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会冬
(海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长期以来,海南文化研究对宋元时期的贬官及明清时期有“滨海邹鲁之风”称号的文化发展历史的关注程度明显高于隋唐之前的历史。倘若上述两个时期是海南文化同中原文化的两次重要碰撞的话,那隋唐之前上万年的历史则是海南文化同中原文化的第一次碰撞。在这个漫长的历史阶段,政治的动荡虽然影响了海南文化的发展,但海南文化最终同中原文化逐渐建立起了密切联系,并且初步形成了自身的特点。而这个过程中,冼夫人无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百万年前,海南并非孤悬海外的小岛,而是与雷州半岛相连的大陆南端,然而,地壳运动使海南最终成为一个独立的海岛。[1]在交通尚不发达的时代,地理的隔绝对人类的进化与发展势必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根据目前海南考古发现可知,在海南与大陆地理分离后的百万年间,海南并没有早期人类活动的痕迹。许多学者认为,这实际上表明海南岛上的早期人类文化源自岛外先民迁徙入岛的历史进程。[2]距今大约两万年的昌化江信冲洞遗迹和距今一万年的三亚落笔洞遗址被视为海南先民最早的痕迹。这两处文化遗存与大陆的越文化等文化遗存间存在的密切关联,表明早在两万年前,海南岛便已存在与大陆文化的相互交流,然而,史料和考古材料的匮乏使我们难以描述彼时海南与大陆间文化交流的清晰状况。
公元前214 年,海南与中原政权的关系掀开了新的一页。统一岭南诸地的秦始皇卓有远见地设置了象征一统皇权的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实现了中央王权对海南的“遥领”。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平定南越之后,汉武帝在海南版图内设置了珠崖郡和儋耳郡,这标志着中央政权对海南直接统治的开始。《三国志·薛综传》记载:“自斯以来,颇徙中国罪人杂居其间,指使学书,使驿往来,观见礼化。”[3]郡县的设立,为中原与海南之间的人员流动创设了更为直接的政治条件,中原与海南的互动也成为影响海南发展的不容忽视的因素。
统治者对海南奇珍异宝与异样风俗的过分关注,直接激起了海南先民的反抗。面对千里之外边民的反抗,究竟是否要派兵进剿毒瘴蔓延的海岛之乱,成为汉代统治者一个两难的选择。据《汉书·贾捐之传》记载,自汉武帝初设郡县至汉元帝始元年间在位的数十余年,海南大规模“叛乱”就有九次之多。[4]汉昭帝时,虽然将儋耳郡并入珠崖郡,但并未改变“叛乱”频仍的局面。而彼时关东大地主兼并土地导致的民不聊生,使农民不得已揭竿而起的状况动摇了汉朝统治的基础。面对动摇根基的关东之乱与孤悬海外的海南之乱,汉元帝采用谋臣贾捐之的建议,罢弃珠崖郡。自此以后,海南文化的发展不仅失去了同中原文化进行交流的政治基础,也开启了此后数百年间海南郡县废立不断的“常态”。在这种中原政治统治难以介入的历史状态下,海南文化的发展只能在相对封闭与隔离的状况下缓慢前进。官方文化介入的微弱与不确定的民间文化交流的孱弱成为当时海南文化发展最为直接的写照。总之,政治力量的动荡带来的近似真空的状态使一海之隔的地理状况对文化发展的限制作用被无情地放大。
随着历史的发展,冼夫人的出现使隋唐海南与中原政权的关系有了新的历史形态。冼夫人虽不是海南人,但在海南与中原政权的互动中却扮演着重要角色。其确切的生卒年代正史中并未详述,学界普遍认为,冼夫人生活的时间大抵为南朝梁武帝天监年至隋文帝仁寿年间,前后大约历时九十年。这个时期恰是中原地区由战乱纷纷向全国一统迈进的历史时期。然而,在当时中原政权“遥领”岭南的状况并未根本改变。岭南自古为越族的生活之地,《谯国夫人传》记载,高凉冼氏“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5]当时,作为世家豪酋的冼家在岭南的影响丝毫不逊于中原政权派驻岭南的地方官吏。这一点通过冯冼两家联姻的历史事实可以得到证明。
冼夫人的丈夫名为冯宝,根据王兴瑞的考证,冯氏祖先冯跋曾建立北燕政权。冯跋的弟弟冯弘趁冯跋病危之际袭取王位。由于政权势力不足,因此北燕最终为北魏所灭,冯弘只能率国人投奔高丽国,然而与高丽王的矛盾使冯氏在高丽也无法久住。无奈之下,冯弘只能派遣其子冯业率众人投奔南朝宋,自此不仅在岭南安家,而且被朝廷委以郡守州牧之类的官职。[6]岭南之地古越族部落众多,各部往往据险而守,中原政权派遣的官员对各部落各自圈定领地的做法缺乏有效的治理手段。冯氏家族虽未守牧也不例外,而作为岭南俚人豪酋之家,冼家在岭南本来就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再加之冼夫人对本宗之人严加戒约,即便是她的兄长冼挺,也在冼夫人的劝诫下收敛恃强凌弱的姿态。冼夫人的声望在岭南颇高,连海南先民的首领也纷纷归附。为改变“号令不行”的局面,冯融决定为冯氏家族选择一门重要的婚姻,即与俚人豪酋冼家结亲。冯冼联姻使冯家在当地的话语权陡然提升,“自此政令有序,人莫敢违”。[7]
冯冼两家的政治联姻反映了冯氏家族的政治智慧,也反映了冼氏家族在岭南的显赫地位,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魏晋至隋唐时期岭南之地的政治现实。虽然隋唐中原政权强盛,但对这个边陲之地的统治仍力所不及,因此,冼夫人与冯冼家族的存在使中原政权对海南的统治有了另一种治理方式。隋朝初年,冼夫人奉诏平乱的事例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借助代言人实现统治的方式。
隋朝初年,番州总管赵讷贪虐过度,激起岭南诸俚獠部落的纷纷反抗。冼夫人上书陈述赵讷的罪状。面对大范围的少数民族反叛,隋高祖并未派兵进剿,而是下诏委冼夫人以招慰叛乱之责。根据《谯国夫人传》的记载可知,冼夫人“亲载诏书,自称使者,历十余州,宣述上意,谕诸俚獠,所至皆降”。可以说,冼夫人出色完成了隋高祖交付的平叛重任,然而,隋高祖以一封诏书以应对此事,究竟是一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明决策,还是一项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当时,隋高祖派遣总管韦洸安抚岭南,但韦洸“逡巡不敢进”。直到冼夫人派人迎接,韦洸才到达广州,岭南之地才才算平定。由此可知,一方面,隋王朝的统治力量尚未改变岭南的权力结构;另一方面,虽然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少数民族豪酋在岭南掌握更大话语权的现实,但中原王朝已欣然接纳了冼夫人的归附,这成为当时海南与中原政权关系的另一种重要的历史形态。
在冼夫人生活的时代之前,虽然海南已纳入中原政权的版图,但郡县废立不断使海南文化发展长期处于缺少中原政权实质性介入的状态,冼夫人的出现,使原本力有不及的中原政权拥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治理海南的代言人,从而使海南文化发展获得了稳定的政治局面,也使中原文化实质性介入海南。随着统治力量的深入,海南文化的发展不断注入外来因素。如在唐至五代时期,佛教、道教和伊斯兰教相继传入海南,并获得长足发展。阎根齐等海南文化研究专家根据唐史研究等相关文献认为,海南岛上最早设立的孔学也应在唐初;[8]佛教和道教建筑在海南最早于唐朝建立的史实也证明唐朝时期,海南道教与佛教获得长足发展;[9]唐高宗时期,来自西亚和印度的穆斯林商人和来自广州等地的传教士也将伊斯兰教带入海南。[10]因此,可以说冼夫人的出现,不仅结束了海南政治动荡数百年的尴尬局面,也开启了海南文化与中原文化全方位互动的历史。
第一次文化碰撞,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冼夫人“治而不独”的国家意识。毫无疑问,冼夫人作为一个完全有能力在海南称王的岭南实质意义上的控制者,其维护国家统一与地方安定的决心的确令人称道。周恩来称其为“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也正是看重冼夫人对国家统一的巨大历史贡献。然而,冼夫人不仅是维护国家统一的民族英雄,也是开启海南文化发展的关键人物。
在冼夫人之前的漫长历史时期,虽然海南与中原地区的民间文化交流时有发生,但是,政治动荡所造成的消极影响的确极大限制了海南文化的快速发展。与此同时,海南先民在长久缺失中原政权力量实质介入的情况下,逐渐形成了自己对国家的理解。无论是那些逃难至此的移民,还是久居此地深受动荡、虫瘴之苦的先民,他们对中原政权更迭的关注度远不及其对冼夫人的认可,因为正是冼夫人的不懈努力,才最终给他们带来了和平与发展。换言之,与其说当时的海南民众认可冼夫人本人,倒不如说他们认可冼夫人代表的和平与发展的文化符号。他们并不关注究竟谁坐拥天下,但他们着重关注自己能否安居乐业。这种淳朴的民本思想是海南先民在经历了长久的政治动荡、经济发展滞后和虫瘴频生的恶劣环境后逐渐形成的对国家的认识。
不仅如此,当时海南先民对冼夫人的认可并没有阻碍他们对其他文化的传入。虽然唐朝时期,海南先民便给冼夫人建庙祭拜,但是,他们对中原地区传入的其他宗教和文化并没有采取拒斥的态度。不仅如此,从冼夫人治理岭南为海南地区引入大量中原地区先进的生产方式开始,到隋唐时期大量中原先进文化的传入,海南先民也并没有孤岛自封,而是怀有开放心态接纳了这些“外来”文化。而之所以接纳这些文化,不独尊冼夫人文化,其背后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只要能为生活的改善提供帮助,为自己寻找到生活的精神寄托,他们愿意接受来自各方的文化。闫广林教授认为“海南文化信仰的关键在于神能否保佑他们顺利、平安、丁旺、救苦救难、恩泽子孙,是直接的功利主义。”[11]这种带有鲜明实用主义的开放心态,成为此后海南文化发展的重要特点。而功利主义与民本思想的叠加,恰是第一次文化碰撞中逐渐形成的海南文化发展的关键性特征。
[1]王俞春. 海南移民史志[M].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22.
[2]阎根齐.论海南古代文明的起源[A]. 海南历史文化[C].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32-42.
[3]陈寿.三国志·吴书·薛综传(卷五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155.
[4]班固.汉书·贾捐之传(卷六四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997-1998.
[5][7]魏征.隋书·列女传·谯国夫人传(卷八十)[M].北京:中华书局,1973.1800-1801.
[6]王兴瑞. 冼夫人与冯氏家族[M]. 北京:中华书局,1984.17-21.
[8][9]阎根齐,刘冬梅.海南社会发展史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174.175-180.
[10]符策超.海南文化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55-57.
[11]闫广林.海南岛文化根性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