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平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王晓峰的文学观念及对大连文坛的影响
赵慧平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王晓峰的文化信仰和文学观念建立在他对现实生活体验和思考基础上。他对文学的认知和评价,以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为标准,这使他感到踏实、可靠。他不愿意用知识逻辑的方式建立他文学思维的逻辑,更愿意以体验的方式真实地表达自己。所以,在他那里,对文学的思考与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对文学的理解就有了属于他基本的恒久的观点和立场。
王晓峰;大连文学;文学批评;文化活动
无论是见面还是在不同场合提及大连的王晓峰,我总是条件反射般地把他与大连文学联系在一起,这当然是从一个特定角度说的,王晓峰所关注的和他实际的文学活动肯定不会仅仅局限于大连文学,但每当见到他和想到他时我的感觉分明是:他与大连文学同在——大连文学给予了他,他给予了大连文学。
近些年在我分辨中国当代文坛的流行色、探寻形成当代文学品位的根源时,意识中一个概念被不断强化——文学生态。“文学生态”是一个包容量极大的概念,说清楚它需要专门的系统研究,还不一定会达到共识。但它会引起人们的探询:中国作家创作和读者们欣赏处在怎样的文学生态中?是什么使他们有了现在文学生态?“文学生态”的意识会引导人们关注中国文学的生存环境。凭经验就不难得出结论:各省、市、县的文学发展水平的差异,反映着各自不同的文学生态状况。具体到辽宁省,我个人认为,大连是辽宁省文学发展水平最高的城市。这里并不是说大连的文学生态好到尽善尽美的程度,只是想说大连的文学生态自有其可资借鉴之处。由此,我一直觉得王晓峰是一位对优化大连文学生态有重要贡献的人。有了这样的意识,前些年,我一读到他的文章《一座城市的发展和文学的存在》,就立即浮现出一个念头:应该写一篇题为《王晓峰的文学活动和大连文学的发展》的文章。
我由衷地觉得王晓峰的文学活动与大连文学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认真研究的文学案例,王晓峰有资格成为研究的对象。对于大连文学有谁还能比王晓峰如此全面熟悉到融入其中,与之同情共感,而且以近乎编年史的方式用不间断的文学评论将大连文学呈现于笔下呢?修成国先生在2011年曾经给他统计过,至2011年2月,王晓峰为大连市130位新老作家写过160余篇评论,几乎覆盖了大连所有在创作上有成就的作家。同时,他还发表过《新时期大连文学略论》《大连文学的现实管窥》《大连文学十五年述论》等综论大连文学的系列文章,以及大连艺术评论系列文章。除此之外,近三十年里,他还组织协调了数以百计的大连作家作品讨论会,主编和参与主编了文学评论集和文学作品集50多部,包括“大连作家文库”“大连作家文丛”等几个系列的文学成果汇编。从大连城市文化,到作家作品,再到大连文学的宏观研究,大连文学的发展进程与现状尽在他的观照和评论视野中,而且在他的心里一切都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注入情感,鲜活生动,能够感受到生命律动的现实。
我之所以要说王晓峰的“文学活动”,意在强调他不仅做创作、批评的事情,还做着大量有成效的组织协调工作,而且有鲜明的即时性特点,这种即时性的效果可以用他喜欢的一个概念,使大连文学保持着生命的“温度”。所以,用“文学活动”才能较完整、准确地表述出王晓峰之于大连文学的意义。我想,无论熟悉他的人如何评价他的文学观和文学成就,仅以有迹可循的文字就足以证明,他对大连文学生态的影响是事实上存在的。他个人文学活动的历史,也可以说是大连文学新时期发展历史的缩影,他的创作与评论显示出大连文学近三十多年的发展历史及其特点。当然,用量化的方式或者用线性的连接方式无法计算出大连文学如何塑造了王晓峰,也无法计算出王晓峰的文学活动究竟多大程度使大连文学发生了改变,而且把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文学发展联系起来似乎有些夸大个人的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一定时期内,个人的文学活动对特定地方文学的影响不可忽视。我熟悉的大连作家、批评家还有很多,仅从王晓峰的角度看,参与大连文学活动已经是他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他有他的大连文学,他以他的文学活动方式影响着大连文学生态。
一
王晓峰从事文学活动的主要年代正是新时期以来的三十多年,这是个中国社会巨大的历史转型时期。转型时期的一个基本特点是既有的不断坍塌,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社会在各种力量不断出场、对立、冲突、博弈、融合、选择中呈现为多元共在、多元共生。当既有的秩序已经无法实现规范的功能,社会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空间。拥有自由无疑是一件好事,它给了人们多种发展的可能和较大的自主选择权利。但当自由被理解成为所欲为时,自由也就失去了社会与人的底线,所以说,自由的选择并不只是一件简单、愉快的事情,也会给人带来选择的痛苦。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尽管物质文明发展水平超乎了所有经历过人的想象,却几乎没有人感到满意,在精神文化领域甚至持怀疑、否定的观点的人居多。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切身感受到的社会信仰与信任危机,也在损毁着当代人的精神家园,内心生长出各种困惑。王晓峰在社会转型期的精神历程不会超然世外,特别是他这个年龄段基本上属于与新中国同龄人,经历了当代中国社会的各个发展时期,青年时期刚刚建立起来的并且已经形成较稳定的是非善恶标准和观念体系却在新的现实中不断地被质疑和否定,迫使他重新考虑如何做人做事,重新建立新的观念体系,无疑是一件极困难和痛苦的事。他的创作与批评自然反映着转型时期的特点,人们也恰恰能够在转型时期的特殊历史背景中清楚地读出他的精神世界和他的文学。
王晓峰的文化信仰和文学观念建立在他对现实生活体验和思考基础上,他对文学的认知和评价,以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为标准,这使他感到踏实、可靠。他不愿意用知识逻辑的方式建立他文学思维的逻辑,更愿意以体验的方式真实地表达自己,所以,在他那里,对文学的思考与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对文学的理解就有了属于他基本的恒久的观点和立场。我很赞同他把文学看作人的精神存在方式,这样,文学不再是外在于人生命的存在,而成为人以审美的方式构成的精神家园,心灵的栖息之地,它切实地属于每一个人,而不是仅属于握有文化权力某些所谓精英、权威。他反复表达这种观点:“我喜欢一种大文学观:生活的一切,人的一切其实都与文学有关。……创作小说、散文、诗歌面对的对象是生活和心灵;文学评论的对象则是生活、心灵的作品。”(《今天依然要关注文学》)“我向来视文学为我心中的圣洁,是我生活里的唯一唯二;因此我就觉得,文学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的心灵的行走,是人与人、作家与读者的心灵的沟通和交流。”(《旅游》)“我想,文学创作并不是在乎你是否是作家,而更在乎你是否以文学的智慧参悟了人生。我还想,生活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写作者,他们独有的生活阅历和生活感悟,都可能是真文学。”(《作家》)“我自己对心存文学情结的人,总是怀着深深的敬意:毕竟文学会在人的心里,浇铸着生命的诗意。”(《八十年代的文学情结》)“在人的精神文化领域里,在人的审美层面上,它的种种表现,是在关照、反思(审美地反思)人的生存与发展(这关涉着人与人,即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己、人与自然及宇宙等诸多问题)。观照是历史地观照,如巴尔扎克等现实主义大师所说的那样,它是兼具着历史观照的审美观照。也许这才是文学存在的唯一的理由。”(《三十年文学》)在“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作家那里,有着我们的生活最需要的文学。在这样的‘别处’,文学充满生气活力,充满生活的气息和生活的思想,这是文学最有力、最有品质、最有价值的部分,可惜这样的作品却被我们评论,我们的媒体完全忽略了。”(《别处的文学》)基于这种文学观,王晓峰始终保持着在社会现实生活中思考文学,在人的存在中品评文学。由此,我们才可能更好地理解,他为什么对身边的普通大连人的文学创作心怀敬意,愿意下功夫评论那些没有出名的作家,热情扶持那些初学写作的人,认为那才是有“温度”的真的文学。
王晓峰对于自身的文学世界的建造是在他点滴的文学活动中逐渐形成的。他的文学活动的历程,是一个阅读生活、探索和领悟文学的过程。关于生活和文学,他所遭遇到的现实问题是,权威被质疑,已经建立起来的文化观念、文学思想、艺术标准无法适用新的生活和文学现象,必须依据自己独立的思考对各种新现象做出判断,给自己一个真正能够接受的解答。在这个过程中,王晓峰的思想观念和精神历程显现出有着他鲜明的个人印记变与不变。读王晓峰三十多年写下的文字可以看到,他关于社会生活现象的许多观点,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标准,他的表达方式都在发生着变化,他在不停地感受着、思考着、辨析着、评判着、选择着,逐渐成为今天的王晓峰。但同样可以看到,他在感受到的现实巨变做着不断调整的时候,他的精神内核没有变,基本理念没有变,他的还保持着那种理想性的浪漫,保持着社会责任的天下意识,保持着求实的理性精神,保持着人文理念。无论王晓峰是否愿意接受,他的这种精神品质,还是传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传统,属于他这一代人无法褪去的底色。我知道,这些有宏大意味的理想、责任、理性、人文品质,都是在当下文化语境中被怀疑、嘲笑、摒弃,正面主张极困难的,如果单将这几个抽象符号组合在一起放在王晓峰身上,也将是王晓峰排斥、害怕、逃避的,因为那将塑造出一个不合时宜的不接地气的没有感性生命的旧文化形象,当下文化语境中流行的观念和形成的文化规约,令他自觉不自觉地尽力摆脱那种“正人君子”的形象。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主张要停留在过去,在他那里,要用新的文化观念和标准面对生活和文学,关于理想、责任、理性、人文品质已经有了新的内涵和表现方式,但绝不放弃。这看起来有些内在矛盾,却是有生命“温度”的真实的王晓峰,变的是他关于生活和文学的具体观点和主张,不变的是他的精神底色,一直在此基础上营造他的文学世界,从事他的文学活动,传递他的文学主张。
王晓峰的文学理想也建立在这种以人的现实生命存在为本的文学观的基础上。尽管他不愿意正襟危坐地谈他的文学理想,担心被列到被疏离和嘲笑的“正统”行列中,但他对文学理想境界的描述在他的批评和文章中都可以明显地见出。他为网络文学正名时强调:“当下网络文学常常以自发、原状、素朴的道德诘问与心灵问询直接进入生活第一现场,承担了传统文学难以启齿、流行文学躲身回避的正义、道德、良知的社会责任,这就是网络道德或说是网络文学的基本精神。……当下网络文学在文学观念上,要显得更为活跃灵动、更为贴近生活与生命、更为贴近阅读、更为充满活气,为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文学的新时代》)我不知道网络作家们是否认同他的观点,至少这里表达了他理想中的文学是在生活第一现场,贴近生活与生命,充满活气,在心灵诘问方式承担正义、道德、良知的社会责任,成为“先进的精神文化成果”。王晓峰的这种文学观符合文学的本性和文学发展的实际。文学永远属于人的生命组成部分,与人的现实存在相伴随,从来不会离开现实生活,永远属于真实的生活。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文学可能会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但其本性和基本精神不会变。
二
王晓峰文学批评的行文逻辑很清楚地显现着他的文化信仰和文学观念,他说他在评论里喜欢说“人话”,这其中包含着他对文化立场、批评观念和审美标准的宣扬,也包含着他对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现状的不满。
就文化立场来说,王晓峰坚持的是平民立场,他身上有平民百姓的共性特征:尊重自身的感性生命,相信自己内心的真实,追求独立思考与个人表达的随性与自由,不愿意受到任何形式的外存力量压迫,也不愿意服从各种权威,爱憎分明,保持个性特征。这种文化立场决定了他对文学的选择。他要以平民的视角看生活与文学,平等地面对作者、作品、读者,与大众同情共感,说百姓最想说的话,实现心灵间的交流。他反对“站在高高在上的‘文学贵族’的立场来说话”,要努力“写我自己的真性情,写我自己的生活,是我的精神自传”。(《今天依然要关注文学》)对于他来讲,文学就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已经转化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写出他自己才是最需要的。
既然要用平民的视角、平民的意识、平民的态度说话,王晓峰在文学评论中努力寻找一种能够表现自己精神个性和审美理想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就是他所说的说“人话”,也就是有真情实感,让人喜欢听,听得懂,容易接受的话。他在大量评论文章中使用的都是接近日常生活叙事议论的语言方式,而且常常由真人真事展开议论。他的这种语言方式是平民化的,是他自觉的平民意识的表现。他追求的是以平等对话交流的方式去评论作者和作品,以取得亲近、自然、真实的效果。王晓峰写文章很贴近他的精神个性,提出问题、立论、表述,都鲜明地显示着他的知识涵养、他的情趣、他的爱好与追求、他的语言表达风格,总之,他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思想水平、精神境界。这在他的随笔中表现得更充分一些。随笔用来写生活中遇到的和有所感受到的事情,最接近本人的生活,最能表现作者的个性。近些年王晓峰的写作开始进入一种自由状态,更追求生活化的状态,这种特点就更突出,读者甚至可以在他的文字里越来越容易读出他语音语调,语言习惯,这大概与他思想和文字由自信到自由的境界有关。
站在平民的文化立场上写文学评论的文章,在思维逻辑和语言表达方面挣脱业已形成的学术规范其实极难。文学批评不仅要做判断、下结论,更需要讲出判断、结论的合理性和恰当性,这就难免进入推理论证的逻辑关系中,分寸稍掌握不好,就会失去可读性,与读者相“隔”。王晓峰一直在尝试把严肃的文学批评与当下的日常生活现象结合起来,在有趣味的生活情境中引入文学的话题,生活经验与文学很自然地联系起来,他说:“我非常喜欢这样一类的文学批评:能像讲故事、抒发情感一样地写批评文章,即有文学性(艺术性),有文学感觉。我相信更广大的读者都会喜欢这样的批评,好读。”(《对当下文学批评的散点透视》)他的文章多以第一人称来写,“我”既是作者,又有文学形象的意味,造成现实感、情境性。这样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议论文学现象,就方便以经验化的思维方式表真性情,发真议论,点到关节处,不必做抽象的逻辑演绎。这是一种散文随笔的方式,本身也是一种文学创作。也就是说,王晓峰在尝试散文写作与文学评论相统一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形成了王晓峰文学批评的一种风格和习惯,让人觉得即使要写说理性强的问题他也会不由自主地用这种表达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在王晓峰的评论文章中可以信手拈来:
有一天,我去主持一所高校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毕业论文的答辩。答辩过程里我突然感觉到,四位教授(老师)的学生做的选题和导师本人的兴趣与研究重心有关,且导师做文学研究的风格明显地影响到了学生。导师平实学生的论文大都平实,导师新潮,学生的论文大都新潮。
——《文学里的老师和学生》
早些时候引起我对侯德云注意的,是他的杂文随笔。那时候我把候德云设想成一个老气横秋的却也忧愤深广的学究,坐在宽敞的书斋里横眉世事风云而坐立不安。及至见了德云,竟想不到他如此年经。又写散文,还写小小说。
——《侯德云小小说面面观》
S近来由于工作关系,系统地总结和思考了大连文学发展的状态,突然想到,邓刚、孙惠芬、素素不就是在这些年里写出了一批本土特色的文学作品,而受到了广泛关注和好评吗。
——《写我们熟悉的生活吗?》
散文随笔式评论自然不求周延,在合理的文学空间,不会被人曲解,还会让读者更方便地进入王晓峰个人的精神世界,与王晓峰个性化交流。当然,王晓峰不会只用这一种文体去评论,他还是有很多通常批评文体的文章。诸如《作为一种社会行为的文学》《作为一种文体的小小说》《走向现实走向自身——新时期大连文学略论》《我读〈歇马山庄〉》《从自发到自觉的女性意识——论素素的散文》等文章,从文学原理的探究,到区域文学发展现状、文学专题的宏观研究,再到作家作品的评论,都有很好地采用了通常的表达方式,尽管此时他还努力向他的个性表达方式靠近。
与王晓峰写评论基本表达方式相应的是他选词用语也努力接近他的思想方式和语言习惯。他努力提炼生活中的平民化语言,特点是一些典型的语言句式,这在他的文章标题中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你要当面夸夸我》《现在的评论没法干了》《叫你“文学青年”你乐意吗?》《北大精英好大嘴》《还能说点别的吗》《你可别读卡尔维诺》。这些都是东北地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句式,很容易把读者带到他的语境中。王晓峰评论文章中的语言也很接近日常语言习惯:“文学艺术这东西,既然创作出来了,就要给人欣赏,欣赏也是消费。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和商品没什么区别。被消费得越多,说明它的影响越大。古今中外的文艺史上还找不出哪个艺术家把自己的作品藏之名山,秘不示人,变态的嘴硬的除外。”(《你能看得起波切利吗》)“在刘天青的长篇小说《天命之年》里,我找到了我曾熟悉的场景、扭转、故事和人、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的那些难以诉说的感觉、遭遇,在《天命之年》里似乎被重新唤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读长篇小说〈天命之年〉》)文学批评以接近口语的方式表达,这是王晓峰刻意追求的,也是平民话语成为流行以来许多人在探索的一种语言方式,让语言更符合自己的个性特征,文章介于述与论之间,形成了他评论文体鲜明的特点,读过他文章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是他的文章。这也反映出他的文学观念和批评主张,也是他对当下文学批评的一种有意识的对抗。应该承认,他的文字基本上实现了他所追求的说“人话”的效果,读他的文字如同见到了有“温度”的王晓峰。
用平民视角和标准评价生活与文学的王晓峰,在思想倾向上也有了平民的敏感。他的平民意识使他最相信他自己的生活体验和他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也使他对中国当代知名作家和批评家毫无崇拜意识,相反,凡是超出他经验和观念范围的,让他感觉离自己内心较远,特别是感觉与之有了等级差别,须仰视才能得见的都会有些本能性地怀疑和排斥,将其划归到“文学贵族”的范畴,包括那些他所不喜欢的文学批评的表达方式。他对中国文坛上掌握话语权的一些权威质疑和批评的态度非常鲜明。在《北大精英好大嘴》中批评:“这几个北大人,差不多老中青三代,敢编书,敢拿大奖,敢写大文章。文坛上大名大利的事情,实质也是个话语制高权。话要先说,事要先做。遂领时尚之先,遂一锤定了音。至于是非对错,暂且搁置一边。”在《不信排行榜》中批评:“现在评奖的风头过去了,又来了排座次。热衷于此道的,数一数好像也就那么几个人:一些是过了气的“老”作家,自己写不出什么有影响的作品来了,但总怕被人遗忘;一些是不甘寂寞、老想强化自己说话分量的评论家。他们乐不思蜀地评这个榜哪个榜,套用过去流行的一个词,叫“用心何其毒也”:借着这个机会,来显示一下自己说话的力量和权威,重塑自己在文学上的龙头老大的形象,取得已经失去的旧日的辉煌。”在《想起了蒂博代的一段话》中批评:“著名的作家,现在也被称为‘名家’。当上了名家,便有许多好处,开会讲学有人请,吃饭k歌洗澡也有人买单,写点什么都可以上头版且稿费比一般人还多,还能成了‘名作’,你看当下的许多文学期刊,不都把拉到的名家稿子送进‘名作’的栏目里吗?”王晓峰不愿意接受当前文学评论流行的话语逻辑,甚至一概排斥基础理论层面的研究,他还常常与文联、作协系统的人们一样,用带有贬意的“学院批评”或者“学院派”给予命名,加以批评:“学院派的学术性书评,全是固定套路,全是生涩、又大又冷的概念术语,看得不甚畅通或根本看不懂。”(《给有意思的图书写点有意思的评论》)“自私、顽固、落后的传统文学、学院派批评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文学的存在。”(《文学的新时代》)从北大精英,到“老”作家、批评家,到著名作家,再到“学院派”、专业批评等,他都做了尖锐的批评。这很容易理解。王晓峰的文学理想使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期待很高,对那些在中国文坛上掌握话语权的“名家”、权威有着深深的寄托。当中国文学发展的现状是这样地令人失望,而那些“名家”、权威又常常做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来,由失望而生的批评自然会发生。从文化立场的视角看,他的这种批评表达了最普通民众关于文学的文化要求和态度。
三
王晓峰对文学批评有清楚的认识,也在按照他的理解不懈实践着。我很认同他对文学批评的一些观点,在他的文章中我读到了很多与我在表述上几乎相同的观点,这是一种思想契合的现象,也是当前在同一语境中的思想成果。例如,他说:“文学评论也是一种文学创作,而不是文学的分支,……通常人们所知道的文学评论的功能——鉴别和选择,即在当下文学世界里进行披沙拣金的工作,只是文学评论最表面最肤浅的表象。其实质和核心,则是评论家个性的审美表达。”(《说点文学批评的实话》)批评应该“处处充满了生活的智慧和对生活的新见识。我一直认为批评的对象首先是生活,是表达批评家对生活的感悟。”(《创造思想的艺术》)“文学批评的主要任务是对文学作品、现象的内涵与意义的阐释与发现。”(《文学批评要有原创性》)“文学应该也必须以极大的热情和责任来实践文学的最高宗旨。”(《文学的社会责任》)这些看起来并不是首创和新见,但在中国当下的文学语境中要宣示和坚持是需要信仰和勇气的。文学批评是社会整个文学活动的一部分,它是内在于文学活动的一个不可缺失的环节,除上面王晓峰列举到的它的创作性,它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思想理论的生产方式。它通过发现、总结、阐释、传播积累文学经验,构建观念体系,形成理论表述,营造文学秩序和规约,影响文学生态环境。对于一个社会、一个地区来说,文学批评以其特有的方式发挥着规范和指导作用,影响着文学思潮的内涵与走向和人们文学活动的方向和品质。从这个意义上评说王晓峰在新时期以来三十多年的社会转型期里的文学活动,尤其是他的文学批评活动,能够在他900多篇作品和评论文章,500多万文字获得切实的依据。
即使是这样,王晓峰的文学活动究竟能对大连文学的生态环境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在思想、方法、观点等方面多大程度上丰富了大连文学?这还是无法清楚地说清。文学批评可以在不同层面展开:基本原理的层面探讨建立批评范式的合理性与恰当性,为批评实践提供理论依据;作品批评层面探讨文本提供的思想与艺术价值;作家批评层面探讨文学观念与文学风格;文学思潮批评情面探讨社会文学风尚及发展趋势;文学史批评层面探讨文学传统的嬗变和发展。无论哪一个层面,文学批评最关键的是提出问题。批评家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反映着他对现实生活、对文学前沿问题认识的深度,也反映着他的思想水平和专业敏感度。或许,对于同一问题不同的人会提出不同的观点,但提出问题本身就是会引起对相关事实的敏感,促进思考,拓展思想的空间,在思想、观念、方法、观点等方面推进大连文学的发展。
王晓峰是个特别喜欢思想的人,尤其是喜欢提出自己的观点,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也很享受自己思想的成果,这使他的批评有了思想和智识的力量。以时间顺序排列他的文章可以看出,三十多年来,他在不停地追问和评判转型时期出现的各种文学现象,常常以独到的视角和思辨做出自己的判断,许多问题都涉及当代文学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别处的文学》提出的是文学观的转变问题。他认为,文学不只存在于掌握话语权的人划定的范围内,文学发展的历史也不是教科书中的精英史。那些自以为传统的正宗的文学观念已经陈旧,面对变化着的文学现实,应该建立新的文学观念,发现在生活中在大众在新媒体蓬勃生长着有生命的文学。在《每一根线条都有温度》中提出了传承文学精神传统的问题。他批评了中国百年文史领域全盘西化,忘却了中国文化精神和文化传统,文学批评没有了“气韵”和“风骨”,没有了生命的温度。他期待“模仿生命存在一样去写文章。”在《文学是一个未解之谜》和《对当下文学批评的散点透视》中,他提出了反思文学、文学批评基本的思想理论问题。联系发展着的中国文学现实,对究竟什么是文学、文学写什么样的生活、文学创作的知识与生活准备、当下的文学生态、坚守现实主义文学精神、文学发展的前景,以及文学批评的功能、开展文学批评的原则与标准、话语方式、传播效果等问题都做了新的思考,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在《关于媒体文学批评》和《关于专业文学批评》中提出了现代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问题。指出:“发达的现代媒体正在和已经接管了我们生活(包括精神上)的所有领域,同时,它还按照自己的意志和需要制作和‘虚构’了我们生活与精神上的真实。”进入了媒体时代,也意味着一次重大的文化转向,商业文化与大众的媒体批评改变了原先的专业文学批评的大一统的批评格局,传统的批评价值体系已经难以适用,“两种文学批评应该各自保持、坚守各自的天性和职守,各自的话语存在着,互为存在。同时,两者也可以和可能选择适当的时机互为渗透、互为介入。”他的批评还论及了大量的文学现实问题。如:人文精神问题(《请不要打扰他们》)、学术娱乐化问题(《教授VS学者》)、批评的商业化问题(《还能说点别的吗?》《编辑,早安》《旅游》)、批评的廉价抬高问题(《评论家》《给有意思的图书写点有意思的评论》)、文学排行榜和评奖问题(《其余内容请参考所有的拜年短信》《别处的文学》)、“酷评”“八股”批评问题(《学习王朔好榜样》)等等。许多问题看似一些文学的基本问题,其实都是在新时期以来的社会转型期的文化、文学思想理论调整过程中重新提出来的根本性问题,是在新文化语境中建构当代文学思想理论体系中必须清楚回答的问题。作为一个实践着的批评家,王晓峰没有做基础理论研究的任务,职业的特点也使他不可能如职业学者那样给自己提出系统的基础理论研究的任务,但他作为有追求的文学人,为自己的批评提供合理恰当的理论依据,还是敏感地抓住了核心问题,并提出自己有深度的见解。
文学生态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学生存环境,它包括直接影响人们生存方式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体制、机制环境,包括理想、信仰、道德、审美等思想观念体系,包括文学传统、文学思想理论、文学思潮、文学创作与接受的现实状态,它们共同构成有机的文学体系,以或显或稳的文学规约形成文学生产与接受的秩序,在给身在其中的人们提供文学活动条件的同时,也制约着他们影响着文学活动的品质。它的力量无法估量,人们在潜移默化的熏陶中不知不觉地被“文学”化,形成相应的文学观念。王晓峰在大连文坛以组织者、评论家的形象被文学界所接受,也就意味着他在文化观念、文学理想和文学主张方面是一个有影响的文学活动家。对于他身边的大连文学,他更是热情满怀地发现、总结、阐述、传播有价值的文学成果,把他的文学见解以有他鲜明个性的表达方式传达给大连文坛,作家、批评家们就会接受到他传递出的观点和主张。
王晓峰对于大连文学的评论很具系统性,从宏观到微观,从文化精神到文学观念,从作家到读者,从创作到批评,从体裁到文本,从文学到艺术他无不论及。惟其如此,王晓峰的形象才在大连文坛全时空地存在。他在评论中提出的许多观点和主张都丰富了大连文学。关于文学与城市的关系,他指出:“文艺作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或说一个城市发展的忠实记录者,能迅速及时地再现社会的心理走向与时代变化,能真实地表达社会发展的审美取向。……同时,文艺对接受者,也存在引导的作用,并施以其独特的广泛的审美影响。”(《大连文化浅说》)关于大连文学,他提出:“这是大连文学所熟悉的地方。这个地方的思维、情感、生活故事及其表达与大连文学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存在着割不断的文化血脉。感知自己的生存和认清自己,也许才更有能力、更有资格去感知和表达一般的生存。大连文学在这方面的意义和价值便在于此。”(《大连文学十五年述论》)在对大连作家创作的系列批评中,坚持以自己的文学理想和标准去发现总结和阐述。上世纪80年代,他肯定董桂萍的诗歌创作:“正因为她对生活有着充满憧憬般的热情,正因为她对山村的生活有着独特的艺术感受,才使她的诗,有着热情的而缠绵的韵味。”他赞扬徐铎、徐钢的中篇小说《脊美鲸》“弘扬生命意识,扩张时代精神”。90年代,他评论孙惠芬的小说创作,指出她对自身生活、对生命保持着敏锐的感觉和独特的思想体验、情感体验,对生活的理解与把握不再是对生活表面现象的呈现,而是深入到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她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具备了相当的人性深度和更为深刻的社会内涵,从而较好地表达出作家对当下中国农民生存状态的思考。”分析王正寅的长篇小说《古国的振荡》的创作动机时指出:“从目前所迫切需要的人文精神这一角度来看,《古国的振荡》的心态与表达是绝对需要的。物欲的追求仅仅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绝不是全部;精神信仰、道德操守也是人类生存与发展所必需的。”他评素素的散文创作,指出她展现了由自发到自觉的女性意识。他评林丹的小说创作“注重时代的前进步伐对乡村的影响——从一般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生活方式到人物心灵的转移变化。这变化不是新旧交恶的结果,而是乡村对文明进步的自然的向往与追求。如此说来,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发现,也得承认这还是发人深思的艺术呈现。”新世纪以来,王晓峰的评论更强调文学对生活现实、对人的精神存在、对人性、对生命价值的艺术呈现。他评津子围的小说创作“在这样的平白无奇的叙述底下,蠕动着人的存在、人的精神存在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状态。”他评许毅的小说创作:“更重要的,是这些小说让我们认识到了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生活,就是在我们自己的生活里,还有一群这样的人,他们为人的境界、品性、他们的为人的胸襟、理想,让我们感到了生活的踏实和生活的希望。”他评邓刚的长篇小说《山狼海贼》,指出小说以平民化的叙事写出了一群海碰子在生活的苦海里的苦苦挣扎,但他们从未失去生活的希望和丧失生命的斗志,始终追求着快乐和幸福,他们身上有人性的温暖和生命的爱意。这就是作品的调子和亮色。他评兰草的诗文:“我觉得我们都太有理由来倡导和推进这样一种生活观:在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里,美应该是无处不在……兰草的诗文,让我感知了生活的温暖,人性的温暖,生活的诗意和生活之美”。……
一个人的活动根本做不到引领一座城市文学发展的方向,就文学批评的规律来看,它不具备天然的权威和强制的力量,它的力量只能产生于思想和深度和批评的合理与恰当,是以平等交流,心灵沟通,精神对话实现其价值的。以上随手杂取的王晓峰对大连作家包括专业的和非专业的一些批评,不可能全面反映他的文学批评,甚至会有明显的偏误,但还是能够从中见到王晓峰怎样在文学批评中带给大连文学影响。他的文学主张,他的精神气质,他的思维方式,他的思想观点都会在接触到他的人那里留下印象。不难看到,他有他的坚持,而且这种坚持是一贯的,多少年没有变,变的是他的表达方式,精神里的内在的东西更恒久而坚硬。
王晓峰在大连文坛中肯定是一个有指标意义的存在。他是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一个过渡型的批评家,他身上兼有传统文学精神底色和当下文学的品质,他以鲜明的个性和现代特征坚守着他的理想、浪漫、责任与理性精神。他有理由以他的方式存在,虽然不是完美的方式,但它只属于王晓峰。
【责任编辑: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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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5)03-0113-09
2015-01-03
赵慧平(1956-),男,辽宁绥中人,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文化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