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忻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绍兴六年,南宋朝廷与伪齐的对立进一步加剧。就南宋方面来看,以张浚为主导的主动进击的态势更加积极。自绍兴四年十二月南宋朝廷击退金齐联兵的南侵之后,张浚便在高宗的支持下,加大安内以攘外的力度,全面展开了图谋中原的中兴之业。“(张)浚既平湖贼,遂自鄂岳转淮东、西,会诸大将,议防秋之宜,直至山阳,伪境震动。”“张浚既还朝,始议大合兵为北讨计。”[1](2册,卷96,绍兴五年十二月丙午条,1585)另一方面,伪齐刘豫也从未因败北而放弃其“帝王”、“兴起”之想:“时刘麟既北归,西北大恐。麟乃率其伪官属上言:‘中原制江表,其为形势与强弱逆顺之理,何啻得百二之利也。故自古王者兴起,必以河朔、山东之地,然后为帝王之真。若乃崛起及遁居吴、越之会,计其强者,能自保一隅,遇有不振,则中原之兵,已进而墟其国者,一举也。故史册所载,如吴为晋所灭,陈为隋所灭,萧銑为唐所灭,周世宗翦伐淮南诸州,至宋之初以次就平,是也。乞下合属去处晓示。’豫以其言榜于伪境。”[1](2册,卷84,绍兴五年正月癸酉条,1386)且“将山东百姓六十以下、二十以上,皆签发为兵”,[1](2册,卷92,绍兴五年八月己酉条,1532)南宋与伪齐这种对立敌视的态势决定了双方为达到各自的目的必然有一场军事上的大较量。绍兴六年八月,“谍报刘豫有南窥之意,赵鼎乃议进幸平江。”[1](3册,卷104,绍兴六年八月甲辰条,1695)九月,“豫以其子伪尚书左丞相梁国公麟领东南道行台尚书令,改淮西王,又以主管殿前司公事兼开封尹许清臣权诸路兵马大总管,尚书右丞李邺为行台右丞,讲议军事,户部侍郎冯长宁为行台户部侍郎,兼行军参议,又以故叛将李成、孔彦舟、关师古为将,签乡兵三十万,号七十万,分三路入冦。中路由寿春犯合肥,麟统之。东路由紫荆山出渦口,犯定远县,以趋宣、徽,姪猊统之。西路由光州犯六安,彦舟统之。伪诏榜示,指斥銮舆,尤甚于五年淮泗之役。”[1](3册,卷105,绍兴六年九月庚寅条,1712)面对伪齐的凶焰,张浚坚持“贼豫之兵以逆犯顺,若不剿除,何以立国?平日亦安用养兵?为今日之事,有进击,无退保”[2](卷十九下《宋高宗十》,1220)的迎战对敌方略,高宗亦以“若不进兵,当行军法”[1](3册,卷106,绍兴六年十月丙申条,1717)命令将帅,终于赢得了敌人拔寨遁去,北方大恐的重大胜利。这次战事暴露了南宋朝廷的两个重要问题,一是朝廷内部守江与进击的分歧,二是将帅跋扈、财用堪忧。这也是南宋朝廷始终无法摆脱的困扰,且在绍兴四年十二月伪齐与金人联兵入侵后日益凸显,并不断出现在南宋朝臣的奏疏之中,成为南宋朝廷不得不面对的棘手问题。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六丙申条所记绍兴六年十月南宋抗击伪齐的战事里附有李心传这样的按语:“以史及他书考之,其实(赵)鼎专为守江之计,而浚力督诸将进兵,以此异议”。可以说,正是南宋朝廷上层对于战与守的意见不一,导致了战场上的大将在对敌作战时的态度与行为上的摇摆。对此,朱熹的相关记载较为完备,姑引以为证:
(张浚)八月至行在,时张俊军已进屯盱眙,三帅鼎立,而岳飞遣兵入伪地,直至蔡州,焚其积聚,时有俘获。公(张浚)力陈建康之行为不可缓,朝论同者极鲜,惟上断然不疑。车驾以九月一日进发,逮至平江,公又请先往江上。谍报叛贼刘豫及其侄猊挟虏来寇,公奏虏疲于奔命,决不能悉大众复来,此必皆豫兵。公既行,而边遽不一,大将张俊、刘光世皆张大贼势,争请益兵。自赵鼎而下,莫不恟惧,至欲移盱眙之屯,退合肥之师,召岳飞尽以兵东下。公独以为不然,以书戒俊、光世曰:“贼豫之兵以逆犯顺,若不尽剿,何以立国?平日亦安用养兵为?今日之事,有进击无退保”……寇已渡淮南,涉寿春,逼合肥。公调度既已定矣,而张俊请益兵之书日上,刘光世亦欲引兵退保。刘豫又令乡兵伪胡服,于河南诸州十百为群,由是间者皆言处处有虏骑。赵鼎及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惑之,移书抵公至七、八,坚欲(岳)飞兵速下。又拟条画项目,乞上亲书付公,大略欲俊、光世、沂中等退师善还,为保江之计,不必守前议……是时内则庙堂,外则诸将,人人畏怯,务为退避自全之计。虽公远策之忠始终不贰,然握兵在外,间隙易生,向非主上见几之明,不惑众议,则诸将必引而南,大势倾矣。[3](25册,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上》,4388)
面对伪齐的汹汹来势,朝臣中的主守者“欲俊、光世、沂中等退师善还,为保江之计,不必守前议,”坚持“有进击无退保”的张浚一方面严督大将“及时立大功,取节钺。或有差跌,某不敢私。”“有一人渡江,即斩以狥。”另一方面则径直上奏高宗,申明淮南之屯屏蔽大江的重要性,提出“淮西之寇,正当合兵掩击,令士气益振,可保必胜。若一有退意,则大事去矣。”最终,在高宗的全力支持下,“异议乃息,而诸将亦始为固守计”,才从根本上扭转了对敌作战的被动局面。
在与伪齐对垒中表现出的南宋朝廷的对敌意见不一的问题,其实从绍兴四年十二月,第一次击退伪齐与金联兵入侵之后就一直存在,绍兴五年二月丙戌,赵鼎与张浚并相,“上既以边事付浚,而政事及进退人才,专付于鼎矣。”[1](2册,卷85,绍兴五年二月丙戌条,1397)随着伪齐的再次入犯,赵鼎与张浚在守江与进击方面的分歧也日益显现。
绍兴四年十二月,南宋朝廷击退伪齐的南侵入犯,对于退敌功臣张浚,高宗予以绝对地支持与信任。绍兴五年二月壬辰,高宗“诏张浚暂往江上措置边防,且赐诸路宣抚制置司手诏曰:‘朕以敌人远遁,边圉稍安,临遣相臣,往行师磊。西连陇、蜀,北泊江、淮,既加督护之权,悉在指挥之域。既难从于中覆,宜专制于事机,咨尔多方,若时统率,钦承朕命,咸使闻知。”[1](2册,卷85,绍兴五年二月壬辰条,1402)由此开始了张浚大作规模,以期北伐中原之宏图:“右仆射张浚至镇江,召韩世忠,亲谕上旨,使举军前屯楚州,以撼山东,世忠欣然承命。浚遂至建康抚张俊军,至太平州抚刘光世军。军士无不踊跃思奋。”[1](2册,卷86,绍兴五年闰二月丙寅条,1425)绍兴五年六月,张浚遣荆湖制置使岳飞平定了为时长久的洞庭湖盗贼,“湘、湖既平,则川、陕血脉通矣,他日遂可渐为恢复之图。”[1](2册,卷94,绍兴五年十月庚戌条引赵鼎、沈与求之言,1554)高宗手书赐张浚曰:“上流既定,则川、陕、荆、襄形势连接,事力増倍,天其以中兴之功付之卿乎”。[1](2册,卷90,绍兴五年六月乙丑条,1508)张浚随即“命岳飞进军屯荆、襄以图中原”,[1](2册,卷90,绍兴五年六月丁巳条,1505)又西会诸大将,献上《中兴备览》四十一篇,内中涉及到“议征伐、“议用兵”、“议姑息”、“议间谍”、“议指挥诸军”、“议固结人心”、“议驾驭将帅”、“议名器”、“议亲近之人”“议君子小人”、“议分别正邪”、“议弹击”、“议任人”、“议抚恤侍卫之人”、“议堂吏”、“议军器”、“议民兵”、“议诸州兵官”、“议宣政人才”、“议刑罚”、“议大势”、“议将帅之情”、“议假窃威权”、“议道理”、“议谗间”、“议进取”、“议太原”、“议朋友”、“大军屯驻”、“议出使”等方方面面的治理方略。文章以“两宫未归,中原徯望,天下之心所以责望于我者至重”为立论的依据[4](188册,张浚《中兴备览·议姑息》,102)提出“量力度势,北向而争天下”见解:
当今大患,不在逆豫,而在丑虏。此天下之所共知也。虏既衰败,豫何能为?而今日之献说者,莫不以得地莫能守、遇虏莫能敌为朝廷之所甚忧,不思金人,譬之虎也。擒虎者,必使其力困气弱,心乱技穷,而后虎可得焉。夫使金人安然蚕食数十州之地,未尝有东顾西备之忧,而曰坐待其弊,其说盖已疏矣。况豫之乘暇因闲,以整治军旅,而又生一敌乎?故夫量力度势,北向而争天下,不可一日而忘之。此天下之大势也,臣故备论之。[4](188册,张浚《中兴备览·议大势》,113)
臣每闻论者谓,今借使复中原,擒刘豫,得其地而不能守,金人之来而不能破,一豫复起矣,是动不若静之为安也。曾不知虏肆不道,豫为叛逆,天下疾愤甚矣。王师一振,势当百倍,虏复聚兵,又安能为我敌乎?况其衅隙既开,怨仇交起,衰亡可翘足而待也。不然,为吾之计者,是终无适而可矣,且将束手而待尽乎?[4](188册,张浚《中兴备览·议进取》,115)
值得注意的是,张浚提出的“北向而争天下”的目标指向已经越过伪齐刘豫,更直指金人。张浚认为“当今大患,不在逆豫,而在丑虏。”显然,这比起绍兴四年以来分割金、齐,待时以乘乱的策略更加激进。张浚之所以提出这一进击目标的依据就在于:
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不为则不成。今四海之心,孰不想恋王室?金、豫相结,胁之以威,虽有智勇,无由展竭。三岁之间,赖陛下一再进抚,士气从之而稍振,民心因之而稍回。正当示之以形势,庶几乎激忠起懦,而三四大帅者,亦不敢怀偷安苟且之心。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陛下不自致力以为之先,则被坚执锐,履危犯险者,皆有解体之意。今日之事,存亡安危,所自以分。[1](3册,卷107,绍兴六年十二月戊戌条,1738)
张浚分析“金豫相结,胁之以威”的形势,把金人譬之为虎,则“擒虎者,必使其力困气弱,心乱技穷,而后虎可得”。也就是说必当打击金人,使之不免“东顾西备之忧”,则依附金人而存续的伪齐定无“乘暇因闲,以整治军旅”之可能,从而达到南宋朝廷“北向而争天下”的目的。
然而,如上所述,张浚大举北进的意见并未在朝廷上获得一致认可。就当时情况来看,无论是将帅还是朝臣都未对进击达成共识。绍兴五年十二月,“张浚既还朝,始议大合兵,为北讨计”[1](2册,卷96,绍兴五年十二月丙午条,1585)之时,他其实也不能确保北讨之计定能成功实施,所以“深虑诸将议论不同,心颇忧之”:
张浚再出江上,欲谋大举,深虑诸将议论不同,心颇忧之,不欲出口。赵鼎察知其意,与之谋曰:“公之此行,未便能举事。莫若兼领屯田而归,不为无补。”于是置官属画一而去。[1](2册,卷96,绍兴五年十二月甲子条,1593)
对于大举北讨,诸将议论不同,宰相赵鼎也明确指称此行“未便能举事”,这都使张浚不能不“忧之”。绍兴六年正月,“尚书右仆射张浚辞往荆、襄视师。浚以敌势未衰,而刘豫复据中原,为谋叵测,奏请亲行边塞,部分诸将,以观机会。上许焉。浚即张榜声豫叛逆之罪……朝论以为边防未备,空阙之处尚多。浚独谓‘楚、汉交兵之际,汉驻兵殽、渑间,则楚不敢越境而西,盖大军在前,虽有他岐捷径,敌人畏我之议其后,不敢踰越深入。故太原未陷,则尼玛哈之兵不复济河,亦以此耳。论者多以前后空阔为疑,曾不议其粮食所自来,师徒所自归。不然,必环数千里之地,尽以兵守之,然后可安乎?’浚既白于上,又以告之同列,惟上深以为然。”[1](2册,卷97,绍兴六年正月丙戌条,1603-1604)张浚意欲大举北进,但同列并未予以赞同支持。虽然张浚力辩直陈,但最终也只是“惟上深以为然”。绍兴六年六月,张浚奏请高宗“圣驾以秋冬临建康,抚三军而图恢复”,[1](2册,卷102,绍兴六年六月乙酉条,1668)宰相赵鼎则不以之为然:“甲寅,给事中晏敦复缴江东帅臣叶宗谔修建行宫画一录黄。上曰:‘敦复所论何如?’赵鼎曰:‘近日民间多事,若缓为之亦无伤。’……鼎未欲上幸建康,故对语及之。”[1](2册,卷102,绍兴六年六月甲寅条,1670)绍兴六年八月,“张浚自江上来归,力陈建康之行为不可缓。朝论不同,上独从其计。”[1](3册,卷104,绍兴六年八月甲辰条,1695)可以说,张浚的进击之论一直是在朝臣的争议下向前推进的。
如上所述,绍兴六月南宋的进击之策,全赖高宗每每在艰危之际坚决支持张浚,史书中“惟上深以为然”、“朝论不同,上独从其计”、“上翻然从其计”的记录已经很有说服力。在决定军队进退的最关键时刻,高宗力排众议的决策异常重要:“(吕)祉亦言士气当振,贼锋可挫。榻前力争,至于再四。(折)彦
质密奏:‘异时误国,虽斩晁错以谢天下,亦将何及。’上不听,乃命祉驰往(刘)光世军中督师”[1](3册,卷106,绍兴六年十月丙申条,1717)可以说,绍兴六年对刘豫一战的胜利,乃是在南宋朝臣意见相左,张浚强势进击,高宗全力支持的大背景之下取得的。然而,对敌胜利的结局却并未能就此停息朝廷上关于和、战的争议,随着敌我双方形势的发展和变化,这种争议在其后更是愈演愈烈。
张浚在其《中兴备览》中有言曰:“号令出于一,则令严而事有所济。使臣事于外,而朝廷异论于内,则上下观望,鲜能成事也。”[4](188册,张浚《中兴备览·议指挥诸军》,105)“用兵之道,贵在专一。心有所主,不忧中制,则虽败而能胜,弱而能强。自古见于行事,此类非一也。若夫号令改易,进退犹豫,则未战而先败矣。”[4](188册,张浚《中兴备览·议用兵》,102)张浚之所以反复强调“号令出于一”、“贵在专一”,正是基于朝廷上的议论多歧。虽然高宗每每在关键时刻坚决支持张浚,但高宗自身其实也没有对敌作战的绝对胜算,他同样亦以事机难明,胜败难期为忧。绍兴六年正月将谋出师,意欲大举的张浚与高宗有这样一次对话:
上曰:“朕每以事机难明,专意精思,或达旦不寐。”(张)浚曰:“陛下以多难之际,两宫幽处,一有差失,存亡所系,虑之诚是也。然杂听则易惑,多畏则易移,以易惑之心,行易移之事,终归于无成而已。是以自昔人君,正心修己,仰不愧,俯不怍,持刚健之志,洪果毅之姿,为所当为,曾不他恤。以陛下聪明,苟大义所在,断以力行,夫何往而不济?臣愿万几之暇,保养天和,澄心静气,庶几利害纷至而不能疑,则中兴之业可建矣。”[1](2册,卷97,绍兴六年正月辛未条,1597)
张浚所云“大义所在,断以力行,夫何往而不济”的激励,虽然是针对高宗“一有差失,存亡所系”的忧虑而发,但其“杂听”、“多畏”之说,却未尝不反映出当时朝廷上下“欲保守则失进取之利,欲进取则虑根本之伤”[1](2册,卷87,绍兴五年三月癸卯条,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李邴条上战阵守备措置绥怀各五事所言,1459)的重重忧虑。即便是将帅奏捷,也未能尽去高宗之忧。绍兴六年八月,谍报称刘豫有南窥之意,赵鼎遂议进幸平江。九月,高宗由临安府出发,“丁夘,御舟宿临平镇。上于舟中与宰执论岳飞之捷固可喜,淮上诸将各据要害,虽为必守计,然兵家不虑胜,惟虑败尔。万一小跌,不知如何?更宜熟虑。”[1](3册,卷105,绍兴六年九月丁卯条,1705)高宗在即将临敌作战之际尚有诸多顾虑,他的“虑败”,他的“小跌”的担忧与继之而来的“边遽不一,大将张俊、刘光世皆张大贼势,争请益兵,自赵鼎而下,莫不恟惧”的情状其实存在着内在的必然联系。事实上,南宋朝廷上上下下的这种应对外敌入犯的忧虑早就植根于一般朝臣的心中,并非一时所有。
绍兴五年正月,在南宋朝廷挫败伪齐与金的联兵入犯之后,高宗为求善后之计,“诏前宰执各条具所见来上”,“赐吕颐浩、朱胜非、李纲、范宗尹、汪伯彦、秦桧、张守、王绹、叶梦得、李邴、卢益、王孝廸、宇文粹中、韩肖胄、张澂、徐俯、路允廸、富直柔、翟汝文等诏书,访以攻战之利、备御之宜、措置之方、绥怀之略,令悉条上焉。”[1](2册,卷84,绍兴五年正月己酉条,1374)其中李纲所陈“先守备后攻战”的意见即是以南宋朝廷“生理未固”为其依据的:
议者或谓敌马既退,当遂用兵,为大举之计。臣窃以为不然。譬如奕棋,先当自生,乃可杀敌。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此非制胜之术也。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出征以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倘不先为自固之计,将何以能万全胜敌?又况将士暴露之久、财用调度之烦、民力科取之困,谓宜大为守备,痛自料理,使之苏息,乃为得计……谓宜于防守既固、军政既修之后,即议攻讨,乃为得计。此二者守备攻战之序也。[5](李纲《奉诏条具边防利害奏状》,793)
李纲认为“先当自生,乃可杀敌”,“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此非制胜之术”。而“自生”的根本便在于自固,亦即“以东南为根本”,“大为守备,痛自料理,使之苏息”。其具体策略便是“渐次葺理,假以岁月”:
夫淮南、荆襄者,东南之屏蔽也。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强兵巨镇尽在淮南、荆襄间。故以魏武之雄,苻坚、石勒之众,宇文、拓跋之盛,卒不能窥江表。后则当于淮南东西及荆襄置三大帅,屯重兵以临之。东路以扬州、西路以庐州、荆襄以襄阳为帅府,分遣偏师,进守支郡,小筑城垒,如开新边。其初朝廷应付钱粮,谓如淮东则以江东路财用给之,淮西则以江西路财用给之,荆襄则以湖南北路财用给之。徐议营田,使自赡养。遇有贼马,则大帅遣兵应援。稍能自守,商旅必通,乃可召人归业,渐次葺理,假以岁月,则藩篱成矣。前有藩篱之固,后有长江之险,加以战舰水军,使淞江一带帅府郡县上连下接,自为防守,则敌马虽多,岂能轻犯?[5](李纲《奉诏条具边防利害奏状》,793)
“料理淮南、荆襄以为藩篱”,“徐议营田,使自赡养”的主张涉及到军队与供给两个方面的问题。要真正形成这样的局面,就必须假以岁月,这也是李纲“自为防守”之说的重要原因。作为宰相的赵鼎也与李纲一样,持守备为先的观点,这一点即使在绍兴六年九月对敌之际亦未曾改变。赵鼎的《丙辰笔录》即载有绍兴六年九月十二日赵鼎对高宗所陈云:“自古用兵变化不同,初无定论。然先议守而后论战,乃保万全也。”“臣之愚见,若初议遣(张)俊等渡江,径之淮北,或攻宿,或取徐,得则进,否则退归,出入不常,使敌罔测,是亦一策,不如止屯淮上。初云筑山寨,亦复不知修城工役如此之大。臣深恐城未及就,敌已有动息,欲守则无地可归,欲战则不保必胜。”[4](174册,342)先守后战的主张指向于“保万全”,而张浚大举北进的前提却是“愿陛下刚健有为,成败利害,在所不恤”。[1](2册,卷102,绍兴六年六月癸亥条所载张浚之言,1677)这种守与战的不同理念不可避免的引发战场上将帅的观望摇摆,而张、赵两人日后也陷入越来越激烈的战守争辩之中。
先守备后攻战之说的现实依据有二:一是军政当修,二是财用当虑。修整军政涉及到整顿军纪,扼制大将手中的权势,使之真正地实现彼此配合作战。至于钱粮等财用问题,也随着对敌作战的展开,越来越成为决定军队进退的重要因素。可以说,军政与财用问题已经日益成为南宋朝廷决定能否北向争天下时必须要考虑的因素。绍兴四年十二月伪齐与金人联兵南犯受挫,绍兴五年正月南宋朝臣有关“进”与“守”的奏疏中就已经大量涉及到了军政与财用的问题。仅以《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十七,绍兴五年三月癸卯条所记载为例,其中就有不少朝臣的相关言论:
国家待遇诸将,爵位极矣,宠赐至矣,事权重矣。前古所谓善将将者,惟陛下留神而加意焉。[1](2册,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王绹所言,1457)
臣请言措置之大略,其一措置军旅,其二措置粮食……今之大将,皆握重兵,贵极富溢,前无禄利之望,退无诛罚之忧,故朝廷之势日削,兵将之权日重。而又为大将者,万有一称病而赐罢,或卒然不讳,则所统之众,将安属邪?臣谓宜拔擢麾下之将,使为统制,每将不过五千人,棋布四路,朝廷号令,径达其军,分合使令,悉由于朝廷之权以用之,然后可以有为也。何谓措置军食?诸军既已分屯诸路,则所患者财谷也。然所费多寡,在彼犹在此耳,则所患者转输也……今宜举两浙之粟以饷淮东,江西之粟以饷淮西,荆、湖之粟以饷岳、鄂、荆南。量所用之数,责漕臣将输,而归其余于行在,钱帛亦然,恐未至于不足也。钱粮既无乏绝之患,然后戒饬诸将,不得侵扰州县,以复业之民户口多寡,为诸将殿最,岁遣官覆实而升黜之,则民得以还其乡里,而田野日辟,生齿日滋,江北州县,有兴复之渐矣。如是措置既定,俟至防秋,复遣大臣,为之统督,使诸路之兵,首尾相应,绥怀之略,亦在是矣。[1](2册,资政殿大学士知福州张守所言,1457)
陛下即位之初,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威名隐然为大将,今又有吴玠、岳飞者出矣。愿诏大将,于所部举智谋忠勇,可以驭众统师,各两三名,朝廷籍记,遇有事宜,使当一队,毋隶大将,则诸人竞奋才智,皆飞、玠之俦矣。大将爵位已崇,难相统一。[1](2册,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李邴所言,1458-1459)
方今所谓措置,莫若攻守二策。今诸大将之兵自主庭户,有一纤芥利害,未免更相仇疾。若欲并遣进攻,必先选命总帅,分以精锐之兵,附以招集之众,合数万人,自成一军。号令既一,权力既重,诸将虽素贵畴,敢不听从,维持辑睦,使必有成。其利害与用非素所抚循之兵而侥幸取胜者,盖亦异矣……凡置营田,皆占形势之地,则应江上之势,可备御处,遂皆因田以成,营屯之中,择其甚要害处,又加以重兵为大寨。一年之后,大寨之粮食可稍取于田之谷,则漕运之费省。大寨之军止则可以保江而固守,出则可以渡江而攻讨。屯田之士,常为根本,传烽数号,数千里不绝,则敌人之情畏矣。[1](2册,端明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韩肖胄所言,1461-1462)
一方面,南宋的国家安全全赖诸大将护卫,所以在对敌之际,将帅之间的有力配合显得格外重要,正如赵鼎所言:“将帅和,社稷之福也”。然而,主要将帅常常从个人利益出发,其事权过重,难相统一,“有一纤芥利害,未免更相仇疾”,这也是南宋朝廷始终难以解决的痼疾。绍兴五年正月,高宗在与宰执大臣议及伪齐与金人退遁的原因时,就屡及于此:
(上曰:)“大臣和于内,将相和于外,故举措得宜,而敌人知畏,此其所以遁去也。”沈与求曰:“臣闻谍者言,刘豫诱金人以我诸大将有不和者,故拥众南来,直欲渡江。今陛下下诏亲征,而中外协心,共济国事,则敌之初谋尽伐矣,宜其遁去也。师克在和,诚见如此。”[1](2册,卷84,绍兴五年正月丁未条,1373)
(赵)鼎曰:“臣闻降人程师回言,逆臣刘豫绐金人云:光世、世忠比失欢。及至淮甸,异所闻,其气已沮矣。”上曰:“有告朕光世、世忠坐少嫌,意不释然者。烈士当以义气相许,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小嫌何足校?昔寇恂戮贾复部将,复以为耻,深衔之。光武曰:‘天下未定,两虎安得私斗。今日朕分之’,于是并坐极欢,共车同出,结友而去。光世、世忠纵有睚眦,今日朕为分之,宜释前憾,结欢如初。”[1](2册,卷84,绍兴五年正月壬申条,1384-1385)
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敌人的入侵与败北都与南宋一方的将帅是否能“和”以战密切相关,以致高宗出于国家安定的考虑,勉励将帅“以义气相许,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但是,即便这样的勉励却也并不能够全然消除大将之间的失和。绍兴五年六月,岳飞破湖贼,“时淮东宣抚使韩世忠、江东宣抚使张俊皆已立功,而(岳)飞以列校拔起,世忠、俊不能平。先是(岳)飞皆屈已下之,数通书俱不答。及(岳)飞破杨太,献楼船各一,兵徒战守之械毕备,世忠始大悦,而俊益忌之。”[1](2册,卷90,绍兴五年六月丁巳条,1506)更为严重的是,将帅之间的不谐甚至在抗御外敌的关键时刻亦复如此。绍兴六年二月,张浚部署军队,以图中原,命韩世忠自承楚以图淮阳,然而,“淮东宣抚使韩世忠引兵至宿迁县,执金人之将贝勒雅哈。时刘豫聚兵淮阳,世忠欲攻之,乃引兵逾淮泗,旁符离而北。”[1](2册,卷98,绍兴六年二月乙卯条,1616)但其结果却是“韩世忠自淮阳引兵归楚州”,究其原因便是“世忠之出师也,请援于江东宣抚使张俊,俊不从,世忠乃还。”李心传在议及韩世忠退师之由时,亦称其“实以无援而退,非得城而不取也。”[1](2册,卷98,绍兴六年二月辛酉条,1618)将帅之间这样的不相配合已经逾越了对国家共同利益的服从,他们相互之间的猜疑和敌视,已经影响到朝廷意图的顺利贯彻实施。即便是最高军事指挥张浚的命令亦复如此,绍兴六年三月,“时都督张浚在淮南,谋渡淮北向,惟倚韩世忠为用。世忠辞以兵少,欲摘张俊之将赵密为助。浚以行府檄俊,俊拒之,谓世忠有见吞之意。浚奏乞降圣旨,而俊亦禀于朝。赵鼎白上曰:‘浚以宰相督诸军,若号令不行,何以举事?俊亦不可拒’。乃责俊当听行府命,不应尚禀于朝。复下浚一面专行,不必申眀,虑失机事。时议者以为得体。至是,浚终以俊不肯分军为患,鼎谓浚曰:‘世忠所欲者赵密耳,今杨沂中武勇,不减于密,而所统乃御前军,谁敢觊觎?当令沂中助世忠,却发密入卫,俊尚敢为辞耶?’浚曰:‘此上策也,浚不能及。’”[1](2册,卷99,绍兴六年三月乙亥条,1626-1627)张俊对张浚的命令不仅“拒之”,还可以理直气壮地“禀于朝”,以致“以宰相督诸军”的张浚“终以俊不肯分军为患”,还得要上奏“乞降圣旨”。虽然赵鼎巧妙地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但也只能回避大将彼此间的矛盾。绍兴六年九月,决战伪齐的势态已成,高宗进驻平江府,九日,赵鼎后殿奏事曰:“臣窃谓(韩)世忠既城楚与高邮,地利甚便。今张俊又屯盱眙,控制天长、扬州一带,敌决不敢犯,则世忠一军包裹在内,最为安稳。但自濠以西,并刘光世地分。光世孤军,万一重兵侵犯,韩、张两人能为出师牵制否?不然,徒为自守之计,朝廷何赖?”[4](174册,赵鼎《丙辰笔录》,342)赵鼎的担忧是有其现实依据的,因为诸大将权位已尊,势力已固,朝廷已经难以随宜指挥:
今诸大将爵居师保之尊,权视辅弼之重,拥强悍之兵以自卫,夺生灵之财以自丰。所欲赏者虽无功,人得冒处而不疑;所当罚者虽有罪,彼且保全而不问。大臣畏避而不敢斥,谏官指陈而未尝行。方兹多事,未可卒治。[1](2册,卷103,绍兴六年七月乙未条引监察御史刘长源应诏上书所言,1687)
诸大将各自拥兵,更相仇疾,甚至在对敌之际也各持己意,难相协调。如遇危急,其情确难预料。如上所述,即便是张浚图谋北进时最倚重的韩世忠也未肯轻从之。绍兴五年六月,“(张)浚与淮东宣抚使韩世忠议,令举军屯泗上,既而世忠退屯楚州,且令提举官董旼入奏事。浚遂请祠。”[1](2册,卷90,绍兴五年六月甲寅条,1503)绍兴六年九月十二日,张浚于战前“屡叩(韩)世忠进取方略,世忠终不尽言,但云与相公屡言之。而其意不过欲令张俊先为一著,渠欲乘隙而动,即易为功也。但恐俊等揣知其意,不肯合谋耳。”[4](174册,赵鼎《丙辰笔录》,342)可以说,一直到南宋对阵伪齐之前,诸大将也没有任何彼此配合支援的态势,这就不能不使宰相赵鼎和高宗都对战事的走向充满忧虑。
再从财用方面来看,南宋朝廷因其版图缩小、战火频仍、灾荒不断,以及对外用度的大增,一直面临着重重困难。可以说,整个朝廷自上而下都为此忧心忡忡。绍兴六年正月丁亥,“淮东宣抚司参谋官陈桷、淮西宣抚司参谋官李健、江东宣抚司主管机宜文字郗渐对于内殿。上谕以国家赡养大兵之久,国用既竭,民力已困,切须专意措置屯田,此亦自古已成之效,况军中亦须先立家计,若有机会,方图进取。”[1](2册,卷97,绍兴六年正月丁亥条,1604)高宗把“国用”摆在第一位,进取则有待于“机会”,这种摆放顺序其实也可以作为主张守势的朝臣们的一个依据。作为皇帝的高宗一直深为国家的财用所困:“为君难,未有甚于今日者也。中原未复,不可去兵。而再三发输,民力已困。旰食宵衣,凡以为此。日者颁营田之政于四方,而未有大效,孰能为朕趋时赴功,以纾兵民之急乎?”[1](2册,卷103,绍兴六年七月壬申条,1679)与高宗一样,朝廷上下的大臣也对国家的财用状况充满焦虑:
兵革未息,屯戍方兴。大计所入,充军须者十居八九,此国用所以常乏。当讲究长策,细大不遗,斯为尽善。[1](2册,卷96,绍兴五年十二月辛亥条,权户部侍郎王俣所言,1588)
国家所务,财用为先,尝窃计一岁之入,不足以供一岁之出,此臣所深忧也。[1](2册,卷92,绍兴五年八月癸丑条,权兵部侍郎兼权户部吕祉所言,1533)
今天下自经兵火,以十有三四之土地,十有二三之耕牧,供十有六七之军旅、数倍平日之官吏,虽使天雨鬼输,无由得足,一有凶歉,何以支持?[1](2册,卷99,绍兴六年三月乙未条,左通议大夫提举江州太平观王庶所言,1634)
绍兴四年所收钱物,计三千三百四十二万余缗,比所支计阙五十一万余缗。五年收三千六十万余缗,比所支计阙一千万余缗,皆以宣抚司攒剩钱及次年所收登带通那应副。六年未见收数,支计三千二百七十六万余缗。今年所收计三千六百六十七万余缗,比所支计阙一百六十一万余缗。绍兴五年监酒息钱最增,然以支数增多,终是应副不足,是致六年大段窘迫,顿增起之数,后来已难继,侵用过之数,后来又难补,逐月拖欠大军折估,及梓,夔路籴本水脚计司,坐此取怒大将,实非其罪也。[1](3册,卷111,绍兴七年五月壬午条,龙图阁直學士四川都转运使李迨所言,1796)
一方面是战火难息,时局不稳,以致土地大量荒芜,“濒淮之地,久经兵火,官私废田,一目千里”[1](2册,卷87,绍兴五年三月辛夘条,起复秘阁修撰淮东宣抚使司参谋官陈桷所言,1444)可是,力田者少,用粮处多。绍兴五年二月,侍御史张致远专论此云:“聚财养兵,皆出民力。今之献计者,孰不以储用不继为先务,然莫有原其本者。且东南土地不加广,而日以荒芜;租賦不加饶,而日以脧耗。盖缘民以力田为苦,而游手者军伍收之,避役者度牒假之,强悍者盗贼死之。一人耕,百人食,本先瘁矣。”[1](2册,卷85,绍兴五年二月乙酉条,1394-1395)另一方面则是州县循习积弊,肆为侵隐。《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都督行府言曰:“今日之急,莫先财赋。若案籍可考,则无容失陷。自兵火后来,成法废弛,州县凡有移用,漕司不能尽察;漕司凡有支使,户部不能尽知,因致州县肆为侵隐,失陷钱物,为害不细。”[1](2册,卷89,绍兴五年五月辛巳条,1482)加之军队规模扩大,人数增长,费用加剧,南宋朝廷已经不堪重负:“屯驻军马,比去岁其数过倍,费用浩瀚,皆自行在措置应副。比尝置司讲究,近画旨并罢,即里外军国之费,除茶盐课入外,止仰上供钱物资助,不容少有违欠。而当职官往往循习积弊,罕肯留心。居常则缓催理以沽名誉,急阙则太择扰以资吏奸,理合严行戒饬……当思国步艰虞,屯兵众广,用度増多,恪守条令,悉心措置,专意收簇,如期起发,资助军国大计。”[1](2册,卷93,绍兴五年九月丁亥,1548)如果说,土地荒废、官吏为奸的问题皆与人事相干,尚有望于朝廷的筹划与革弊,那么,频频发生的天灾则更使南宋的国用、军须和百姓生活雪上加霜,所谓“亢旱滋久,荒歉日广,民穷盗起,深可为虑。”[1](2册,卷91,绍兴五年七月乙未条,1525)《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有关这方面的记载可谓比比皆是:
去秋旱伤,连接东南。今春饥馑,特异常岁。湖南为最,江西次之,浙东、福建又次之。然今日赈救之术不过二说,惟兼行之,斯可以活饥贫而消盗贼。一则发廪粟,减价以济之,二则诱民户赈籴以给之。诸路固尝有旨,许借常平义仓矣,又尝令州县措置赈籴矣,然艰难之际,兵食方阙,义仓之粟,谅亦无几。州县往往逐急移用,无可赈给,唯劝诱民户赈籴,尤为实惠,然豪右闭籴,盖其常态,况当饥岁,彼孰知恤?[1](2册,卷98,绍兴六年二月乙巳条右谏议大夫赵霈所,1611)
近以朝廷催趣应副岳飞月桩钱九万贯,并拨上供米十万石往鄂州,又拨四等折钱余米应副岳飞,又拨二万石应副荆南王彦,又拨一万石应副鼎州。臣愚兼管潭州,备见帅漕两司虚实。本路因旱甚民流,检放之余,通不及三分,税米内仍有五等下户折钱之数,委无可以支给。本路大军并将兵自十一月折半支钱,尚自拖欠一月,及口食等米无可指准,逐旋守等诸县催趣残零,放不尽税,斗升支散,惴惴有旦暮之忧。今来十二月,积阴雨雪不止,自下旬雪霰交作,间有雷电,冰凝不解,深厚及尺,州城内外,饥冻僵仆,不可胜数。除用度牒招募僧行,随即瘗埋,旬日之间,阅实剃度僧行不少。自仲冬阙食,城内白昼剽劫,城外十室九空。盗贼迫于饥穷,十数为群,持杖剽夺,行旅舟船,道路几于阻绝……况本路州县,累经敌马,残坏尤甚,遗黎九死之余,去岁一年,备兼五大:大兵、大火、大旱、大饥、大雪,若通融一路所有,极力救济,或恐不能延及秋熟,盖去卖熟尚四月,禾熟尚七月。若更拨钱九万,及拨米应副四处,非唯上供已无可支移,其钱亦何由办足……今帅漕两司,空虚无一月之储,而大军诸兵,有拖欠之积。万一雨雪不止,移运不继,饥寒并至,或生他虞,虽诛责臣身,无救于事。[1](2册,卷98,绍兴六年二月庚戌条,荆湖南路转运判官权安抚司公事薛弼所言,1613)
臣自入界以来,百姓遮道,陈诉困穷,皆称去秋旱伤,田亩所收,多者不过四五分,少者才一二分。又缘官中籴买壅遏,米谷价例踊贵,无从得食,尽有菜色。又去秋西川水潦,东川旱暵。即今粒食昂贵,斗米钱两贯,利路近边去处又增一倍,民人饥流死者相枕藉于道……四川赡军十年,民力困弊,计其生理荡散,何啻旱伤四分以上?[1](2册,卷99,绍兴六年三月壬辰条,四川制置大使席益所言,1633)
在百姓困弊、时局不安、国用艰难、财政困乏的情况下,军队的给养自然难以得到完全的保障。给事中廖刚即专此上奏云:“国不可一日无兵,而兵不可一日无食。今诸将之兵,被于江、淮,不知几万数,初无储蓄之备,日待哺于东南之转饷。东南之民,已不胜其困矣。”[1](2册,卷89,绍兴五年五月辛巳条,1481)仅以蜀中为例,“川陕宣抚副使吴玠数言军前粮乏,水运留滞”,[1](2册,卷99,绍兴六年三月癸酉条,1625)然而“应副吴玠军须,绍兴四年总为钱一千九百五十五万七千余缗,五年视四年又增四百二十万五千余缗。蜀今公私俱困,四向无所取给,事属危急,实甚可忧。”[1](3册,卷104,绍兴六年八月癸卯条,1694)可以说,国家的财用、军队的给养、百姓的生存俱已堪称艰危,而诸大将的私心倍索,鲜虑社稷则更使财用愈加紧张。对于这一点,身为尚书右仆射的张浚看得非常清楚:“(将帅)所用钱粮,虽各有立定窠名,及专委漕臣应办,自来多是互相占吝,不肯公共挪移,因致阙乏,动经旬月,深虑生事”。[1](2册,卷98,绍兴六年二月己未,1618)监察御史刘长源也应诏上书论及此事云:“今天下之民力,困于养兵,而兵籍之数,类皆无实。且以蜀中论之,都运赵开应副关外军粮,绍兴五年之数,比绍兴二年四倍,比三年三倍,比四年一倍。毎岁倍索,稍有稽缓,直申朝廷,遂云误国。夫粮所以赡兵,必兵倍增然后粮亦倍增。未闻其逐年益兵也,度其私心,盖谓倍索粮数,必有亏额,恐因寇至兵溃,欲移罪于漕运之臣。其自谋则善矣,如社稷生灵何?”[1](2册,卷103,绍兴六年七月乙未,1687)将帅的以己为重,不暇他顾,以及国家的贫瘠困窘,不能不使南宋朝廷每每在进击还是退守的决策上总是瞻前顾后,忧虑重重,而这又加剧了将帅们的各怀己意,各自打算,以致难以调配支遣,形成有力的作战力量。
以上结合朝臣奏疏,围绕绍兴六年秋南宋朝廷与伪齐的作战,探讨了有关进击与退保、将帅跋扈、财用困窘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本来是绍兴六年前就已存在的,只是在关键性的对外一战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且其后也随着时局的变化而进一步发展延续,成为朝廷不得不解决的问题。本文议及于此,是为其后的进一步深入研究奠定基础。
[1]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宋史全文[M].李之亮,校点.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3]朱傑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5]李纲.李纲全集[M].王瑞明,点校.湖南:岳麓书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