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颠覆——论《染血之室》的改写艺术

2015-03-20 01:27杨晓莲
关键词:侯爵卡特童话

杨晓莲 李 盛

(1.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0031;2.重庆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1331)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ter 1940-1992)是英国当代文学史上最具独创性的作家。她一生的创作都与反叛传统有关,与其他作家割裂传统的颠覆模式不同,卡特将成年人的视角转回到童话上,以独特的方式向成年读者讲述了欧洲传统童话,通过重新书写传统童话故事来阐发极具颠覆性的现代意义,从而揭示传统文化价值观中对女性角色和女性情欲的偏见。

目前,学界热衷于研究卡特改写故事背后所表达的内涵与主题等内容,却忽视了卡特故事改写的艺术特色:精美言辞中的奇谲比喻以及与经典童话所形成的互文。

本文从细读卡特的经典名作《染血之室》入手,通过对其语言和叙事两方面的分析来探讨卡特的改写艺术,并尝试解释在卡特独特的写作背后所要表达的颠覆意义。

一、安吉拉·卡特与《染血之室》

卡特对童话故事特别迷恋,曾翻译过《查尔斯·佩罗童话集》和《睡美人》等童话。其故事框架都来源于家喻户晓的欧洲传统童话,她善于用人们耳熟能详的欧洲传统童话故事来创作出具有新意的、给成人阅读的成人童话,卡特执着于重述经典童话,主要目的是企图打破传统童话中的禁锢,赋予那些老故事以全新的颠覆魅力。

卡特的毕生名作是短篇小说集《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在这个集子中,卡特对欧洲经典童话进行了大胆的戏仿和改写。比如:《师先生的恋曲》和《老虎新娘》讲述的是著名的“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但两篇故事互为镜像地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师先生的恋曲》以美女吻过野兽,野兽变成人为故事结局;《老虎新娘》则以野兽吻过美女,美女变成动物为结局。卡特在小说中探讨了传统“美女与野兽”童话故事所触及不到的更深层次的主题,故事内部充满了诱惑与屈从、矜持与放荡、人性与兽性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和苦苦挣扎的矛盾。

另一篇《与狼为伴》改写的是家喻户晓的经典童话《小红帽》,其结局也极有颠覆意义。

其中的《染血之室》被认为是卡特的巅峰之作。卡特的好友拉什迪在《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小说集的序言中说:“这本小说集是卡特最好的作品。……《染血之室》是她的不朽之作。”[1]93

《染血之室》的故事情节来源于欧洲经典童话《蓝胡子》,而《蓝胡子》第一次由法国作家夏尔·佩罗[2]在他的童话故事集《鹅妈妈的故事或寓有道德教训的往日的故事》里以文学的形式问世。

《蓝胡子》的情节如下:蓝胡子是个富有的贵族,娶过几次妻子,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女人的最终下落。后来蓝胡子经过努力娶到了一位有名望的女士的女儿为妻。他外出旅行时,将城堡所有钥匙都交给了新婚妻子,但不许她进入其中的一间密室。出于好奇,妻子还是打开了密室的房门,发现里面竟是被蓝胡子杀死的前妻的遗骸。钥匙沾染上血迹,无法擦拭干净,蓝胡子回来知道妻子违背了命令,要杀死妻子。最终妻子的两个骑士哥哥赶来杀死了蓝胡子。[2]这个童话的主旨是劝诫女性不要好奇,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在《染血之室》中,故事以女主人公乘坐火车奔赴新婚丈夫的宅邸开始。侯爵(即蓝胡子)生活在19世纪末,他发如师鬃,浑身散发皮革与香料的气味,听瓦格纳,抽粗壮如婴儿手臂的雪茄,动辄引用波德莱尔和萨德的艳情诗句……城堡的地下室里也藏着秘密。当然,女主人公依然要为其好奇付出代价。在她最终要受到丈夫斩首处罚之时,新娘的母亲如战士般持枪策马赶来,用火药杀死了侯爵从而救下自己的女儿。

二、《染血之室》的语言特色——奇谲的比喻

比起佩罗那充满劝导意味的童话,卡特的《染血之室》(即旧貌换新颜的《蓝胡子》)更能博得现代读者的眼球。正如卡特所说:“故事的风格倾向于华丽而不自然——因此违背人类向来希冀相信字词为真的欲望”[3]158。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卡特采用独特的精致语言和别致的比喻,带着洛可可般巨细靡遗的夸饰,把这篇故事打造得像是一幕华丽的宫廷舞台剧。

什克洛夫斯基在谈到戏仿作品的创作时认为,熟知的情节的运用使得读者对文本的关注度转移到技法上来[4]158。也就是说,要把旧文本重写得精彩,对作家的写作技法的要求非常之高。而卡特无疑用她独具特色的语言功底做到了这一点。作为一部童话,《蓝胡子》经过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已经略显乏味,但卡特用诗一样瑰丽的语言抒写这样的故事,就如同给已经褪去漆色的旧木家具裹上了一层金箔,让它熠熠生辉。

卡特在文辞上的独特表现为“闪烁不定”的美感,词语与词语、主体与喻体之间的搭配都趋向一种超出常理的非稳定性。英国学者迈克尔·伍德认为卡特对稳定性的规避就好像稳定性是文章的致命弱点一样,“她的语调总是闪烁不定,旨在创造出一种不稳定的效果;她的措辞总是在夸饰的边缘,人们要极其用心才能理解这些内容……”[5]79

卡特在《染血之室》中施展文辞上的诗才,如“我的丝绸连身睡衣刚从包装纸里取出,柔顺得像一袭重水,在我不安翻转于狭窄卧榻上的此刻挑逗抚摸着我”。[6]5“他的结婚礼物紧扣在我颈间,一条两英寸宽的红宝石项链,像一道价值连城的伤口。”[6]10在这里,新婚礼服是“重水”,红宝石项链是“一道伤口”,丈夫像“百合”(“我知道拿花比喻男人很奇怪,但有时我觉得他像百合。是的,百合。那种有知觉的植物,那种奇异不详的平静,眼镜蛇探头般的葬礼百合,……”[6]7)这样的奇谲比喻在卡特作品中比比皆是。卡特在词语使用上超过了我们平时交流时所使用的意义范围,也就是说,词语的含义已经与存在于字典中的稳定、公用的意义产生了偏差,文学表达的多元赋予了卡特作品非同一般的表现能力。

卡特的文辞奇喻犹如一袭华服霓裳,有一种华美到耀眼的视觉冲击,正如拉什迪所说:“……专属于卡特的独特调子写成的小长篇,有一种吸食鸦片者吞云吐雾的节奏……荒诞不经就像月亮宝石和人造莱茵石般熔炼在一起,会让人感到疲惫不堪。在她的短篇小说中,她常常失神地陶醉在其中,然后会突然打住回过神来。”[1]94卡特并非毫无理由地将华美辞藻胡乱堆砌,在她奇谲的想象力和那些强烈视觉冲击效果的词汇之后,其实隐藏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在《染血之室》中,指向“死亡”的象征物数量最多,也最为突出。首先就是“百合花”这个意象,如前所述,卡特最先是用这种花来形容侯爵丈夫,认为他的脸有种百合花般“奇异不详的平静”;之后百合花又出现在了新婚夫妇的豪华婚房中:“墙上都是镜子,镶着饰有缠枝花纹的华贵相框,映照出我有生以来说见过的最多的白百合,他让人在房间里摆满了百合,以迎接新娘,年轻的新娘。”[6]17后来又出现在侯爵秘密的藏尸所之中:“然而房间……前端一只四尺高的大花瓶,釉色是肃穆的中国红,瓶里插一大把百合,跟他摆满我房间的百合一模一样。”[6]42在开始接触到卡特对侯爵丈夫脸的比喻时,我们并不能清楚地理解其中的意味,毕竟用一种温柔的花来比喻一个有着狮鬃般的头发、散发着“淡淡一抹皮革与香料的丰厚雄性气味”[6]5的男人似乎并不能让人十分理解。而故事进行到侯爵的藏尸所时,百合的再次出现便让读者自然而然地把新房中的百合与之相联系,而“死亡”这一意义也就正式出现在“百合”这个符号背后。这样就让人理解了为何一开始卡特形容侯爵丈夫为“百合”,意义就是在于那种“奇异不详”,就像死亡一样。在整个故事中,有百合的地方都有死亡的因素存在:屠杀众多妻子的侯爵丈夫就是死亡的源泉。而他们的新房——妻子和侯爵正式完婚的地方——也就意味女主人公正式成为侯爵之妻的那一刻,就正式迈向了死亡地穴。最后,藏尸所——便是到达死亡的终点站。由此可以看出,卡特的象征十分完整,意义指涉非常清晰。我们知道,象征有约定俗成的象征和作家个人的象征两种之分,约定俗成,或者说公众的象征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比如“十字架”代表死亡就是一种公众的象征。但是“百合”——“死亡”这一组信号和意义的组合并非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卡特所在的文化圈中,应该算是卡特采用的个人化的象征。象征主义诗人如马拉美大量使用私人象征而使诗歌本身晦涩难懂,但卡特却能通过前后文的暗示、相互指涉或者解释来使这种个人化的象征意义凸显出来,并没有艰涩之感,反而突出了作家独特的想象力。

那条红宝石项链被比作“华丽的伤口”,也是一个较为明显的死亡象征。这条项链是法国大革命之后,逃过断头台的贵族阶级流行的一种反讽装饰品,在脖子上原先可能遭受刀锋的地方带上红宝石项链,是一场“多么奢华的叛逆”。而这场叛逆如今环绕在少女喉头,“色彩夺目犹如鲜血”。[6]11在这里,逃过断头台的贵族的装饰品成了暗示女主人公命运的不祥之物,在新娘与丈夫第一次性接触的时候,丈夫要求她带上那条项链,最后侯爵丈夫要用斩首来杀死妻子时,也要求她带上那条项链。这条反讽死亡的装饰品最终回归了它的最终含义——死亡。

三、《染血之室》中的互文特色

以佩罗的《蓝胡子》为例纵观整个童话世界,可以看出,传统童话有如下特点:第一,大多数民间童话故事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男性总是扮演着强权和拯救者的角色,而女性在童话中总是扮演着弱小、无知和邪恶的角色。第二,童话中的人物被刻画得过于简单,女性形象显得比较类型化——即所有正面的女性都是被动的,而主动出击的都是邪恶的女性。第三,童话中的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总能理智准确地预见故事的发展,故事也总是以愿望的满足作为结束。

童话以这些特色完成了其本身内在的劝诫意义,因为在以父权制价值观占主导的社会里,童话被意识形态所利用,成为延续这种价值观的机器。所以,卡特认为童话“是压制和约束儿童,尤其是女童的有力工具,这些观念通过反复灌输,把儿童自然的本能反抗驯化成顺从”。[7]基于此,卡特毕生致力于对传统童话进行重述的主要动机就是要颠覆童话中的这种价值观。

1.《染血之室》在叙事上对《蓝胡子》的颠覆

《染血之室》对《蓝胡子》的最大突破就是叙事人称的转化。一般童话都以第三人称来叙述,这就把叙述者放在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地位,是一个不能反驳也无法反抗的话语权威,使整个童话文本充满了劝诫的意味。这一方面让童话易于口耳相传,但是另一方面也使童话的文学性并不高。而卡特要将童话改造成优秀的文学作品,首先就在叙事人称上做了改变,让童话中的妻子成为故事的主角和叙述者。

我们比较一下《蓝胡子》与《染血之室》的开头:《蓝胡子》:“从前有个男人,他在城里和乡下有不少财产。他家道富有,有的是各种金银器皿,套着绣花布罩的家具,镀金的四轮马车。”[2]《染血之室》的开篇:“我还记得,那一夜我躺在卧铺上无法成眠,充满温柔甘美的极度兴奋,热烘烘的脸颊紧贴一尘不染的亚麻枕头套,狂跳的心像在模仿引擎那些巨大的活塞,不停推动这辆列车穿过夜色,离开巴黎,离开少女时代,离开我母亲那封闭又安静的白色公寓,前往无从猜测的婚姻国度。”[6]3

从上可以发现卡特的戏仿文本和原始童话文本在叙述人称上的转变:《蓝胡子》是以一个理智的传统礼教派人士的口吻来讲述整个故事的,主要是劝导女性不要被自己的好奇心所控制。而在《染血之室》里,卡特则颠覆性地将故事中那个原本是蓝胡子配角的女子放在了叙述者的位置上。整个故事的角色主次分配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就对女主人公与丈夫婚前的描述而言,《蓝胡子》中的丈夫是其主角,在故事中是主干部分,故事紧紧围绕着他来写,写他的财产、华丽的住宅,他追求到的妻子,然后是妻子的女朋友去参观蓝胡子的住宅等。而在《染血之室》中,取代蓝胡子成为故事主角的则是女主人公,通篇都是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回忆,叙述的重点包括背景信息的勾勒也都集中在女主人公上,至于他的侯爵丈夫——童话中处于主角地位的蓝胡子,只是她回忆中所存在的人物,成了女主人公的配角。

在雅克·拉康看来,文学的过程就是阴茎之笔和处女膜之纸,在这个源远流长的传统中,男性被规定为创作主体,而女性则是他的创造物,一种缺乏自主能力的客体,不能作为笔去书写自己的故事,于是变成了一张期待一支笔的白纸。人称转化的颠覆意义就在于此,由于女性第一人称的采用,整篇故事的中心也就转移到了女性角色身上,女性开始书写自己。另外,比起童话中空洞的女性形象,这种叙事人称的转化,也使得卡特作品中的这位新娘更加立体,也更有深度。

此外,《染血之室》还添加了许多背景信息和相关细节,使故事更具文学性。传统童话往往只是粗枝大叶地勾勒出故事发展的主要情节,从篇幅上看,佩罗的《蓝胡子》不到3千字,而卡特的《染血之室》则多达近4万字。《染血之室》里除了故事中出现的物器都更加的细节化并带有深刻的象征意味之外,卡特还塑造了新的形象——陪伴新娘的盲人调音师——来充实这个故事,添加这些人物并非卡特随意而为,他们对整个故事的发展起着关键作用。特别是对那“轮廓如鹰,桀骜不驯”的母亲形象的描写,为结局做出了铺垫。在《蓝胡子》中,最后拯救新娘并杀死蓝胡子的是新娘的两位哥哥。而《染血之室》中最后英武出现、拯救新娘杀死侯爵的却变成了新娘的母亲。这一大相径庭的结局,也正好体现了卡特颠覆传统的一面,就是反对将男性塑造成救世主,成为勇敢、英武、正直以及与邪恶作斗争的唯一角色,而女性只能处于附属地位,成为被保护、被说教、被规劝和被拯救的对象。卡特在《染血之室》中设置了这个英武母亲充当最后拯救者的角色,就是对上述传统价值观进行挑战与颠覆,也重述了童话中关于“母亲”的传统形象。

2.《染血之室》在人物塑造上对原童话的突破

在《蓝胡子》及多数传统童话中,对人物形象的描述都非常简单,如写蓝胡子长着一脸难看的蓝胡子,女孩们一看到他便吓得转身就跑。把女性也仅仅描写为花一般美丽的女孩,并且女性永远处于受人安排的被动状态,就连自己嫁给蓝胡子也是因为父母之命。

但卡特却在《染血之室》里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丰满而深刻的女性形象。卡特通过对女主人公心理状态的详细叙述,展现了女主人公的探索过程,强调女主人公一方面在探索自身的情欲,另一方面又在探索侯爵丈夫的秘密之地。而在整个探索过程当中,卡特又把“好奇”作为其内在驱动力,使得这一举动本身就已经充满了颠覆和反抗意味,与此同时,卡特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一个女人徘徊、纠结、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内心,并一步一步靠近一个关于死亡的秘密,这就把女性角色从传统的模式化描写中拯救出来,变得生动丰满、深刻又不失真实。

就对自身情欲的探索而言,比起《蓝胡子》中女人对丈夫纯粹的崇拜和屈从的情感,卡特把女主人公对待侯爵的态度设置为暧昧大于热烈,并通过大量的心理描写展现出这种并不明朗的内心矛盾,如开始女主人公回答母亲问话时显得模棱两可:“我确定我想嫁给他。”[6]4在她后续的心理活动中,可以看出她答应嫁给侯爵一方面是对当下窘况生活状态的逃离,“这只戒指,那条红宝石染血绷带,满柜波瓦罗和渥斯的衣裳,他身上俄罗斯皮革的味道——这一切全将我诱惑得如此彻底,使我对离开原先那切片面包和妈妈的世界毫无一丝遗憾。”[6]12但另一方面,女主人公也从侯爵那里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情欲,她看到他“苍白的脸,细钢弦般紧绷的颈部肌肉。从小至今这段天真而封闭的生活中,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内在有种堕落的潜能。”[6]11之后她和丈夫在新房中第一次进行性接触时,她“第一次以他的眼神看到自己的肉体,此时我再度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情欲撩动。”[6]18

在西方传统价值观中,女性是不应该有情欲的,所以当女主人公第一次感到自己性欲的时候,她称之为“堕落的潜能”。而之后发现自己被情欲淹没时又“大惊失色”。虽然卡特描述的依然是文化压抑下女性对自身认识的局限,但是比起传统童话对女性情欲的避而不谈,卡特的意义在于,让文本中的女性对自己的情欲进行主动地探索,通过女性对自身的认知和建构,让读者从女性自身的视角认识和反省传统价值观。

值得一提的,卡特在描写女主人公通往秘密房间时,建立了与《圣经》之间的一个隐含互文。之前侯爵丈夫将一串钥匙交给妻子保管时,向她描述每把钥匙对应的房间里价值连城的古董、画作和珠宝,在拿出最后一把小钥匙时说:“每个男人都必须有个妻子不知道的秘密,即使只有一个。答应我,除了这把钥匙之外,其他整串钥匙随便你怎么玩儿,……独独除了这把钥匙的那个锁。但它其实只是西塔楼底的一个小房间,在蒸馏室后面,一条又暗又窄的走廊尽头……”。[6]30这明显是一个故意的诱惑,妻子在每个房间里把玩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之后,最后还是去了丈夫的秘密之地——就像他希望她的那样。在某些层面上,这是一个更为宏大的互文,熟悉《圣经》的读者会通过这个场景联想起上帝将伊甸园里的种种介绍给亚当与夏娃,但是唯独不能碰智慧之果的情景。而且在后文中,当妻子对盲人调音师说到丈夫的密室时说:“我只是做了他料定我会做的事情。”[6]58调音师回应道:“就像夏娃。”[6]58显然,卡特利用这个隐含的互文,揭示了传统文化在家庭关系中,男人处于上帝般分派妻子命运的地位,好奇心变成了引诱夏娃的撒旦。这样的互文使得卡特的故事达到了一个更加深刻的层面,从而促使读者能够从文化根基上对性别问题进行思考。

《染血之室》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塑造了一个和传统童话故事中完全不同的母亲形象。《蓝胡子》中的母亲完全没有地位,她既不能阻止女儿出嫁,也不能从危难之中解救自己的女儿,只是童话里一个空白的符号。纵观大多数传统故事,母亲的角色向来比较类型化,性格单一,没有背景信息支撑,只是干瘪的扁形人物。然而在《染血之室》中,虽然描写母亲的笔墨并不多,但卡特却将其塑造成一个饱满真实、与众不同的母亲形象:“我那轮廓如鹰、桀骜不驯的母亲:……曾面不改色斥退一船中国海盗,在瘟疫期间照顾一整村的人,亲手射杀一头吃人的老虎,而且经历这一切冒险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6]4这样一个刚毅勇猛的母亲形象在传统文学和故事中非常少见,比起《蓝胡子》中对一切事件都无能为力的母亲,《染血之室》中的母亲成了最后拯救女儿的人物,卡特是这样描写赶来救援的母亲的:“你绝对没有看过比我母亲模样更加狂野的人,她的帽子已经被风卷走吹进海里,她的发就像一头白色狮鬃,裙子挽在腰间,穿着黑色莱尔棉线袜的腿直露到大腿,一手抓着缰绳拉住那匹人立起来的马,另一手握着我父亲的左轮,身后是野蛮而冷漠的大海浪涛,就像愤怒的正义女神的目击证人。”[6]62如电影般的画面感,一个英武的母亲矗立在我们面前。

比起《蓝胡子》,《染血之室》有太多颠覆传统的地方:卡特既将女性设定为故事的主角让其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完成对自身的建构,同时又把最后拯救者的角色交给了另一位女性——母亲。这种对传统童话《蓝胡子》的突破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它造就了两个文本的同时在场,而这两个文本分别指向不同的表达目的和内涵,是两套不同的代码,华莱士·马丁认为:“现实可在两套代码交互时被揭示,因为两套代码的同时在场有助于我们看到陈规性框架如何制约我们的理解。”[8]186卡特正是巧妙地选用了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让人们看到新旧两套文本之间的差异,从而凸显出颠覆的力量,从而引起读者对传统根基的反思和对女性本身的思考。

总之,卡特如此执着于重述经典童话,就像是一个古老语言的新时代解释者,企图打破传统童话中的禁锢,赋予那些老故事全新的颠覆魅力,同时她更希望用这样的互文形式来让当代读者对传统进行一次文字反省,打破禁锢人们思想的条条框框。

[1](英)萨尔曼·拉什迪.拉什迪随笔三篇[J].杨向荣译.青年文学,2006,(1).

[2](法)夏尔·佩罗.佩罗童话[M].倪维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英)安吉拉·卡特.焚舟纪·烟火[M].严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程军.什克洛夫斯基论“戏仿”[J].文艺评论,2009,(5).

[5](英)Michael Wood.British Writers:Supplement 3.Ed.George Stade.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96.

[6](英)安吉拉·卡特.焚舟纪·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M].严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7]方路袆.安吉拉·卡特:经典的颠覆者[J].世界文化,2012,(6).

[8](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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