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中雨意象的解构

2015-03-20 15:59:08王惠丹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油麻雨水生命

王惠丹

(昆明理工大学津桥学院外语系,云南昆明650106)

曹文轩素有“青春文学教父”之称。然在其众多文学作品中,《天瓢》可以说是最为特立独行的一部。该书一改青春风格,以成人化的视角为读者构造了一个充满古典浪漫主义的“美轮美奂”的雨淋漓的情感世界[1]。小说以杜元潮、邱子东与程彩芹的感情纠葛为主线,讲述了在终日飘雨的油麻地为了爱情与权力所上演的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残酷斗争。主人公在冥冥天意中翻滚挣扎,倾尽一生在权力与情感的夹缝中努力求证自己的成功。生命的壮美、人性的善恶、社会的变迁、权力的移挪,在情态各异的绵绵雨幕的笼罩下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示:生命在雨的沐浴下从粗暴的艰难中透出细腻的美丽,人性在雨的冲刷下裸露出最底层纯朴的质感,而情爱在雨的浸泡中又稀释了粗鄙的丑陋。“雨是小说的时空背景,也是命运转换的契机,是诗意的比附,更是小说主题的象征”[2]。一场场不同节奏、不同规模、不同形式、不同意蕴的雨,作为整个小说的幕布与历史的见证,作为意象化的无言的存在,取代了传统的社会政治背景,陪伴了主人公的一生,深深地注入了他们的灵魂。

一、景雨中复杂的人性

雨是最为平常的自然现象之一,它在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风烟中随意飘洒,融天地为一体,沐万物于其中。《天瓢》中,地处南国的僻静小乡村——油麻地尽日雨丝纷飞,滋润着油麻地丰饶的土地,也滋润着油麻地乡农质朴的心灵。油麻地的乡农对雨是既爱又恨的,他们赋予不同形态的雨势以不同的名字——香蒲雨、金丝雨、梨花雨等等,体现着油麻地人对雨的喜爱;鬼雨、哑雨、骚雨等等,表露出油麻地人对雨的恼怒之情。小说的作者对雨是喜爱的,他以香蒲雨、狗牙雨、枫雨、雁雨、痴雨、胭脂雨、梧桐雨等20种意蕴不同的雨来结构12个章节,将自然生命、男女情爱、欲望灵魂浸润在濛濛烟雨中。经雨之濡染,一切人物景物都被作家描绘得细腻委婉、优雅灵动,在迷茫烟雨中展现着原始的本性:春季,在悠悠细雨的滋润下,南瓜花悄悄地绽放了,枫树悄悄地冒出了叶芽,纯真的采芹、元潮、子东懵懂地成长着;夏季,在恣肆暴雨的冲刷下,油麻地的庄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疯狂地滋长着,杜元潮、邱子东的政治欲望与野心以及两人之间面和心不和的矛盾也在急剧地膨胀着、纠结着、斗争着;秋季,淫雨霏霏中,木落草黄,长空苍茫,得志的杜元潮与闲置的邱子东各攻心计,试图找准时机置对方于死地;冬季,雨雪交加中,万木枯索,断梗飘蓬,风烛残年的杜元潮与邱子东,一个锒铛入狱,一个一无所有,经历了一生的明争暗斗后,两败俱伤。蓦然回首才发现,所有的算计与斗争都是为了童年的梦想与爱恋。四季风烟中,作家为读者描绘了一幅烟雨迷荡、湿气氤氲的江南风景图,一幅乡村历史的变迁图,一幅人与人之间权力倾轧的政治斗争图。

作为一种自然物的雨,就通常意义上看,它仅仅是一种物象,即文学创作中所谓的“境”。然而正如清代叶燮在《黄叶村庄诗序》所说,“境一而触境之人之心不一”。文学作品中的景象,经过作家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经过作家思想情感的化合与点染,已不再是简单的纯自然的可观物象,它已成为作家某种情感信息的载体,传达着作家的种种情思意趣。正如黑格尔所言:“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显示出来”[3]。《天瓢》中飘飞在各章节中的雨点、雨丝、雨线,作为一种心灵化、感性化的形象,承载着作家的主观情感和美学追求,渲染烘托着人物生活的环境氛围,营造着理想的审美意境。作家用“雨”来织造环境,表达了丰富复杂的情感,收到了委婉蕴藉的艺术效果。阴雨连绵的暮春,邱子东的父亲倾尽家产欲谋暴利,却惨遭“崩排”。细雨中摇摇晃晃的枫树,翻飞旋转的雨伞,轻描淡写地将命运的无常与无奈呈现在读者面前,隐隐地喻示了邱子东一生命运的飞旋、摇摆。“雨”作为一种具体形象,委婉地暗示出命运中某种不可抗拒的破坏力。自朦胧懂事起就喜欢杜元潮的程彩芹,在杜元潮选择了政治、权力而放弃爱情后嫁离油麻地。“出嫁这一天,又是个雨天”,垂直而均匀的雨丝垂落在水面上,就像彩芹纤柔而深长的情思。而站在“荒凉的河湾处”目送彩芹远嫁的杜元潮“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头发被雨水所冲,顺着雨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左眼”[4]112。他的四周野草连绵,一棵孤零零的落尽了叶子而赤裸着的苦楝树在风雨中独自挺立着。万丈雨幕的高空,一群南归的大雁在雨中缓缓飞行,时而传来一声雁的哀鸣,显得既悲凉,又十分优美。此时的雨少了几分苍凉与缠绵,却多了几分惆怅和伤感。微微细雨,密密麻麻,似乎讲述着程彩芹与杜元潮不舍的情愫与无奈的苦楚。野草、孤树、雁行、雁鸣,渲染烘托出一种冷寂孤寞的环境与凄清浓重的悲剧气氛,而濛濛秋雨又使人体验到一种悲凉与忧愁。笼罩于雨中的孤单身影显示出相对于天地自然、社会人生的微渺,又隐隐生发出一种对命运的无法把握和对前途无着的迷茫。其中既有对造化弄人的慨叹,又有对特殊时代“唯阶级论”对纯真爱情戕害的指斥,一缕缕无言而神伤的愁情让人低回不已。

二、情雨中氤氲的情感

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隐含有情爱、性爱之寓意,“巫山云雨”的典故早已深入人心,自不必多言。无独有偶,西方文学中的“雨”意象也蕴含有浓烈的情爱之意。希腊神话中宙斯“金雨”使公主达那厄受孕的故事,使得“雨”在西方人的观念中逐渐成为性爱的隐语,并约定俗成,代代相传。“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古典浪漫的情愫拂之不去”的曹文轩受中西方现代美学的影响,深谙中西文化。《天瓢》中飞扬的雨丝也飞扬着无尽的情欲。小说中的油麻地是一个只生长情色而很少生长爱情的村庄。在这个终日飘洒着天之精华、孕育着地之灵秀的村庄里,原始的生命动机成为人们冲破俗世无聊与生命孤寂的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4]85“夜间的雨声,也会闹人,闹得人醒来了。醒来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4]68因此小说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情爱的小世界中,被种种情感的欲望牵制着在命运的航线上不断地飞腾与跌落。参加革命后衣锦还乡的李长望留在油麻地做党委书记,多年积压的情欲在油麻地湿漉漉的天地中得以放肆地宣泄,最终又因过度地放纵,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东窗事发而吊死在飘雨的果园中。邱子东因对程彩芹的情感受挫转而与小学教师戴萍一次次地陶醉于雨中来满足其情感的空虚寂寞。这里,雨既是性爱的幕布,又是性爱的催化剂,同时也是性爱的象征与喻示。

与耽于情欲的李长望、邱子东不同,小说的绝对主人公杜元潮似乎更向往一种纯洁而清静的感情。两小无猜的杜元潮与程彩芹在金色的太阳雨下孩提式的游戏中完成了性之启蒙。作者有意无意地将男女主人公性启蒙的背景设置在丝丝金雨中完成,似乎有意无意地移用了宙斯“金雨”的典故,以此象征杜、程情窦的开始。此后,二人朦胧爱情的发展自始至终都笼罩在迷蒙烟雨中,轻盈、虚无、缥缈而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然而,造化弄人,当爱情遭遇政治、权力时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尽管程彩芹的远嫁使得杜元潮“像一棵没有根柢的树”,但作者对杜元潮与程彩芹的爱情始终是呵护有加的。程彩芹出嫁后,杜元潮与艾绒结婚。不久,随着程彩芹的新寡,杜元潮女儿的溺水,艾绒沉溺痛苦不能自拔并离开油麻地返城,杜、程的爱情再次在雨水的滋润下暗暗地发展了起来。天大地大,大不过雾雨掩映的苇荡中的一只小船;山美水美,美不过期待已久的两颗心灵的久久相拥。终其一生,杜元潮对程彩芹的爱恋在雨水的流淌下,越流越远,愈浸愈深。雨作为一种背景,一种情感的外化,始终舒缓、绵长地流淌在主人公内心深处。

如果说邱子东之于戴萍是缘自性欲,那他之于程彩芹则是出于纯粹的情爱,虽然这种情爱并未实现。童年时邱子东也曾朦朦胧胧地喜欢程彩芹,青年时也曾向程求爱但被婉拒。此后邱子东对程彩芹的爱深埋在心中。邱子东在政治生活中被杜元潮多年压制后,意欲抓住杜元潮的生活污点进行复仇。经过一年多的苦苦寻觅,他终于在一个大雨夜找到了杜元潮在城里所筑的别院,找到了被杜元潮金屋藏娇的程彩芹。“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重抵达极致的仇恨。”[4]281然而,这种仇恨却在程彩芹雨中的苦苦哀求下放弃了,邱子东为了情人而放弃了对情敌的复仇。因而,小说中爱情的雨水始终是纯澈的、明净的,它不断地清洗社会的污浊、清洗人物的情感、清洗作品的主题,使得整部作品散发出古典的浪漫主义的艺术芬芳。

三、生命雨中轮回的生死

水是生命之源,雨则是水的重要来源,于是雨便具有了伟大的生命意义,自然界的雷雨鼓荡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天瓢》中被雨水淋湿的油麻地处处散发着浓烈的生命气息:田田荷叶下轻盈的游鱼,废旧祠堂中追逐的硕鼠,湿润星空间飞舞的流萤,春雨秋阴下茂盛的枫楝……一首首生命的交响乐在田间地头高昂地演奏着。

油麻地的人们的生命也是被雨水浸泡的,他们生在雨里,长在雨里,死在雨里,也葬在雨里,世世代代割舍不断对油麻地的感情、对雨水的感情。雨水滋润着油麻地的土地,也浇灌并毁灭着油麻地人的生命。5岁时杜元潮被大水冲到油麻地,冲到程彩芹与邱子东的身边,于是注定他的一生将与雨水、与油麻地有着说不清的依恋情结,与程彩芹和邱子东有着道不明的爱恨情仇。童年的杜元潮因其外来长工儿子的身份而备受飞扬跋扈的地主儿子邱子东的羞辱,墓坑中狗牙雨的敲击使得杜元潮认识到生活的残酷。这里的雨,既是自然之雨,又是生命之雨的象征,咬噬着他肉体与小小灵魂的狗牙雨,使他明白了生命的无奈与坚韧。青年时期的杜元潮和邱子东联手推翻了油麻地的最高统治者——淫棍镇长、党委书记李长望后分别担任了油麻地的书记与镇长,于是生命的残酷与壮美在杜元潮与邱子东的尔虞我诈中缓缓地展开了。当每个人都挣扎在自己强烈的欲望中的时候,生命便因此而走向长长的雨季。在权力的角逐中,邱子东的政治生命葬送雨中,于是他便借奔跑在雨中追逐野鸡野兔的旺盛的自然生命来麻醉自己,求得满足。杜元潮的胜利也是短暂的,他很快又败落于邱子东雨中苦苦寻觅掌握的把柄上而锒铛入狱。出狱后不几年,杜元潮在一场暴雨中乘棺而去。他的一生,起于雨而终于雨,雨成为命运轮回往复的一种象征、一种预兆、一种暗示。

形形色色、连绵不绝的雨流动、飘洒于油麻地的四周,让江南乡村的天空氤氲着淡淡的水,弥漫着层层的雾,也张扬着生命的色彩。雨有如生命的终结者,见证着生命的陨落,也牵抻着作家悲悯人生的情怀。罪孽深重的李长望整饬一新地吊死在梨树上的那年,“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雨荡涤着污浊,滋润着生命。生命是可贵的,雨中李长望使用的新麻绳所散发出的苦涩的香味,让作者对苦涩的生命的感喟也随着雨雾弥散开来。“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4]91,淡淡的哀伤与叹惋随风流转。宽厚开明的大地主程瑶田一生灵活勤谨,傲骨根根,演绎着人性的尊严与修养,却在“闹革命,分家产”的风雨鼓荡中一贫如洗,最终在狂烈肆虐的秋风秋雨中命丧荒野。此时“他的头已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是像泥鳅一样,往烂泥里使劲钻着”。自然生命的坚韧终被时代的风雨侵蚀了最后的光彩,这是时代的胜利?抑或生命的悲哀?杜元潮的小女儿禁不住雨的诱惑,一步步经由雨幕的移动牵引走进池塘,走向死亡。她沉没时,“水塘竟没有荡漾出一丝波纹……”[4]250。此时的雨幕,就像一个掌管命运、通晓生死的精灵,引导着、见证着生命的结束。然而生死有数,几天后一个秋阳如水的晴天,邱子东的儿子却在鞭炮声声中呱呱坠地了。生命就犹如这雨水,在天地间周转循环、永不停息。

大水汤汤,“把欲望和灵魂浸泡在雨中”[5]的油麻地仍然湿淋淋的,生命在雨中依旧不断地轮回往复、繁衍成长着。然而,此时之雨,已非彼时之雨。

[1]徐坤.天瓢·封底评语[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2]安波舜.爱比恨更伟大·编者荐言[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1.

[3][德]黑格尔.美学 :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49.

[4]曹文轩.天瓢[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5]刘震云.天瓢·封底评语[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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