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才君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文化研究的冲击与文学经典的重构
——近二十年文学经典研究述评
管才君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文学经典一直备受学术界关注,有关文学经典的内涵、特征和生成机制等的研究成果丰硕。随着文化研究的兴盛,许多学者从文化权力、消费主义、大众传媒、后殖民理论、后现代主义等视角出发,对文学经典进行了解构和重构,取得的成绩令人瞩目。反思这段时间的文学经典研究,在客观总结取得成绩的基础上,可以发现还存在诸多不足,相关问题的研究仍有待深化。
近二十年;文学经典;文化研究
1993年,荷兰学者佛克马在北京大学做了题为《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的系列演讲,就文化研究语境下的文学研究,特别是文学经典研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引发了学术界对文学经典问题的关注。1996年,谢冕、钱理群主编《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掀起了一场有关文学经典的论争,众多学者参与其中,讨论范围迅速扩大,文学经典亦开始成为前沿热点。面对文化研究的冲击,反思和重估文学经典已经成为一股学术热潮,相关学术会议频繁召开,以经典为题材的学位论文也不断涌现,学术界开始关注一些基本问题:什么是文学经典?制约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因素有哪些?文化研究与文学经典的关系如何?笔者爬梳了近二十年文学经典研究的主要成果,试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总结和反思。
尽管经受了文化研究“去经典化”的强烈冲击,许多学者依然坚持传统的经典思维模式,力图回答“什么是经典”,侧重于强调文学经典的典范性、持久性、普适性。黄曼君认为经典既是实在本体又是关系本体,是那些能产生持久影响的伟大作品,具有原创性、典范性和历史穿透性,包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1]。古风通过对“诗言志”经典化过程的历史考察,厘清了中国古代文论经典形成的脉络,他断言:“所谓文学经典,是指具有精品内质、阐释空间和持久影响的文学文本,包括文学作品文本、文学理论文本、文学批评文本和文学史文本。”[2]刘晗相信,“文学经典是指那种能经得住 (纵向的)时间考验的文学作品”,“是指那种能够穿越具体时代的价值观念、美学观念,在价值与美学维度上呈现出一定的普适性的文学文本……具有权威性、神圣性、根本性、典范性的文学文本。”[3]杨经建认为:“经典作品还不只是文学史给予了很高评价的作品,它还体现了一种后来者应当遵循的典范的意思,这就是文学经典。”[4]
考虑到定义经典的复杂性、艰巨性,一些学者对文学经典进行了分类研究。李玉平把文学经典分成两类,一类起源于古典学研究,体现为古典作品,强调普遍人性与文学经典的唯美性和永恒性;一类有着浓厚的宗教渊源,将文学经典政治化,彰显文学经典的建构性及其背后的权力斗争[5]。张荣翼也认为存在两种文学经典,“一是作为文化传统的中国古典文学,二是属于影响了当今文学观念的从西方文学引进的文学观念、技巧和方法等。这两种不同的文学各有自身的一套经典体系,而这些不同的经典体系构成了今天中国文学的文学背景和基本语境”[6]。持相近观点的有王峰,他认为文学经典存在不同的层次,古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是两种概念构成方式,古代文学经典与当代文学经典也是两种概念构成方式,不能混淆两者的区别[7]。
还有一些学者从文学史角度定义文学经典,他们把文学作品放入整个文学史长河,在历史的沉浮中勾勒出经典的存在形态。张立群区分了文学经典与文学史经典的复杂关系,他认为:“所谓文学经典是指那些具有艺术的原创性、独特性,时间的开放性、超越性,阐释上永久性的作品。”[8]方忠认为:“文学经典指的是具有丰厚的人生意蕴和永恒的艺术价值,为一代又一代读者反复阅读、欣赏,体现民族审美风尚和美学精神,深具原创性的文学作品。它们是文学史的支架和龙骨。”[9]董乃斌亦从文学史角度考察文学经典,在他看来,所谓文学经典就是入史率极高的文学作品,“文学经典,其约定俗成的一般意义,其实也就是文学史上各种经典文本,是文学史本体之文本中尤为精粹的部分”[10]。董希文认为:“文学经典是指那些权威的、典范的、具有较高入史率的伟大作品。”[11]
总之,定义文学经典是困难的,不可能从单一视角涵盖文学经典的全部内涵意蕴,学者们对经典的界定也愈加趋向多元。陈定家的文章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学界对文学经典涵义的阐释:文学经典是被权威遴选并为世人常用的名著;是具有百读不厌且常读常新之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可以超越民族与国界而产生世界性影响;是指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作品;因阐释与再阐释的循环而得以不朽等。最后他定义道:“真正的文学经典应该是那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超越价值观和美学观之时代局限的优秀文学作品,是那些在历史维度与美学维度上呈现出一定的普适性,富有教益且常读常新的权威性的典范之作。”[12]
文化研究的冲击促成了学者们思维模式的转型,广大学者不再局限于对文学经典内涵的理解,而是进一步思考“文学经典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区别于传统的文学经典研究方式,即从文学的内部特征入手,专注于作品的审美价值和精神空间,一些学者开始更多地关注经典生成的社会历史语境,从市场经济、意识形态、文化机制等方面审视文学的经典化过程。王本朝认为,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并不完全是文学内部的事,而是文学生产、文学传播以及文学评价共同运作的结果,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不断建构和解构的过程[13]。赵勇指出,当前批评家有让当代文学经典化的冲动、焦虑和呼吁,但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缓慢的历史过程,有些当代作品在艺术价值层面还或多或少存在着,文学商业化、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等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14]。李松以建国后十七年文学经典的批评为中心,分析文学经典的批评和文学批评的经典化,揭示了建国十七年,文学批评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通过掌握文学经典的解释权力而取得了主导地位[15]。陶东风认为文学经典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建构—解构—再建构的过程,他以张爱玲的经典化和鲁迅的再经典化为个案,从精英化和去精英化的角度,探讨了影响文学经典建构的机制转换,以及背后所体现的社会文化力量的较量与搏弈[16]。王确的文章细致解读了三个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经典,我们需要的经典是什么,经典缘何存在着。他相信:“文学经典的生成依据,主要并不在经典本身,而是在人们认识文学这一现象时所选择的认知策略。”[17]王洁群、季水河认为文学经典构筑并存在于公共领域,尤其是公共想象空间,它带来四海一家的认同感、本是同根生的血脉相连感,只要这种“向心”需求不消失,文学经典就不会消亡[18]。
还有一些学者综合考虑制约文学经典生成的内外部因素。童庆炳在经典的普遍性与特殊性、永恒性和历史性之间,采取了一种折中的立场,他认为文学经典是时常变动的,不是被某个时代的人们确定为经典就一劳永逸地永久地成为经典,文学经典是一个不断地建构过程,“文学经典建构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起码要有如下几个要素:(1)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2)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3)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4)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5)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6)发现人(又可称为‘赞助人')。就这六个要素看,前两项属于文学作品内部,这里蕴含‘自律'问题;第(3)、(4)项属于影响文学作品的外部因素,这里蕴涵‘他律'问题;最后两项‘读者'和‘发现人',处于‘自律'和‘他律'之间,它们是内部和外部的中介因素和连接者”[19]。相比较童庆炳的六要素,金健人认为经典作品的“显结构”下往往藏有“潜结构”,具有明显的八个层次,作品在由浅入深的各个结构层面之间回荡着“复调和声”[20]。刘象愚也分别从内外两方面阐释经典的生成,外部因素如具有经典或大师地位的学者或批评家的肯定,读者的阅读判断、教育;内部因素指经典的本质特征,如丰富内涵、跨越时空和无限的再创造等[21]。董希文从文学活动的“四要素”——文本、世界、作家、读者——出发,考察了当前对文学经典的重构现象,“文学经典重构应该是一种立足文本本身的社会文化现象,既涉及纯文学因素,又离不开文学语境,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活动,从活动的整体性(‘四要素')加以研究,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22]。
布尔迪厄“场域”理论有效整合了经典生成的内外部因素,被一些学者用来分析文学的经典化过程。张德明认为,文学经典的生成是一个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中展开的、持续不断地传播和被接受的过程,经典不是一个文本,而是一个“场域”,在这个场域中,各种来自文学和非文学的力量形成对话和张力使意义得以生成、增殖和传播[23]。王峰同样借用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理论,分析文学经典场域中场域、资本和文学经典建构之间的关系[24]。赵毅衡质疑了布尔迪厄的“文学场”的边界,指出布尔迪厄并不认为文学场是全民的游戏。他认为存在两种经典化方式,一种是批评性经典重估,主要是纵聚合轴上的比较选择操作;另一种是群选的经典更新,主要是横组合轴上的粘合连接操作。目前,西方传来的后现代思想破坏了批评自信,连批评家也从比较转向连接。文化向横组合轴倾斜,最终可能导致纵聚合轴消失,人类文化有成为单轴运动的危险[25]。这一观点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和争议①。
文化研究作为新兴的学术潮流,具有明显的“去经典化”特征。许多学者把文学经典置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中详加考察,身份、权力、政治、种族等成为研究的热点视角,形成了蔚为壮观的文学经典的文化研究浪潮。1996年,张荣翼发表《文学经典机制的失落与后文学经典机制的崛起》,开启了经典研究从文本阐释立场向社会历史文化的思维转向[26]。进入新世纪,文化研究视角更为惹人关注,洪子诚指出:“文学经典秩序的确立,自然不是某一普通读者,或某一文学研究者的事情。它是在复杂的文化系统中进行的。”[27]李春青分析了文学经典产生的社会与文化逻辑,揭示了在当前文化研究背景下,大众文化的兴起和泛滥所引发的文学经典面临的挑战[28]。张立群认为,立足于20世纪90年代后现代文化视野,文化研究的介入无疑会为当代文学的经典问题提供某些值得思考的角度[29]。朱国华区分了侧重于美学质素的本质主义与侧重于文化政治的建构主义,认为两种理论之间存在的其实是一种虚假的对立,只是在不同层次上显示出了差别[30]。南帆提出“关系主义”的理论模式,他认为文学必须置于多重文化关系网络之中加以研究,特定历史时期呈现的关系表明了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31]。类似观点不胜枚举。笔者试从以下五个角度出发,概述这一时期文学经典研究的主要内容和核心观点。
其一,文化权力与文学经典的复杂纠葛。文化权力是对话语权的争夺,在政治权力规定的主流意识形态红线之内,通过获得话语权进而获取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因此,从文化权力视角考察文学经典无疑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批判性。陈晓明把当代中国出现的“经典焦虑”归于现实主义审美领导权的危机[32]。王宁较早阐述了西方文学史上经典的构成以及隐于其背后的权力关系[33]。陶东风揭示了文化与权力的媾和现象,他认为文学经典不仅体现了特定阶段与时代的文学规范与审美理想,同时也凝聚着文化权力,文学经典的背后潜藏着知识分子对话语权力的争夺[34]。高楠相信,导致当下文学价值标准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在于大众文学趣味的权力化[35]。南帆认为,经典并非实体性而是功能性概念,它是特定文化空间中的建构物,背后存在参与复杂博弃的各种势力[36]。姚文放指出,文学经典是一个历史概念,是意识形态碰撞、文化权力搏弈的结果,对文学经典的界定已经演变为后现代语境下的一场文化权力之争[37]。
其二,消费社会对文学经典的巨大冲击。市场经济和后工业社会造就的消费文化氛围,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文学经典也开始走下神坛,成为满足人们欲望的快餐式消费品,在各种模仿和戏说之中,经典原有的深度意义和艺术韵味不复存在,权威性和神圣性也消解殆尽。吴兴明的文章指出,在消费社会文学经典呈现出巨大的商业扩张,被广泛地借名、挪用并出现大规模的异质重现,这些扩张显示出文学经典前所未有地经受着另一种建构在消费关系基础之上的社会机制的制约,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文学经典在消费社会走向终结[38]。赵学勇揭示了消费时代文学经典所处的外部矛盾和自身悖论,通过重新厘定文学经典的价值座标,发现纠结于诸种矛盾中的文学经典所具有的持久生命力及新的生存契机[39]。周春英探讨了在消费时代环境下文学经典为何会日渐式微,以及如何捍卫文学经典等问题,她相信即使在消费时代,我们依然需要文学经典[40]。
其三,现代大众传媒对文学经典的深刻影响。大众文化的兴盛为文学经典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文化语境,数字技术革命催生的现代大众传媒裹挟着身体写作、网络文学、群体选秀、视觉图像等汹涌袭来,传统经典获得了重新定位。与此同时,随着全球化浪潮的推进,文化间的交流越来越便捷和频繁,文学经典与现代传媒的交互作用也越来越显著。与赵毅衡批评那种精英消解而大众兴盛的双轴理论相呼应,马大康认为,电子媒介颠覆了文人和知识精英的文化权力,以其空间化存在取消了经典和文化传统赖以生成的时间性条件,重组了文化秩序,重塑了文化生态,以前那个有利于文学生产的文化生态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41]。欧阳友权指出,网络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应该富含刚健有为的精神“钙质”;作为大众文化产品,需要传递文化的正能量;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态,需要有人文审美的意义赋予[42]。李国银分析了视觉文化对文学经典的冲击和解构,他主张依靠新媒体特性扩大文学经典的生存空间[43]。
其四,后殖民理论被运用于对文学经典的考察分析。后殖民理论是一种多元泛化的文化理论,主要研究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力关系,开始关注身份、政治、种群、族裔等,涉及到种族主义、身份政治、文化帝国主义、国家民族主义等新问题。陈太胜关注到文学经典与文化研究的身份政治之间的关系,通过分析萨义德后殖民批评中处理诗歌经典的案例,他力图说明,在文化研究中诗歌(文学)的复杂性和多义性被忽视,进而倡导一种超越单一身份政治的开放性文学研究立场[44]。刘勇从经典的解构和建构两方面考察后殖民理论的建树和盲点,一方面后殖民理论家对一大批文学经典进行了解构式解读,暴露了文本与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他们也重视殖民经验的文学再现,对后殖民作家的创作十分关注并加以阐释,积极促成这些作家作品的经典化进程[45]。许晓琴详细分析了赛义德的文学经典观和批评观念,对后殖民视阈下经典作品的形成进行了考察[46]。
其五,从后现代主义考察文学经典成为一个热点。在后现代社会,深度模式被削平,历史意识消失,其无深度、去中心、零散化的特点完全有别于精英文化的崇高品位,在反中心、反权威、反绝对的背景之下,对经典的解构和戏说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孟繁华断定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下,随着文学的终结,“伟大的小说”或“经典文学”已经成为过去,“因此,21世纪是一个没有文学经典的世纪。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是文学的宿命”[47]。王健认为,随着现代新媒介的应用、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以及精神产品的商品化等因素共同作用,文学的等级秩序开始崩溃,文学的边界变得模糊,文学经典也不复存在[48]。与此相反,陶水平认为文学经典的实质和核心是审美价值和艺术规范问题,他相信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尽管经典的权威性、普遍性、有效性受到质疑,但真正具有经典品质的作品是经得起各种文化摧折而不失去其艺术力量的[49]。马汉广认为,不能因为后现代时期重视对经典的颠覆与解构就否认这个时代有经典,后现代文学经历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经典[50]。
自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国内文化研究的兴盛,从文化视角重新审视和解构文学经典成为一股声势浩大的学术热潮。学者们对于文学经典的内涵理解、标准界定、生成模式、建构路径、价值意义等展开了深入探讨,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相关研究成果丰硕。必须承认,文学经典的文化研究模式改变了经典的提问方式,人们开始直接追问“谁的经典”及“经典是如何生成的”,实现了文学经典研究思路和方法的根本转向。“谁的经典”引出了文学经典的身份问题。在文化研究者眼中,经典实质是一种话语权力,权力与身份存在着密切联系,经典的确立更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的变更紧密相关,从而赋予了经典的民族性、政治性、历史性、阶级性。“经典是如何生成的”则指明了经典的建构模式。一直以来,传统的经典观认为,文学经典是一个时代文学成就、审美理想、道德价值的标志,呈现为超越历史、时代、地域的普遍永恒。文化研究抛弃了传统的静观的研究模式,不再仅关注文学经典构成的内部诸要素,而把视线投向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领域,更多地讨论文化权力、大众文化、消费社会等对经典生成的影响,极大地拓宽了文学经典的研究视野。通过将文学经典置入特定的文化网络和诸多因素的相互作用之下,例如意识形态的操控、权力机关的规范、文化权力的争夺、评选机构的制约等,经典不再具有标准、普适、永恒的终极价值,而是始终处于开放、生成、建构的动态过程之中。
应该说,近二十年文学经典研究在文化转型的深刻影响下,呈现出多元化倾向,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意义巨大,影响深远。但纵观这一时期文学经典研究现状,仍存在着诸多深层矛盾,究其原因,就在于传统经典研究的本质主义思维和文化研究的建构主义模式之间的对立。学者们一方面坚持经典的典范性、普适性,另一方面又承认经典的建构性、流动性;一方面从文学作品内部入手探索经典的本质特性,另一方面又从文化研究外部出发把握经典的生成路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不平衡和错位,直接导致了文学经典研究的困境。针对当前文学经典研究现状,笔者认为其研究还存在三点不足。
其一,文学性和审美特质的缺失。近二十年对文学经典的研究主要是从文化视角,即影响文学作品的外部因素出发,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文学与文化紧密相关,文化无疑是制约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因素。但同时也应该看到,文学不等于文化,文学经典的生命力不可能与文学性无关,当外部研究走向极致,实际会导致忽视文学作品内在的文学性和审美特性。因此,文学经典从文化研究向文学性的回归,已经成为众多学者的共识。吴义勤坚持经典的“当代性”,忠实于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他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51]。贺仲明的文章对文化研究带来的文学经典虚无化现象进行了反思,他认为经典蕴含着精神价值的映照和美学魅力的感染,文化研究对经典的消解实质会放弃文学的精神准则和审美特征,给文学的生存和发展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52]。姚文放的《文学经典之争向文学研究回归的迹象》,细致梳理总结了西方一些学者在经典问题上从文化回归文学、美学的理论诉求,提出从文学理论到理论,再到文学理论的螺旋式上升的学术路径,对当前文学经典的文化研究现状进行了有力的回应和反拨,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53]。
其二,读者接受视角的忽视。当下文学经典研究,大多关注文学经典的概念内涵、建构途径、生成模式、作用意义等,或着眼于从文化研究视角对文学经典进行解构与重构,很少有人注意到文学经典建构主体的功能和作用,这导致读者的审美心理和再造能力遭到一定程度上的忽视和放逐。在接受美学看来,读者是文学经典的阅读者、阐释者和确认者,社会文化的外部因素、汇集经典作品的文学性特征,共同熔铸在读者的审美心理和情感体验中,造就了文学作品经典化的接受现实,读者的阐释和再创造正是文学经典跨越历史长河恒久存在的事实依据。朱立元认为,在全球化语境和多元文化影响下,公共阅读的标准愈加多样,带来的是经典尺度无法统一,他倡导从读者接受角度评选文学作品,进而在接受美学视角下重新书写中国文学史[54]。刘俐俐提出文学经典重读问题,通过一般读者或文学研究者的意向性阅读活动,重温、发现和创造文学经典的意义,重新总结文学经典的艺术特征[55]。读者接受视角的介入有效激活了文本,赋予作品新的意义和生命,打破了权威性、典范性的传统经典观,赋予了文学经典的游动性、可塑性,对文学经典的文化研究视角构成了有益补充。
其三,中国原创理论的缺乏。长期以来,学术界主要是操持着西方理论工具对中国的文学经典进行考量分析,许多中国学者利用西方舶来品,如解构、权力、女权、种族、后殖民、后现代等理论开展对文学经典的探讨,不顾理论的适用性和针对性,既导致话语权的缺失,又容易忽视中国传统文学的审美特性和民族特色,往往造成“水土不服”。因此,在全面总结中国古典文学、近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民族品格和艺术魅力的基础上,必须原创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指导文学创作,遴选出反映时代风尚、代表文学成就的优秀作品,推动中国文学走向繁荣兴盛。杨义提出对文学经典的研究应“回到中国文化原点”,只有充分发挥自身的特色优势,才能真正实现理论创新。他强调,要在与西方文化他者的对话中,明晰西方理论的优势和缺陷,通过对传统文化资源深度的自主的现代学理耕耘,开发出世界上独树一帜的原创性学理体系[56]。这一建议无疑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从“五四”打倒孔家店以来,百年中国文论发展饱受西学熏染,至20世纪90年代,“失语症”一说又甚嚣尘上,如何建构属于自己的范畴、原理、体系,已经成为当今文学理论界面临的重大课题。
注 释:
①徐亮从三方面探讨了避免符号灾变的可能性:一是单轴运动引起的厌烦;二是教学和研究机构的纵聚合作用;三是知识分子在后现代运动中的主导功能(徐亮《双轴运作的另一种可能性——对赵毅衡教授“符号灾变论”的一种回应》,《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南帆认为,经典应该交给纵横两轴构成的坐标综合衡量,与仅仅显示传统、规范的纵轴相比,与共时的文化气氛相互呼应的横轴更为重要(南帆《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参考文献:
[1]黄曼君.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诞生与延传[J].中国社会科学,2004 (3):149-159.
[2]古风.从“诗言志”的经典化过程看古代文论经典的形成[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6):74-81.
[3]刘晗.文学经典的建构及其在当下的命运[J].吉首大学学报,2003 (4):85-89.
[4]杨经建.论“红色经典”的经典性意义和经典化定位[J].广东社会科学,2007(4):160-165.
[5]李玉平.此“经典”非彼“经典”[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6):96-102.
[6]张荣翼.两种文学经典的夹缝中[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31-38.
[7]王峰.对“文学经典”问题的诊治[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68-72.
[8]张立群.论文学经典与文学史经典[J].重庆社会科学,2005(11):70-73.
[9]方忠.论文学的经典化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构 [J].江海学刊,2005(3):189-193.
[10]董乃斌.论文本与经典[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4):47-55.
[11]董希文.互文观念视阈下的文学经典文本解读[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5):118-122.
[12]陈定家.市场与网络语境中的文学经典问题[J].文学评论,2008 (2):42-46.
[13]王本朝.历史化与经典化: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问题[J].求是学刊,2011(6):93-97.
[14]赵勇.谁在建构当代文学经典?当代文学能否建构成经典[J].文学与文化,2010(2):120-126.
[15]李松.文学经典的批评与文学批评的经典化[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103-106.
[16]陶东风.精英化—去精英化与文学经典建构机制的转换[J].文艺研究,2007(12):16-25.
[17]王确.文学经典的历史合法性和存在方式[J].文学评论,2007(2):67-73.
[18]王洁群,季水河.公共性与文学经典的生存[J].中国文学研究,2007(2):15-18.
[19]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5):71-78.
[20]金健人.文学经典的结构与功能[J].文艺理论研究,2008(5):103-109.
[21]刘象愚.经典、经典性与关于“经典”的论争[J].中国比较文学,2006(2):44-58.
[22]董希文.从文学活动“四要素”看当前文学经典的重构[J].中州学刊,2007(4):232-236.
[23]张德明.文学经典的生成谱系与传播机制[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6):91-97.
[24]王峰.场域视野下的文学经典构建[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7):202-204.
[25]赵毅衡.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J].文艺研究,2007(12):4-10.
[26]张荣翼.文学经典机制的失落与后文学经典机制的崛起[J].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1996(3):44-51.
[27]洪子诚.中国当代的“文学经典”问题[J].中国比较文学,2003(3):32-43.
[28]李春青.文学经典面临挑战[J].天津社会科学,2005(3):95-98.
[29]张立群.后现代视野中的当代中国文学经典[J].社会科学研究,2008(6):173-178.
[30]朱国华.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J].文艺理论研究,2006(2):44-51.
[31]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J].文艺研究,2007(8):4-13.
[32]陈晓明.经典焦虑与建构审美霸权[J].山花,2000(9):90-94.
[33]王宁.文学的文化阐释与经典的形成[J].天津社会科学,2003(1):96-102.
[34]陶东风.文学经典与文化权力(上)[J].中国比较文学,2004(3):58-74.
[35]高楠.文学经典的危言与大众趣味权力化[J].文学评论,2005(6):145-149.
[36]南帆.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J].学术月刊,2012(1):92-101.
[37]姚文放.文学经典之争与文化权力的博弈[J].社会科学战线,2013 (2):133-146.
[38]吴兴明.从消费关系座架看文学经典的商业扩张[J].中国比较文学,2006(1):20-34.
[39]赵学勇.消费时代的“文学经典”[J].文学评论,2006(5):206-208.
[40]周春英.论消费时代文学经典的重构[J].南方文坛,2012(6):50-52.
[41]马大康.电子媒介时代文学的文化生态[J].文艺争鸣,2007(7):17-23.
[42]欧阳友权.让网络创作成为一种价值书写[J].武陵学刊,2014(3):4-6.
[43]李国银.视觉文化语境下文学经典的生存空间[J].社会科学家,2013(5):126-129.
[44]陈太胜.文学经典与文化研究的身份政治 [J].文艺研究,2005 (10):49-57.
[45]刘勇.后殖民理论与文学经典[J].南方文坛,2008(5):61-64.
[46]许晓琴.论赛义德文学经典观及其批评观念[J].小说评论,2011 (5):154-158.
[47]孟繁华.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J].文艺争鸣,2005(5):6-9.
[48]王健.“后文学时代”:文学等级秩序的崩溃与文学经典主义的消退[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812-816.
[49]陶水平.当下文学经典研究的文化逻辑[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7 (1):102-107.
[50]马汉广.西方文学经典与后现代意识[J].文艺研究,2011(12):59-66.
[51]吴义勤.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2004年度小说经典”序[J].小说评论,2005(2):11-12.
[52]贺仲明.文学经典的命运与文学的前景[J].江苏社会科学,2008 (2):220-222.
[53]姚文放.文学经典之争向文学研究回归的迹象[J].文艺理论研究,2013(3):164-171.
[54]朱立元.接受美学导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420.
[55]刘俐俐.后现代视野与文学经典问题域的新问题[J].南京社会科学,2012(3):137-143.
[56]杨义.经典的发明与血脉的会通[J].文艺争鸣,2007(1):1-3.
(责任编辑:田 皓)
I0
A
1674-9014(2015)01-00106-06
2014-11-07
管才君,男,江苏江都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和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