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物质性符号到生成—艺术符号
——德勒兹文学思想研究
葛跃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236800)
[摘要]德勒兹很多的概念和观念都是谜一样的论题,生成—艺术符号是其中之一。文章专注于德勒兹关于生成—艺术符号的文本内部研究,解释生成—艺术符号的内部机制及其异质同构性,廓清这个概念的内涵以及对文学文本分析的积极意义。
[关键词]德勒兹;生成;艺术符号;普鲁斯特
德勒兹是当代法国著名的思想家,虽然他不专注于文学理论研究,但他对卡夫卡与普鲁斯特的文学作品非常感兴趣,且分别著书解读。德勒兹通过对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全新阐释,发现了语言超越指涉功能的用法,这种特殊的用法是“符号自身的生产和增殖”[1],文学是符号以特定方式再生产和增殖的结果,被生产的符号就是艺术符号。本文专注于对德勒兹文本的细读与分析,着力把握艺术符号的形成机制,以及艺术符号视角下文学世界的独特美学形态。
2.1符号和学习
流通中的符号并不局限于其在词典中呈现的静止状态,每个符号都似漂浮的冰山,难以窥伺全貌。即使是我们熟悉的符号,在不同的情境中,往往也展现其别样的面貌和意义。德勒兹对于《追忆似水年华》的兴趣,在于它在文学场中完美揭示了符号的增殖和再生产过程。《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采用了回溯人生的方式,德勒兹认为其中包含了两条同步展开的线索,回忆和记忆。记忆指向的是过去的“现在”发生的事情,而回忆总发生在当下,回忆滞后于记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2]。当下的回忆召唤出来的是对往日此情此景的记忆。
“在某个时刻,主人公尚未知晓这个事物,但是之后他将学会”[1]4。回忆能表现过去的某些状态和事物,但无法还原当时的其他要素。从这个角度看,回忆不是对记忆的简单再现,而是对记忆的重组,回忆的过程成了学习的过程,而记忆的片段在重组后的形态成了学习的对象。但回忆和记忆本身不能直接成为学习的对象,因为它们不具有稳定而清晰的轮廓。这些记忆和回忆脱离人的感觉系统,被语言符号接纳和辖域,成为我们学习和思考的直观对象,“从本质上说,学习所涉及的是符号。符号是一种时间性的学习过程的对象,而不是一种抽象认识的对象。”作为学习对象的符号,不是词与物、能指和所指的抽象语言词汇,而是处于特定时间以及与之相应的特定空间里的、有待学习者去理解和阐释的符号。以此观之,《追忆似水年华》体现的不是回忆,而是回忆的符号系统,“所有的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们形成了种种符号的体系,这些符号是由特定的人、对象与物质所发送的;如果不是通过破解与阐释,我们就不能发现任何真理,也将学不到任何东西。”要想破解和阐释这些混杂的符号,从语用学的角度看,“这些符号不属于同一个类型,也不拥有同样的呈现方式,因此,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它们进行破解,而它们和意义之间也不具有同一性的关联”[1]4-5。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有的符号与其指涉的客观世界密切相关,有的折射的是特定的精神状态,这些符号的混杂用法,用单一的解读方式往往产生误解。
2.2学习需要克服的误区
对符号的学习,需要克服一些既成的观念。首先要克服客观主义思想,这种思想认为“每个符号都有两个部分:它指示着一个客体,但它意味着某种不同的东西”[1]2-8。能指和所指远没有普通语言学规定的那么僵硬,当符号被情感侵入,符号的所指和能指的单一对应性会被打破。例如,《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很早就听说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过贝斯比埃大夫的描述、她穿着奇装异服登在画报上照片以及和坐在教堂角落里的一个金色头发贵妇人形象的比较,在心目中勾勒出一个具有光辉充满神秘感的盖尔芒特夫人形象,但看见真人以后,主人公很震惊,因为和他的想象差异太大,最终不得不承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的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毫无关系,”从而迫使自己“给这个全新的、不可改变的形象粘贴上如下的说明:‘这位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3]。德勒兹指出,符号和其对应的客体之间大致具有两种关系,一种是友情和哲学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理智起主导作用,对符号和客体进行积极沟通从而达成情感和观念上的一致性。另一种是爱和艺术的关系。爱和艺术的关系体现的是不确定和神秘性,不为预设的观念所束缚,其中情感发挥着主导作用,在具体的情境中不断激起难以名状的愉悦。由此,德勒兹认为,“一件艺术品要比一部哲学著作更有价值;因为在符号中所包含的东西要比所有明确的含义更为深刻”[1]31。在这种观念下,德勒兹对现实主义作品颇有微辞,因为现实主义作品固守着语言的表征功能,理性和友情占据主导作用,每个符号和其指示的客体是固定和僵化的。这种表达和内容高度同构的表达形式,使语言表达功的潜能被锁死,“民众艺术与无产阶级的艺术正是以此为特征,它们把工人当作愚人”[1]34。
当符号的客观主义解释方法不能让人满意时,“出于对客体的失望,他力求寻找一种主观上的弥补”[1]36。主观上努力去弥补符号和客体之间的差距,需要在之间“添加”点什么。《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非常渴望聆听拉贝玛的朗诵,他想象着,“如果我能听到拉贝玛吟诵这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大人……等等,那我会心醉神秘;就仿佛在威尼斯乘小船去弗拉里教堂欣赏提香圣母像或者观看卡帕契奥的系列画《斯基亚沃泥的圣乔治》”[4]。但听到拉贝玛的朗诵后,主人公非常失望,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努力说服自己,和众人一样鼓掌,听着觉得可笑的对拉贝玛的赞美:“坐在我身边的以为普通妇女说:‘她可真卖劲,用力敲自己,满台跑,这才叫演戏哩。’我很高兴找到这些理由来证明拉贝玛技艺高超”[4]17-18。对客体解释的主观性弥补,是指符号的学习者凭借符号间接理解的的客体和符号的客观主义解释之间出现误差时,他努力把符号指示的客体建构成自己主观想象的样子。这种观点,客观上批评了浪漫主义文学,因为它认为浪漫主义文学是现实主义的另一个翻版,通过主观意愿调动着符号,让符号符合主观想象的事物,近似于白日梦。
2.3艺术符号的生成
2.3.1物质性符号符号总是在具体的情境中被再生产,对符号的学习和理解自然无法脱离与其对应的情境。德勒兹认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符号流通在四个世界(情境)中,它们是上层社会的社交界、爱的世界、印象或感觉属性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
社交世界里的符号更新迅速,很不稳定,但这不重要,因为社交符号不能简单从客观主义或者主观主义的角度理解。要想懂得社交符号的奥秘,学习者应该观察哪些人能进入社交圈,哪些人被排斥在外,观察的重点是作为符号发送者的“立法者和大主教,”这些人对于符号的意义和阐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爱的世界中,相爱的人之间会通过各种方式互相发送符号。相爱的人通过对方发送的符号或者把对方当做符号去理解,双方在自己心目中建构着所爱之人的形象,期待对方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把自己预存的爱的观念和意义赋予被爱者这个符号,事实上,被爱者总是溢出求爱者设定的意义,所以,学习和理解爱的符号非常困难,因为两者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两性、两种符号系统之间的鸿沟。印象或感觉世界中的符号既残留比较明确的物质形象,同时也保留有当时感知这个事物的情感,是一种未充分符号化的符号,这种符号甚至会让回忆者产生错觉,弄不清楚符号是针对具体的事物还是自己的感受,即无法确定是用客观主义还是主观主义的性方法解读符号。
2.3.2艺术符号艺术符号相对于上述三种符号,从表达形式上看并无特别之处,不通的是,社交符号、爱的符号和感觉符号“都是物质性的符号,”而艺术符号“作为去-物质化的(dématérialisé),在一种理想的本质之中发现了自身的意义”[1]13-14。物质性符号,指符号的意义或来自于其指涉的外在客观事物,或来自于符号发布者的主观意图。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这三种符号甚至更多的符号脱离了它们的再生产域,在艺术空间中混杂在一起,它们既脱离了解释它们的客观主义依据,也脱离了解释它们的主观主义依据,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排列组合的符号,就是艺术符号。
从艺术符号和其他三种符号的关系可以看到,艺术符号是各种物质性符号汇集在艺术空间中的新的用法,是语言在全新空间中的再生产和重新赋值。艺术符号的形成和特点,使艺术作品具有以下属性:首先,“艺术作品是一个符号的世界,但是,这些符号是非物质性的,并且,不具有不透明的东西”[1]51。这些来自不同符号世界的符号,在艺术世界里脱离了自身的应用域,成为纯粹的符号,每个符号随时可以和毗邻的符号连接形成新的符号系统。它们是透明的,处于裸的状态,随时可以被赋予新的内容和应用域而生成意义。其次,在艺术空间里,它们没有单一且固定的理解方式,可以从各自的视角随时和其他的符号连接起来,不同的连接产生不同的理解方式和意义。由此可知,充满艺术符号的文本是开放性、碎片式的,它拒绝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手术刀的解剖,创造了全新的语言用法,这种符号的全新用法就是艺术符号的生成。
艺术符号和物质符合既对立又兼容,没有纯粹的艺术符号,或者说如果符号完全剥离了其物质性,所有的符号就失去了可供辨识的基础。艺术符号是对物质符号的吊诡性增殖,它既依托物质性符号,又逃离它,是两种不兼容力量的共在与纠缠,让各种不同质的符号放在一起共存,这就是艺术符号和艺术空间的非同一性的统一。
用艺术符号的生成视角去考察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几乎是无效的。以《孔乙己》为例,到咸亨酒店喝酒的,“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而“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5]。文本中的符号几乎都可以从其物质属性得到具体的信息,甚至可以直接还原为视觉图像。虽然鲁迅极具讽刺性地通过孔乙己独特的形象表征了那个时代的病症,但他同时也不自觉地巩固了既有世界的图像。
在《追忆似水年华》等意识流小说中,只有符号的碎片,几乎没有完整的艺术形象和符号拼图,最大程度弱化了符号的物质属性,整个艺术世界找不到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瞠目结舌、震惊甚至抗拒,都是艺术应该具有的反骨和基因,它总要给日常和惯常思维漂亮地一击。所以,优秀的艺术家具有一种天赋和能力,能把社会性的物质符号转化为审美性的艺术符号,“才使我们不只看到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才使我们看到世界的增殖,而且,有多少个标新立异的艺术家,我们就能拥有多少个世界”[6]。
或许有人会疑虑,是不是此类作品没有清晰的人物形象、完整的故事情节。不能这样机械地理解艺术符号及其生成的空间,它不过是通过各种方法和手段挑战人们僵化的思维与衰弱的神经,创造出奇异、震惊效应的艺术世界。《美国精神病人》(American Psycho, 1991)①的主人公帕特里克·贝特曼(Patrick Bateman)一出版激发了极大的争议,各种解释的焦点多集中在人格分裂和社会道德沦丧的层面上。这种现实主义的解读方式认定贝克曼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他的行为反应了社会道德的沦丧。从艺术符号生成的角度看,这部作品突破了人的主体性形象以及社会的同一性构图。主人公贝特曼,白天的优秀公民和夜幕下的杀人狂的异质构造,显示了人并不是围绕一个核心主题的同一性主体,而是分裂的无法统一的个体。同时,这部小说在艺术符号中映射了一幅四分五裂、难以统一的美国社会图像:衣冠楚楚的文明世界和公园、街道以及豪华公寓里的残忍杀戮的拼接图,文明和野蛮的并存。有人指出,该小说“野蛮、恐怖和讽刺,对时代有警示意义,且其所探讨的主题很吸引人也很沉重”[7]。简单的道德评价方式回归到善恶的对立冲突以及社会制度的改良问题,而在艺术世界中,文明和野蛮、精英和杀人狂共同存在于一个人的内部和一个世界的内部,我们无法用同质性的主体概念来理解贝特曼,也无法理解一个自我标榜为文明的社会里包裹着的野蛮和血腥。小说在人物和社会的内部制造出不和谐音和无法统一起来的异质性要素,这是一个生成的艺术符号的世界,它无法统一和充满张力的世界——分裂的主体、分裂的世界——震撼着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注释:
①美国作家布莱特-伊斯顿-艾利斯创作的一部极具争议的小说,描写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都市生活。2000年搬上荧屏。
参考文献:
[1][法]吉尔·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崔护.题都城南庄[K]//萧涤非,刘学锴,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3][法]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M].李恒基,徐继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
[4][法]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Ⅱ·在少女们身旁[M].李恒基,徐继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
[5]鲁迅.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法]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Ⅶ重现的时光[M].徐和瑾,周国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
[7]美国杀魔[EB/OL].(2000-09-09)[2014-09-18].http://www.yesky. com/Etimes/74872343805034496/20000909/112261.shtml.
[责任编辑:余义兵]
作者简介:葛跃(1974-),男,安徽亳州人,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与传媒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文艺,哲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1YJC760125);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F09- 10D68)。
收稿日期:2014- 08- 10
DOI:10.13420/j.cnki.jczu.2015.01.027
[文章编号]1674-1102(2015)01-0107-03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I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