼尔重印的文章后,又让人将它翻译成俄文,并且将《致加西亚的信》分发给他的所有铁路员工,让他们人手一册。”为什么铁路部门对这篇短文如此感兴趣呢?是个谜呀。这还没完,“接着,俄国军队也引进了这篇文章:每一个被派往日本前线的俄国士兵都拿到了一本《致加西亚的信》。日本人在俄国俘虏的物品中发现了这篇文章,随后将它翻译成日文。根据天皇的指令,每一位日本政府人员都要人手一册《致加西亚的信》。”而美国总统布什显然也读过这篇文章。“我把它献给那些在政府建立之初与我们同行的人”,布什在回复某人的电子邮件中说:“我在寻找那些能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让他成为我们团队中的一员。那些坚毅正直、不需要其他人过多监督的人才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人!”好家伙,连天皇和总统这样的大人物都对它重视起来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类似的事件,直到今天还在发生,就在我的身边发生。大概一个星期以前,妻子把《致加西亚的信》带回家,说是单位里发的,人手一册。还有一个附加要求,每个人都要写出一篇“读后感”。随便说一句,妻子所在的单位,不归当地政府管辖,是一个“直管”单位。这意味着,可能不仅是上百人,很有可能是上千人、上万人,免费得到了这本书。这件事情也牵扯到我。我的“任务”是替妻子写一篇读后感。妻子的要求是:“快看,快写。”
这本书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我用了三个晚上,把书读了两遍。然后惊奇地发现,这本书之所以畅销,主要原因在于,作者完全站在老板的立场上说话,而这些话,又赢得了老板们的共鸣。这里说的“老板”,当然也可以用“局长”或其它什么名目的领导来替代。
哈伯德的短文紧紧抓住一件事实,罗文接到任务,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就出发了,而且成功地把信交给了加西亚,此举为美西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基础。然后大发感慨:“太伟大了!这样的人应该为他铸造一座不朽的青铜雕像,要把雕像立在全国各所大学里。”然后是站在老板的角度对员工横加指责:“敷衍了事,满不在乎,漠不关心,以及心不在焉的工作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除非你采取威逼利诱的方法让其他人帮忙,又或者仁慈的上帝能创造一个奇迹,派一名天使来帮助你,否则不会有什么工作成效。”这种指责通过举例的方式一直蔓延开来,到结尾处,作者似乎在向上帝祈祷:
现代社会长期以来热切地寻找这样的人。这些人所要的东西都能得到。每座城市、城镇和村庄,每个办公室、商店、商场和工厂都需要他们。全世界都在呼唤:我们需要,而且急需这样的人——能“把信交给加西亚”的人。
“我们”是谁?无疑是各种不同名目的老板。这样的言论,哪个老板不喜欢听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心底的怨气痛快淋漓地发泄出去,哪个老板能不兴奋呢?在我看来,所谓“人手一册”,其实就是对这番言论的欢迎仪式。
哈伯德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老板,是《非利士人》杂志的老板。他在祈祷上帝“派一名天使”来帮助他和所有的老板。那个天使无所不能,“所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把那个名叫罗文的美国陆军中尉当成了榜样。他号召天下所有的员工,都要向罗文同志学习,为天下所有的老板排忧解难。
这样说说,似乎也没错。遗憾的是,哈伯德在写作的过程中,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由于失去强有力的事实做支撑,让他煞有介事的言说最终堕落成扯淡。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
《致加西亚的信》中,最重要的一段话是:“我想强调的重点是:麦金利总统将一封写给加西亚的信交给罗文,而罗文接过信,并且没有问:‘他在哪里?’”
就这么简单?我不敢相信。
幸运的是,这本书同时收录了罗文的“陈述”,《我是怎样把信交给加西亚的》。当“陈述”发生的时候,罗文已经晋升为陆军上校。我确信,洋洋得意的罗文,在“陈述”中,肯定有粉饰自己的成分。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尽管如此,他的“陈述”仍然证明了哈伯德对事实的引用,是断章取义的,同时也是歪曲事实的。
直接给罗文下命令的,是瓦格纳上校,而不是如哈伯德所说“麦金利总统将一封写给加西亚的信交给罗文”。但错误的重点不在这里。实际上,瓦格纳上校给罗文下任务的时候,明确说出加西亚“可能在古巴东部某个地方”,而且还有比较详细的交待和叮嘱。最后说:“除了我现在给你的指示,你不要再请求任何指示。”在这个前提下,如哈伯德所说,罗文没有问“他在哪里?”用我的俗眼来看,换成别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都不会问。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问,不成了傻瓜么?
通过罗文的“陈述”,我得出这样的结论:罗文此行的每一个环节,都在美国军方的精心策划之下,也就是在“老板”的精心策划之下,才得以实施的。罗文的第一站是牙买加。此行毫无风险可言。上岸之后,他很快“与古巴革命党的领导莱先生取得了联系”。这个“联系”,是靠他自己的摸索还是靠“老板”的“指示”?罗文避而不谈。但我觉得,肯定是依靠“指示”,否则不会“很快”。而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由古巴革命党计划并实施的,尽管有很大的风险,但总体来说,非常顺利。用一个读者的眼光来看,罗文等于是糊里糊涂地见到了加西亚。他什么也不用想,因为每一步都有人护送。这让我觉得,换成别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是可以完成任务的。
由此说来,短文《致加西亚的信》,无疑是哈伯德的一个白日梦,也是无数个老板的白日梦。他们所“呼唤”的罗文,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人,他们“所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们还会给别人当员工么?直接当老板不行么?
我不敢确定,哈伯德是不是读过《我是怎样把信交给加西亚的》。但罗文的“事迹”他肯定是知道的,因为“报纸对这次简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进行了大肆宣传。于是,罗文一下子出了名”。在这个前提之下,我觉得是“误读”让哈伯德犯下这个低级的错误。他只是抓住了一点,对其它事实视而不见。有趣的是,对哈伯德的短文,竟然也存在不少误读。同一本书中收录的两篇评论文章,都声称哈伯德在《致加西亚的信》中,“讲述了安德鲁·萨默斯·罗文中尉在1898年勇闯古巴山林的经过”。这是从何说起呢?这显然是把罗文的“陈述”跟哈伯德的文章混为一谈了。评论文章对哈伯德的低级错误不闻不问,同时不遗余力地放大了哈伯德的声音。把一个老板的独唱,演化成一场大合唱。
到此为止,我可以坦然地认定,短文《致加西亚的信》是误读的产物。而此后一系列的误读,不仅制造了老板的白日梦,也制造了一个神话。我想,如果写读后感,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核心内容。
我把这个 “核心”说给妻子听,然后问她:“你看这样写行么?”
妻子的一双小眼瞪得溜圆:“不行,绝对不行!”
我说:“那就没辙了,从良心和常识的角度出发,我只能这样写。”
妻子对我很失望,愤愤地说:“你连罗文的脚丫子都不如。”
无意中我把《朗读者》又翻了一遍。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消遣。这种无意之举却让我猛然认识到,在此之前,对于这本广为流行的小说,我算不上是一个称职的读者。几年前,我曾经以别的方式对它的作者,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表达过由衷的敬意。现在看来,我以往的敬意,表达得还不够充分。
《朗读者》共有三张面孔。看到第一张很容易,看到第二张,似乎也不难,第三张却隐藏在暗影之中,很容易被人忽视。
它的第一张面孔,仅仅是一个花哨的、离奇的故事。米夏和汉娜,一个少年和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妇人之间畸形的恋情,足以引起读者的好奇,同时也能满足他们的好奇。不少读者把它当成通俗读物来欣赏,也不算错。从这张面孔上看,它跟《廊桥遗梦》之类的作品,没有本质的不同。连作者本人也曾经暗示读者,可以把这部小说当成是一个 “伟大的、需要最细心呵护的爱情故事”。评论家克利斯托夫也表示,他会把《朗读者》跟其它“写疯狂的爱的书”,放到书架的同一个位置。这本书能成为畅销书,能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第一张面孔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实际上,这只是作者耍的一个花枪。施林克写过多部侦探小说,他知道使用什么样的伎俩才能受到读者的热捧。
我觉得《朗读者》是一部严肃小说。这是由它的第二张面孔决定的。作者通过第二张面孔,向整个人类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曾经有过罪恶的人,就一定是魔鬼么?当然不是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而是借助汉娜的命运走势来追问的,是通过法庭对汉娜的审判过程诱发读者进行思考的。作者本人企图用小说的方式传播这样一个观念,就是“人并不因为曾做过罪恶的事而完全是魔鬼,或被贬为魔鬼”。在译林出版社编辑袁楠对他进行的专访中,他清晰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是的,就是这第二张面孔,赢得了评论家普遍的青睐。卡夫卡说过这样一句话,“书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有些评论家用《朗读者》这把斧子凿破“心中冰封的海洋”之后,吃惊地发现,“战后德国人之间无可救要的关系象征实际上继续隐藏的纳粹时代”。但并不是所有的评论家都能达到如此这般的理解深度。比如那些对二战之后的德国缺乏基本了解的人,就不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朗读者》的第三张面孔,是对人类的告诫。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这让我很难为情。支撑这部小说的一个最重要的细节,是汉娜不识字。作者把这个谜底,一直拖到小说的尾声部分才抖落出来,这也是欧·亨利所擅长使用的招数。如果把这个细节的使用,仅仅看成是作者的写作技巧,显然是属于理解上的“浅表性胃炎”,而不是“胃穿孔”。在我看来,完全依靠这个细节所勾画出来的第三张面孔,虽然不比第二张面孔更重要,但也相当重要。它告诫我们,有些时候,是我们的自尊心,或者叫虚荣心,让我们深受伤害。
汉娜原本是一个强者,准确地说,是强势集团中的一员,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她伤害过别人,这毫无疑问。但在战后,她顺理成章成了弱势群体的一分子。她企图隐瞒自己的身份来逃脱罪责。在短时间之内她做到了。但她终究没有摆脱被审判的命运。跟她一起受审判的,总共是五名女看守,只有她被判为终身监禁,而其他人,却是有期徒刑。
我不想去探究对一个纳粹普通女看守的审判是否合理。假定是合理的。但汉娜所受的伤害为什么比其他的女看守更重?究竟是为什么?
说起来似乎有点可笑。原因就在于,汉娜隐瞒了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她的隐瞒由来已久。做看守的时候,她隐瞒。跟少年米夏寻欢作乐的时候,她隐瞒。在法庭上,明知这种隐瞒会让自己陷入极端被动的时候,她还是隐瞒。由于她的隐瞒,其他的女看守,才会肆无忌惮把主要罪责推到她的身上,比如,说她是一份报告的执笔者。对这种谎言,安娜无力反驳。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的自尊心,或者叫虚荣心在作怪。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不识字。她知道如果别人知道她不识字就会轻视她。她不想在这方面低人一等。她迷恋文学,却不能阅读,只好让别人代劳。在集中营,她让女犯人为她朗读。跟米夏发生了畸形的恋情之后,她让她的小情人为她朗读。她用聆听的方式阅读文学,而且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深陷囹圄之后,往日的小情人给她寄来一本又一本录音磁带,等于是继续为她朗读。这一另类的示爱方式,在同名的电影中,被细腻地表达出来,成功赚取了无数观众的眼泪。应该说,最早知道安娜不识字的,是米夏。已经成为法律系大学生的米夏在法庭上没有当众说出事实真相,这让他感到痛苦和自责。他处于两难之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出来,可以减轻对汉娜的刑罚,但他不能。他明白,如果那样做,汉娜永远不会原谅他。他明白,汉娜已经下定了决心,宁愿接受更重的刑罚,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汉娜的执拗,也许会让常人感到不理解。按我们惯用的思路,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但汉娜不同。在内心深处,她很高傲,严格说是傲慢。即便走上法庭也是如此。“她看起来很高傲,从来不跟其他被告讲话,甚至也不理会她的律师。”这里的“高傲”其实就是傲慢。在西方文化当中,傲慢,是被上帝所不齿的七宗罪之一。汉娜冒犯了上帝,自然是罪上加罪。由此说来,法庭对汉娜的量刑,并不算错。
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真正的经典作品,或者说具有经典品质的作品,都不会只有一张面孔。它至少有两张,甚至是三张。它的每一张面孔,都会让一部分读者为之着迷。我承认,我是被《朗读者》的第三张面孔所深深吸引。同时也很愿意为这第三张面孔,向本哈德·施林克再次表达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