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更
1996年元月,我陪父亲李建纲回太原看奶奶,特别去山西作家协会拜访了韩石山先生。我们父子二人的外形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韩老师说,我父亲是那种儒雅的书生,而我则像街上的牛二。后来,杂文家朱健国也在文章里说我就像武汉街头拉板车的贩夫走卒。
可能以前韩老师就对我的文字有一点印象,是不是有点像泼皮无良的少年?得承认一个事实,我的确从小喜欢在街头看骂街,各个流派都着迷,特别是大妈级,湖北的,东北的,不是博士后也是博士前,水平相当了得。
上世纪70年代,父亲被下了牛棚,本来是知识分子的母亲被单位当农民工去看仓库,差不多深夜才能回家。我就基本上成了放羊的,每天就像当年徐悲鸿说的,日长如小年。大概因为识字早,除了围观骂街,阅读成为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回家读鲁迅,出门看大字报。
好多年以后,有人问我,你的文学基础是什么?或者更细点,你的文字基础是什么?其实,就是这样三个来源:鲁迅、大字报、骂街。
如果我有文学起步的话,开始也是诗歌、散文什么的,我的老师都是很牛的。当时我的诗歌都是直接找大作家徐迟批改的,他善意的、调侃的教导,成为我后来对一些年轻人文字的解释风格。
但是,写了好多年,没有一点进步,虽然也是到处发表,却是没有一篇让人记住。有一次在武昌的地摊上,发现韩老师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说,五角钱买了,觉得写得还算不错嘛,怎么没有人知道韩石山会写小说?若干年以后,韩老师在文坛声名鹊起,因为他的杂文,因为他的历史考证,这才是韩老师的本尊。
那次承韩老师鼓励,他对我的文字印象好像也是语言方面,主要是理论文字,当时就给我介绍了谢咏、阎晶明,都是山西评论界明星。阎晶明当时供职山西作协理论部门,就像韩老师的小兄弟,马上赶到韩老师家来见面,后来还给我写过一篇书评。今天,他已经进入中国作协的“领导班子”了。
韩老师特别推荐我向天津的《文学自由谈》投稿。他说,这是你的路子。
之前,其实我已经向《文学自由谈》投过稿,大概因为脾性没有摸对,没有什么效果。早在《文学自由谈》创刊初期,我就注意到了。
在我从小长大的武汉,就有不少个人和单位长期订阅《文学自由谈》。比如在《武钢文艺》编辑部,因为经费紧张,每年都会对上一年的刊物进行订阅评估,他们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订阅《文学自由谈》。
因为这个刊物的确好看,值得看。如果说中国有百家争鸣的地方,毫无疑问,非他莫属。
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觉得批评也是这样,批评一次两次可以,难的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批评。长期以来,中国的文学评论以表扬与自我表扬为主,不提倡批评,尤其是真正的批评,如果有批评,也是小骂大帮忙。《文学自由谈》的出现,打破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惯例,也有阴天了,也发现雾霾了,甚至还有隆冬。
其实现象早就存在,只是皇帝的新衣,没有人敢去说而已。
所以,《文学自由谈》的土壤早就在那里,开发出了一种别样的田园。他人园子里面都是花朵,甚至花朵多到连绿叶也没有了;自由谈的园子里面出现了绿叶,出现了黄叶,甚至出现了枯枝和芒刺。
我后来的幸运就是得到了任芙康的赏识。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还不敢说是作家,得到一家杂志的认可,意味着走上正路。从某种意义上说,任芙康对我具有拨乱反正的作用,要不然,我还是在什么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方面像个无头苍蝇。
《文学自由谈》就像满汉全席,主编就像个大厨,我非常高兴的是,他让我做了一道配菜,而且一配就是好多年。在这桌文学批评的大餐里,我有幸见识了那么多大菜、硬菜——李国文、韩石山、陈歆耕、毛志成、陈冲、李建军多位高手。
通常,写杂文的人都是个性很强的人,他们都有捍卫自己观点的习惯,执着甚至过于执着,乃至到捍卫自己缺点的地步。要把这样一些人团结在刊物的周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有相当的个人影响力。我在任芙康身上看到了这种力量。
在他的身上,你能明显感觉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那些具有传统文人形象的编辑。他们十分认真地从来稿中发现好的文章,非常认真地给你的文章提出修改意见,甚至上山下乡,不远千里找到作者所在地,深入浅出地和你面对面交换对文坛对作家对作品的看法,让你心服口服。今天的文坛,哪里还能见到这样懂得传帮带的编辑?都是作者、尤其是我这样的业余作者主动找上门去,编辑、尤其是主编是不大可能到下面来看望我们的。其实在这十几年期间,我不止一次路过天津,都只是在火车站短暂的停车时想到这个地方对我的意义,想到这里的杂志、编辑对我的帮助,心里是不敢随便打扰他们的。
任老师却是有几次趁会议空隙来走访沿路的《文学自由谈》作者。有一次他途中感冒,到了我这里已经十分严重,还是打趣自己的一路凶险——从蛇口出来,经过虎门,掉进猪(珠)海,让我们哈哈大笑。我还是在他那次启发下,才发现广东珠三角一带的地名真有点耸人听闻,比如珠海就有留尸岛、磨刀门、垃圾尾、翠香路、鸡山乡。因为是珠江入海口,上游有尸体下来,一般就在回水处留住。现在的留尸岛已改为留诗岛或牛狮岛,上游来的垃圾堆积在万山群岛最大的一个岛,垃圾尾现在叫桂山岛。只有翠香、鸡山这样具有烟花柳巷性质的地名还是应广大人民群众要求予以保留,以成全珠海浪漫城市的特区特质。我曾经不止一次为来往的文人解释这些地名,比如斗门,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珠江出海口有八道水,俱称为门,澳门、鸡啼门、崖门、斗门、磨刀门、虎门、江门都是依其形状得名。这些年,只有任芙康让我们感觉这些地名的魅力与幽默。
我们都知道批评文章不好写,其实批评杂志更不好编。批评不到位,等于隔靴搔痒,欲说还休,等于没说。但是过了度,也会造成不良后果甚至严重后果。怎么把握这个度的问题,是考验一个刊物综合应对能力的问题。在中国,文坛属于意识形态领域,属于上层建筑,属于微妙的社会。三十年来,《文学自由谈》一次次有惊无险,化险为夷,是和他们高超的编辑技巧有关,这里面,编者的纵横捭阖、左右逢源、见缝插针、雪中送炭、庖丁解牛的水平叫我五体投地。
作为作者,我们还可以不管不顾地,甚至一意孤行地去嬉笑怒骂,但是,必须要有编者的一夫当关的责任心。老实说,我也是在学习任芙康的文风下成长的,他精妙的千字文,是我学习的范本,他对文章的修改看出他批判锋芒中带有的对人的关怀,悲天悯人也好,恻隐之心也罢,甚至他内心深处具有的一点中庸之道,也对我以后的文章在琢磨平衡方法时起到醍醐灌顶的作用。要知道,《文学自由谈》不仅面对我们这样的童言无忌,更要面对广泛的文学受众;一旦因为我们的一时快感而产生垃圾,其污染的范围可能是无法预料的,甚至会为编辑部带来灭顶之灾,这样的先例已经层出不穷。
记得有一次我批评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却出现一处常识性错误,因为发现太晚,已临近出刊,所以后怕。结果我收到的刊物里面已经被修正过了,遂平安无事。
所以我们这些文化晃晃信赖他,甚至由信赖而依赖,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注意细节的态度也让我感动,不光是注意文章的论点,批评的口径,用典的准确,与时势的接轨和嫌隙等等,在遣词造句方面,他也非常严格,处理得十分妥帖。比如涉及女性作家,一定不能拿对方的长相、身体、绯闻开玩笑,甚至善意的调侃也不可以,这是对知识女性起码的尊重。他强调,因为女性的承受能力一般较弱。确实如此,多数男人的承受能力要高许多,以我为例,我的脸皮就厚于常人,承受能力比许多男人也高出许多,既然是以批评为业,那么就必须具备相当的抗击打能力,否则在这个社会环境中,你会经常感到无助甚至陷于崩溃。唾面自干,是一个批评家的标配。
今天的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文学批评就更加边缘化,作为一个异乡人,长期生活在商业化的南方,当然更其边缘化。当地作协一些官员对于我这样不善于巴结的文人一向嗤之以鼻,这也让我十分识趣。一个真正的以挑剔眼光批评文坛的人,是不可能得到作协系统的平台资源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当有人在我面前以中国作协会员居傲时,年过半百、已出文学书数十种的我自然非常惭愧,对不起党啊对不起人民,小的我至今入会无门,只能小声告诉别人,我的学生已有多人混入中国作协。老师不一定要比学生强嘛,青出于蓝就可以了。
中国古代,还有个以文会友的传统,现在已大变。去年在西樵山见到某位著名作家。众声喧哗中,一干不识趣者纷纷上去求合影,他把众业余们一一推开,主动与领导合影,然后严厉谴责网络语言网络暴力,特别对屌丝一词深恶痛绝。我说,非常不幸,小的就是屌丝,文坛屌丝。可能此作家想到“粉”的问题,次日又竟然同意屌丝们的合影请求,以示“亲民”。
像这种货色,肯定是《文学自由谈》敲打的对象,敲打的形式往往是杂文。这让我想起上世纪80年代,武汉市曾经是文学黄金十年的重要码头,不光是有姚雪垠的历史小说、徐迟的报告文学、碧野的正能量散文,还有大量的诗歌暴民和我等所谓杂文作家。
到了今天,基本上可以盖棺论定,从事杂文业的几乎都成为屌丝一族,有的甚至生计还是问题。听说,民国时期如鲁迅者的稿费是让那些写长篇小说如张恨水之流羡慕嫉妒恨的,他可以凭写杂文到处买房,甚至可以号令天下。现在这些,肯定是江湖中的传说了。这个时代,有人说是饿死诗人的时代,其实也是饿死杂文家的时代。我认识的杂文家,没有一个活得高大上——不说高大上了,就是比较体面的生活也达不到。有人告诉我,还是有些杂文家可以衣食无忧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回答,那么肯定是靠其他事情活下去的。如果有人说他是靠杂文混出名堂的,我敢肯定他是假冒伪劣;或者,他连时评都算不上,是个写社论的吧?在深圳,确实某年某月某日,有个社论专家中了鲁迅文学奖,很令人欢欣鼓舞了一阵子。
武汉这个城市有悠久的杂文传统,在民国时期,大革命时代,文人们就在这里对蒋介石政权说三道四。解放以后,因为胡风这个湖北佬的杂文问题导致成千上万的杂文家被牵连,我至今仍然崇拜他:他怎么能够把杂文写到三十万言之长?一个胡风,一个聂绀弩,把湖北,把武汉,变成杂文的伤心地,那么多的杂文作者身陷囹圄不能自拔。
但是,传统的力量无穷,湖北、武汉的杂文仍然香火鼎盛。我坚持认为,当年的武汉杂文,是今天微博、微信的祖师爷。只是,当年的杂文家,现在已分化得非常严重。以车延高为例,好像他今天仍然是武汉杂文学会会长,但是柴门久不开,改行做诗人去了,所以才有目前的高就。还有个刘洪波,后起之秀,我们承认他的杂文创作,只是他的杂文改良许多。他似乎有两副笔墨,有人说他晚上写作是缺德派,白天工作是歌德派,所以现在也是某单位“高管”了,跻身达官贵人一族。窃以为杂文家要走正路,洪波兄弟可作楷模。
当年在武汉混的杂文家,鄢烈山、朱健国,还有李某人,南下干活。鄢在广州,朱去深圳,我到珠海,好像声名都有所进步,但都一直游走于屌丝与牛逼之间。在下混成标准的屌丝,朱兄不济,因言获咎,好像当年也是个弼马温吧,结果丢官去职,一度生存无着,我去北京帮他推销新书,要书商先行付款,结果因为出版社审查不过,造成书商受损,最后拿我的版税顶账。鄢兄则通达得多,虽然也是愤青一类,却不时有识时务之举,故而以非中国作协会员之身份获得鲁迅文学奖,甚至因此与几十年两小无猜的朱兄反目:朱兄认证其“功夫在诗外”,鄢兄机锋相对,认为朱某吃醋,闹出楚人好内讧之亲痛仇快的事体。
时事如此,我等只能偏安。好在总有地方不计名分,不断问寒问暖,让我感到文坛至少还有任芙康。
而且,杂文也不见得都是惹是生非,即便是惹是生非,只要没达到王实味那样被“去除”的地步,日子也还是过得下去的。我觉得的体面的杂文家的生活,就是像孔乙己那样,布衣长衫,能够挤在群众的队伍里,站着喝酒,就可以了,如果再来点茴香豆之类下酒,并且酒后还能够数得清茴香豆的数目,就是组织上信任、糟糠妻放任的上佳境界了。以后,也许可以带来额外的快活。比如,我的几本书,后来证明在市场上走得还不错的,就是杂文带来的意外。1998年,中国个体书商鼎盛之年,他们出版的书几乎占了中国出版业的半壁江山,野夫出版了易中天的《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贺雄飞出版了余杰的《火与冰》,一个山东出版商推出了我的《李更如是说》。这三本书,在北京都是一个印刷厂排版的。我的书第一次成为全国畅销书,仅仅次于余杰的书,易中天的书销得一般,记得野夫还把版权卖给韩国人,收到一千美金。易中天是后来受到中央电视台的帮助才如日中天。
我的另外一本书《文化晃晃》,说来有趣。那年我的一篇小文章遭到批判,深圳一个网友告诉我,上海的《文汇报》发了一大篇指名道姓的文章,比我的文章还长,标题就是我的名字,文章占了几乎半个版,反正我肯定是体无完肤了。网友给我专程送来报样——因为单位效益不理想,外地报纸基本上看不到了,所以网友的行为相当于千里送鹅毛——真的看得我毛骨悚然,有刮骨之效,由愤怒而佩服,上海还有人写这种文字!网友和我一致认为,没有娘娘腔就是好文章,何况这文章出自产生过姚文元的大上海,相当于姚文元给你做了广告,网友安慰我。
广告的作用是无敌的,未几,上海东方出版中心一位资深编辑找到我,准备出版我的书。记得她是这样介绍她的出版社的:国家队,人民出版社之东方出版社在上海的副牌,曾经出版过《文化苦旅》。这就够了,我知道,他们的审查是非常严肃非常严格的,通常只出版学术书籍。
后来,韩石山为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主编了一套当代文坛酷评四家的丛书,收入我的一册《摸痒了还是摸痛了》。让我十分感动的是,在今天纸媒式微的现实中,我的书居然还能销,没有给韩老师丢人。这本书特别值得我纪念的是,韩老师亲自编辑体例,选择文章,甚至在我的博客中翻捡,这样的老师今天也不多了吧?
这些书中的文字,大部分就是在《文学自由谈》中刊发的,经任芙康的眼光有力地审视过的。
还要说到一点,一家成功的刊物,主编的眼光和素养决定一本杂志的走向和前途。我一向是唯主编论的。现在有许多号称纯文学的刊物,好像是倡导集体领导吧,没有突出主编的个性,几乎多数省级纯文学刊物百刊一面,都有一个个性缺失的问题。
当年,韩石山主编《山西文学》,马上把一本要死不活的杂志弄得风生水起,虽然经营上一时解决不了那么多陈年烂谷子的问题,至少文章已经火爆起来。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韩公退休,《山西文学》又回到先前。
也是当年,陈歆耕接办《文学报》,创办了“新批评”,与《文学自由谈》结成盟友,南北唱和,一时气象万千,好像“新批评”的火力更其猛烈,让柔软的上海文坛显现出了阳刚之气。陈公也于前些日子退休,《文学报》明显变了章法。
《山西文学》成功完成了去韩石山化,现在已经一点韩某人的痕迹都没有了。《文学报》更加奇葩,“新批评”没有批评不说,连原创都少见了,多了一些文摘类别的剪报。这其实说明,报刊的换将真是有讲究的。
《文学自由谈》三十年不倒,就是他们很好地解决了延续性的问题,接班不是发稿权的简单交接,而是一种内在精神的承继,保持刊物的向心力,这种民国风范的文人刊物,就是我们认识的《文学自由谈》。
今年我已经52岁了,希望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文学自由谈》的下一个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