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兴衰变迁
——以笔、墨、纸、砚为例
董明
(阜阳师范学院思政部,安徽阜阳236037)
[摘要]唐宋时期,位于皖江南的宣、歙、池地区的笔墨纸砚等文化用品制造业高度发展,出现了名噪一时的宣笔、宣纸、歙砚、歙墨等文具精品。但统治者的过度索取导致了资源的枯竭,宣、歙、池地区的文化用品制造业逐渐走上了衰落的道路,宣、歙、池地区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兴衰变迁对当今区域经济社会建设有着启示意义。
[关键词]唐宋;宣、歙、池;笔、墨、纸、砚;文化用品
唐宋时期,中国科技文化繁荣发达,较为突出地就是笔、墨、纸、砚等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发展,出现了许多专门的文化用品制造产地,成为朝廷主要文化用品的上贡州。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土贡笔的有宣州、越州(今广西省钦州市)、蕲州、升州(今河南省唐河县),土贡墨的有绛州(今山西省运城市)、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易州(今河北省易县),土贡纸的有宣州、杭州、越州、衢州、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江州,土贡砚的有虢州(今河南灵宝市);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土贡笔的有江宁府(今江苏省南京市)、宁国府(唐为宣州),土贡墨的有袭庆府(今山东省滋阳县)、隆德府(唐为潞州)、绛州,土贡纸的有临安府(唐杭州)、绍兴府(唐越州)、婺州、瑞安府(唐温州)、衢州、真州(今四川省茂县)、徽州、池州、成都府,土贡砚的有虢州、宁州(今云南省华宁县)、肇庆府。可见,地处今安徽江南的宣、歙、池地区也是唐宋时期土贡文化用品的重要州郡。但是由于统治者对该地区文化用品的不断索取,导致原料的枯竭和浪费。宋末以降,宣、歙、池地区的笔、墨、纸、砚等文化用品制造业逐渐走向衰落。本文就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的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发展盛况进行论述,并分析其逐渐走向衰落的原因。
宣、歙、池三州地理位置接近,气候环境相似,具有经济发展的共同区域特点。唐宋时期该地区的笔、墨、纸、砚等文化用品制造业快速发展,出现了名垂千史的宣笔、宣纸、歙墨、歙砚等文化用品。
2.1制笔业的繁荣
唐宋时期,江南一带制笔业较为发达,其中宣笔更是远近闻名,成为朝廷的土贡物品[1]1066。唐天宝二年(743),陕郡太守韦坚引灞桥水至望春楼下,汇成广运潭,为示庆贺,“坚预于东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三二百只置于潭侧,其船皆署牌表之……宣城郡船,即空青石、纸、笔、黄连”[2]3223。宣笔赫然成为宣州经济发展的重要产业。耿湋《咏宣州笔》云:“寒竹惭虚受,纤毫任几重。影端缘守直,心劲懒藏锋”[3]2973。足见宣笔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端溪石砚宣城管”[3]8826、“宣毫利若风”[3]7083-7084、“江砚宣毫各别床”[3]3436、“越管宣毫始称情”[3]9141、“锋铓管束本宣毫”[3]9643等都是时人给宣笔的赞誉。
入宋后,宣笔制造业更是发达,工艺颇为精美。徐铉《和复州李太保酬笔》:“处处良工事笔锋,宣毫自昔最称雄”[4]128。魏野《送宣笔与成都司理刘大著》:“宣城彩笔真堪爱”[4] 922、杨亿《又以建茶代宣笔别书一绝》:“辄将北苑先春茗,聊代山中堕月毫”[4]1379。
在宣笔制造业的发展史上,诸葛家族功不可没。《白孔六帖》记载:“宣州诸葛氏能作笔,柳公权求之,先与三管,语其子曰:‘柳学士如能书,当留此笔;不,尔退还,即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不入用,别求笔,遂以常笔与之。先与者三管,非右军不能诸葛笔也”[5]237。大书法家柳公权对宣笔都慕名求之,足见宣笔的美誉。“治平、嘉祐以前,有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云一枝可敌它笔数枚”[6]638。
宣笔不但在民间流传,在宫廷也颇受欢迎。伪唐宜春王从谦就有一支,“劲妙甲当时,号为‘翘轩宝帚’”[7]90。南唐昭惠后有一支“‘点青螺’,宣城诸葛氏所造”[8]1682。一些文人将宣笔视为珍宝。苏东坡认为“宣州诸葛氏笔,擅天下久矣,纵其间不甚佳者,终有家法,如北苑茶,内库酒,教坊乐虽敝精疲神,欲强学之,而草野气终不可脱”[9]2232。宣城人梅尧臣也认为“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10]160。宣笔的盛名使之成为馈赠亲朋好友的佳品。欧阳修曾得到梅尧臣所赠的宣笔,非常高兴,写了《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云:“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紧心缚长毫,三幅颇精密。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11]373。宋白《赠麻仲英》云:“宣毫歙墨川笺纸,寄与麻家小秀才”[4]288。
宣笔不但工艺精美,品种也多。除普通的宣笔及上文提到的“点青螺笔”外,诸葛高还创制了“散卓笔”、“造鼠鬚”和“长心笔”,尤其是“散卓笔”较为独特。黄庭坚云:“宣城诸葛高系散卓笔,大概笔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12]1689。蔡涤云:“宣州诸葛氏素工管城子,自右军以来世其业,其笔制散卓也”[13]94。散卓笔由于其构造的优点,笔头可软,且根部牢固,含墨较多而不溢滴,书写起来较为流畅,久用不散,是书法中的上上品。
“歙本不出笔,盖出于宣州”[6]638。歙州的制笔业起步较晚,而且技术也是来自于宣州。歙州也有一些较为有名的制笔工匠。黄庭坚在《笔说》中云歙州吕道人,“非为贫而作笔,故能工。”又云“歙州吕大渊,悟韦仲将作笔法,为余作大小笔十余之,无不可人意”[12]1689。可见,歙笔从技术和质量来说,也是可圈可点的,受到时人的称赞,只是规模和产量较小,影响不大。
池州在宋代也有笔的制造,以九华松管笔闻名。笔管取材于九华山松,因此称之为九华松管笔。孔武仲《赋得九华松管笔》云:“松枝为管京邑无,山翁持赠最勤渠”[4]10273。梅尧臣《九华隐士居陈生寄松管笔》云:“春松抽瘦梗,削束费长毫。鸡距初含润,龙鳞不自韬。尝为大夫后,欲写伯夷高。一获山家赠,令吾媿汝曹”[4]2991。这种九华松管笔制作工艺较为简单,技术含量不高,使用范围不广。
2.2制墨业的发达
明杨慎《墨池琐录》云:“古人论墨之佳曰:轻坚黝黑,入砚无声。又曰:其坚如玉,其文如犀。又曰:缋彩奋发”[14]13-14。可见,古人对墨有较高的品鉴和要求。
歙州在唐代有专门制墨的工匠。《新安志》载:“沈珪,嘉禾人。初因贩缯往来黄山,有教之为墨者,以意用胶,一出便有声。……至李氏渡江始用对胶,而秘不传为可恨”[15]340。沈珪所造墨质量欠佳,没有名气。五代时期,廷珪墨的出现,提高了歙墨的声誉。李廷珪为何人,蔡襄说:“李超,易水人,唐末与子廷珪渡江,至歙州,以其地多美松,因留居,以墨名家。本姓奚,江南赐姓,珪或为邽,弟廷宽、廷实,男承宴、男文用,皆有闻易水”[16]7941。正是李超举家迁徙至歙州,并带来了其在易水的家传制墨手艺,才使歙州的制墨业有了蓬勃的发展势头。
李氏墨有三大优点:一是持久不变色。《新安志》云:“墨贵老久而胶尽也,故以古为称。世以歙州李廷珪为第一,易水张遇为第二”[15]338。该书记载一则轶闻:“(宋)祥符中,治昭应宫,用廷珪墨为染饰。有贵族尝误遗一丸于池中,逾年临池饮,又坠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并得墨,光色不变,表里如新”[15]339。第二大优点是坚硬如石,“能削木,误坠沟中,数月不坏”[17]659。秦少游曾有廷珪墨半丸,“不为文理,质如金石”[18]14。五代宋初人徐铉“幼年得李超墨一挺,……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17]659。第三个优点就是使用了家传秘技“对胶法”。这种技法可以使墨长时间保持,不怕雨水侵蚀。沈珪后因“悟对胶法”而使其墨“一点如漆”[15]341。曾有人将沈珪墨与张孜墨进行对比,而张孜墨不敌沈珪墨,沈珪解释云:“‘廷珪对胶,于百年外方见胜妙。’……孜墨宜用之西北,若入二浙,一遇梅润则败矣”[15]341。时人还总结了廷珪墨保存经验:“赠尔乌玉玦,泉清研须洁。避暑悬葛囊,临风度梅月”[3]10032。廷珪墨就可以在炎热的夏季保存,也可以在梅雨季节不受损坏。
歙州除了廷珪墨外,还有其他墨种,在当时也较有名气。歙州人朱逢曾制造化松堂墨[17]6639。南宋时期,还有歙人造白墨,“色如银,迨研讫,即与常墨无异,未知所造之法”[15]336。1988年1月,在合肥市南郊朱岗村出土了北宋马绍庭夫妻合葬墓,在马绍庭的墓葬里发现了张处厚制造的墨,墨正面中间有阳文、隶书、铭文刻字,可以辨出的有“歙州黄山张谷男处厚”字样[19]610,墓碑记载时间为宋徽宗重和戊戌年(1118年)三月甲申。宣州的制墨业技术是由歙州传播而来。据《墨史》卷中“宋”条:“盛匡道、盛通、盛真、盛舟、盛信、盛皓。已上六人皆宣州一族。大率如奚廷珪样,幕并篆文依歙样香墨。唯通墨挺大,而与诸盛小异”[17]664。该书又云:“柴珣,宋初时人,代居宣城,得二李胶法,出潘、张之上。其作玉梭样,铭曰‘柴珣东窑’者。士大夫得之,盖金玉比也。其后有柴成务、朱君德二人墨,并狭小挺,制作不一”[17]664。廷珪墨的制作技术受到广泛传播,宣州的制墨业沿袭其技术发展了本地的制墨业。
池州制墨业者中,朱觐的名声较大,他“善用胶作软剂,出光墨。滕元发作郡日,令其手制,铭曰‘爱山堂造’者最佳。子聪,不逮其父”[17]663。在前文提到的合肥市南郊朱岗村出土了北宋马绍庭夫妻合葬墓中,在其妻吕氏即宋代丞相文穆公孙女的墓葬里发现了九华朱觐制造的墨,墨正面中间有阳文楷书“九华朱觐墨”5个字,纹饰精美,造型别致[19] 6104。
宣、歙、池的制墨业多是家族世代相传。歙州“廷珪弟廷宽,宽子承宴,宴子文用,皆能世其业,然差不逮,近绝无有也”[15]3381。据相关史料载,歙州除李氏家族外,还有其他家族专门从事制墨业,诸如朱逢、张处厚、宣德、耿仁遂、高庆和、戴彥衡、吴滋、胡智等[17]657-673。值得注意地是,大多数家族的制墨技术都吸取了李氏墨的技术,并且有自己的特色。但从整体的制墨质量和水平来看,“廷珪为第一,廷宽、承宴次之,张遇次之,陈玄又次之”[15]338。李氏家族中人所造之墨,皆为世所珍视。到了北宋徽宗时期,李氏所造之墨更加稀少。至宣和年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20]218。《元丰九域志》和《宋史·地理志》的土贡资料中也不再有歙州墨。
由此可见,宣、歙、池区许多专门制墨的匠人世家,在廷珪墨的技术影响和指导下,制墨技术逐渐提高,成为该地区的一项重要的手工制造业。
2.3造纸业的兴盛
唐李肇《唐国史补》云:“凡造物由水土,故江东宜纱绫、宜纸者,镜水之故也”[21]65。从《新唐书·地理志》和《宋史·地理志》的土贡记载来看,唐宋时期贡纸州主要集中在长江以南的杭、越、衢、婺、宣、歙、池、江、衡等州,宣、歙、池三州也是土贡纸的重要州郡。
提到造纸,人们自然会想到名噪一时、享誉当今的宣纸。唐前期,宣州已有造纸记载。宋人周密《澄怀录》卷上载:“唐永徽间,宣州僧欲写《华严经》,先以沉香和楮树,取以造纸”[22]。楮树是一种落叶乔木,是造纸的主要原料。宣州一带楮树较多,为宣纸的制造提供了大量的原料。《唐六典》记载各州的杂物土贡时,提到“宣、衢等州之案纸、次纸”[23]546。表明至迟在唐中期,宣州的纸已经作为贡品入贡。宣纸也成为文人士大夫书画泼墨的最佳选择。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江南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顾恺之有摹榻妙法)”[24]23。《太平寰宇记》云宣州土产“纸”[25]2047,可见五代宋初,宣纸依然是名纸。
歙、池地区的造纸业在唐后期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和发展。《新唐书·地理志》长庆贡有歙、池贡纸的记载,还曾一度出现了“唐宋池州贵纸”的局面[26]1452。
歙、池地区最有名的是“澄心堂纸”,出自五代时期。蔡襄《文房四说》云:“李主澄心堂为第一,其为出江南歙、池二郡,今世不复作精品”[27]。梅尧臣也有“澄心纸出新安郡,腊月敲冰滑有余”的诗句[10]275。据说南唐后主李煜非常珍视此种纸,特用烈祖李昪节度金陵时的旧居“澄心堂”来贮藏,故名。此种纸需要经过复杂的加工,“长者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日理其禇,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抄以抄之,傍一夫以鼓节之,续于大熏笼上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于是自首至尾匀薄如一”[28]42。“轻脆而精绝”[29]3。
由于“澄心堂纸”较为贵重,民间流传不多,仅限“以供名人书画”[30]92。有人感叹云:“楮生玉面务深藏,未肯横陈翰墨场。一幅降笺何用许,价高缘写宋文章”[4]31514。明屠隆《纸墨笔砚笺?纸笺》亦云:“有澄心堂极佳,宋诸名公写字及李伯时画多用此纸”[31]1。南唐亡国后,从宫廷内部流出大量的“澄心堂纸”,友人之间相互馈赠。欧阳修曾收到刘敞馈赠的十枚“澄心堂纸”,非常高兴地说:“君从何处得此纸?纯坚莹腻卷百枚”[11]328。欧阳修又转赠了两枚给梅尧臣,梅尧臣感慨云:“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滕开。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10]54。时人视“澄心堂纸”为珍玩收藏,足见其纸价值不菲。
除了澄心堂纸外,歙州还有“凝霜纸”[28]42。到了北宋中后期,歙、池二州代替宣州成为贡纸州。《元丰九域志》卷6《江南路》云歙州和池州各土贡“纸一千张”,《宋史·地理志》也云歙、池二州土贡纸。可见,歙、池自唐末至北宋,造纸业质量和水平一路飙升,受到了政府的重视。到了南宋,歙州的造纸业更为发达,种类也多,有表纸、麦光纸、白滑冰翼纸[15]61、绩溪纸[15]335、龙须纸[15]61、七色纸等[32]70。
宣、歙、池一带还生产一种可以用来当作甲胄和衣服的纸。吴越文穆王率兵攻打宣州广德县城时发现:“时又有僧名自新,常衣纸,住广德山院”[33]6223。南唐与北宋交战时,江南百姓有“以纸为甲农器为兵者,号白甲军”[34]5491。《文房四谱》云:“山居者尝以纸为衣,……然复甚暖。……今黟、歙中,有人造纸衣,……甚坚好也”[28]44。可见,这种纸衣既可以用来打仗,又可以用来保暖。2.4制砚业的发达
明陈继儒曾有“镜须秦汉,砚必宋唐”的论断[35]454。可见,唐宋时期制砚业的发展非常成熟。宣、歙地区的制砚业也占有一席之地。
宣州的制砚业在盛唐时期已经较为著名。“宣州石砚墨色光”就是李白曾给予的赞誉[36]587。成书于五代宋初的《清异录》记载:“宣城裁衣肆,用一石镇,紫而润。予以谓堪为砚材,买之,琢为四镮鼓砚,缀以白玉镮,方圆逾一尺”[7]89。可见,宣州砚石在当时已经受到文人的喜爱。
在中国制砚发展史上,歙砚举足轻重。1976年,在安徽合肥市的唐开成五年(840年)纪年墓中出土了一枚“箕形歙砚”,表明至少在唐开成五年,歙州已经开始制砚。《清异录》中记载了《三灾石》和《宝相枝》两则有关歙砚的故事,前则故事:“萧颖士文爽兼人,而矜躁为甚。尝至仓曹李韶家,见歙砚颇良,既退,语同行者:‘君识此砚乎?盖三灾石也’”[7]89。可见,唐代中期以后,歙砚的制造工艺已经很精良。后则故事:“开元(平)二年(908年),赐宰相张文蔚、杨涉、薛贻宝相枝各二十,龙鳞月砚各一。……月砚,形象之,歙产也”[7]90。可见五代梁时,歙砚已经作为皇帝赏赐给大臣的礼品,足见其珍贵。
到了宋代,歙砚成为进贡朝廷的贡品。《太平寰宇记》云歙州土产“砚”[25]2059,歙砚以婺源龙尾山产的砚最为著名。据欧阳修云:“歙石出于龙尾溪,其石坚劲,大扺多发墨,故前世多用之。以金星为贵,其石理微粗,以手摩之,索索有锋铓者尤佳。余少时,又得金坑矿石,尤坚,而发墨然,世亦罕有。端溪以北岩为上,龙尾以深溪为上,较其优劣,龙尾远出端溪上,而端溪以后出见贵尔”[37]565。这说明,歙砚在发展之初是远甚于排在全国第一的端溪石砚。歙砚价值颇高,米芾说:“今但曾官歙者,必收百余枚。土人以为生,终日成一砚,少有病,不直数十金;幸完仍好,直五七千已上无估”[38]34。20世纪80年代,曾在皖南发现了一枚“箕形抄手歙砚”,抄手部位阴刻有“绍圣二年正月初十司理院口刻款”,这枚歙砚为北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制造,保存至今依然非常完整。
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文化用品制造业在取得发展的同时,由于统治者的过度索求和民间制造业的扩大,导致了资源和原料的逐渐减少,乃至最后慢慢枯竭,文化用品制造业也随之走向衰落。
3.1兔毫的枯竭与宣笔的衰落
宣州兔毫是制造宣笔的主要原料,也是宣笔出名的主要原因。可以用来制笔的毫主要是野山兔背颈上一种紫黑色弹性极强的毛,产量非常少,因而极珍贵。白居易《新乐府·紫毫笔》云:“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毫虽轻,功甚重。管勒工名充岁贡,……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39]86。其《鸡矩笔赋》小题标注云:“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39]872。唐代,中山地处宣州溧水(今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据白居易所言,中山兔毫则是制造宣笔的最佳原料。《元和郡县图志》:“中山,在县(溧水)东南一十五里,出兔毫,为笔精妙”[40]6854。当然,在这里需要指出地是,在宣州不仅是溧水有笔制造业,其他县也有,后来世人将宣州所产的笔统称为宣笔[41]215。
宣州兔毫还承担着进贡朝廷的使命,受到统治者的重敛。《北户录》载:“宣州岁贡青毫六两,紫毫三两,次毫六两,劲健无以过也”[42]54-55。《元丰九域志》云宣州土贡“笔五百管”[43]241。许浑有诗描写朝廷对江南一带兔毫进行征收的情景:“白笔南征变二毛,越山愁瘴海惊涛。才归龙尾含鸡舌,更立螭头运兔毫”[3]6150。此外,宣州兔毫还是染织业的贵重原料,《唐国史补》载:“宣州以兔毛为褐,亚于锦绮,复有染丝织者尤妙,故时人以为兔褐真不如假也”[21]65。《新唐书·地理志》云宣州贡“兔褐”,其道理也就在此。在统治者的索取下,宣州野山兔的数量急剧下降,兔毫逐渐变得紧缺。宋人张炜曾发出“中山瑞兽久不出,天下笔工徒负名”的感慨[4]20325,宣笔制造业开始走向衰落。
3.2树木资源的滥用与制墨业和造纸业的衰落
制墨业和造纸业的主要原料为松树等林木资源,林木资源的多少和质量的优劣直接影响到这两种行业的发展。宣、歙、池制墨业较为发达,主要是因为其有天然的优质松树资源。《墨经·松》云:“唐则易州、潞州之松,上党松心尤先见贵。后唐则宣州黄山、歙州黟山松,罗山之松,李氏以宣歙之松类易水之松。今……池州九华山及宣歙诸山皆产松之所。……盖西山之松与易水之松相近,乃古松之地,与黄山、黟山、罗山之松,品惟上上。辽阳山、灶君山、桐柏山可甲乙,九华山品中”[44]649。李超父子之所以从河北易水迁移到歙州定居,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歙州有优质的黄山松,为其从事制墨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条件。
入宋以后,歙州岁贡墨任务艰巨。《弘治徽州府志》载:“至宋,徽州遂岁以大龙凤墨千斤充贡”[32]50。五代吴时期,陶雅为歙州刺史二十年,尝责李超云:“‘尔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时,何也?’李超对曰:‘公初临郡,岁取墨不過十挺,今数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28]56。由于墨的产量激增,质量开始下降,以致到了宋初,廷珪墨“物不以希不为贵”。《墨史》云:“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获物付主藏吏籍收,不以为贵也。后有司更作相国寺门楼,诏用墨漆,取墨于主藏,车载以给,皆庭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17]661。大量墨的生产以滥砍滥伐松树为代价,歙州松树的生长环境严重失衡。
宣纸的制造则主要以当地生长的青檀树皮为主要原料,用青檀树制造出来的宣纸具有“纯白、细密、均匀、柔软、经久而不变色”的优点,因此受到时人的喜爱。因此青檀树的数量的多少直接影响到宣纸的制造和发展。到了宋代,宣州不再土贡宣纸,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宣州的产量和质量都有很大程度的下降,代之而来的是歙州和池州的纸开始入贡朝廷。歙州仅七色纸一项就“岁百四十四万八千六百三十二张”[32]52。如此大的贡纸量必定要消耗掉许多的树木资源,歙纸的命运也将会重复宣纸兴衰的道路。
3.3砚石的过度采用与制砚业的衰落
歙州砚石知名度很高,受到时人的赞誉。艾性夫《谢屏山吴显父惠歙砚》云:“得君一片歙溪石,即我终身绵上田”[4]44412。陈瓘《歙砚诗》云:“一砚价直千金壁”[4]13471。正是由于歙砚的珍贵,统治者搜求无度。据欧阳修《南唐砚》云:“当南唐有国时,于歙州置砚务,选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廪之给,号砚务官,岁为官造砚有数。其砚四方而平浅者,南唐官砚也,其石尤精,制作亦不类今工之侈窳”[45]221。为了得到更多的歙砚,南唐统治者还专门设立官员进行专项开采与管理。黄庭坚曾到过歙砚采石现场,据徐毅所辑《歙砚辑考》中黄庭坚《砚山行》:“新安出城二百里,……龙尾群山耸半空,人居剑戟旌幡里。……其间有石产罗纹,眉子金星相间起。居民上下百余家,鲍戴与王相邻里。凿砺砻形为日生,刻骨镂金寻石髓。选湛去杂用精奇,往往百中三四耳。磨方剪锐熟端详,审样状名随手是。……日辉灿灿飞金星,碧云色夺端州紫。遂令天下文章翁,走吏迢迢来涧底。……自从元献朝贡,至今人求终不止。研工得此赡朝夕,寒谷欣欣生暗喜。愿从此砚镇相随,带入朝廷扬大义。写开胸臆化为霖,还与空山救枯死。”歙州大肆开采砚石的场景赫然在目。为了便于开采砚石,南唐后主李煜竞切断溪流,改走别道,结果至宋时,后人找不到前代开采之处。南唐亡国后,当地居民“苦溪之回远,导之如初,而石乃绝”[16]792。婺源龙尾山留下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砚坑遗址。《歙州砚谱》详细记载了歙砚遗址及开采兴废时间:“罗纹山,亦曰芙蓉溪。砚坑十余处,蔓延百余里,皆山前后沿溪所生,溪水中殊无石。”其中,“眉子坑:在罗纹山,开元中废,……罗纹裏山坑:在罗纹山后,李氏时废。……罗纹坑:在眉子坑之东,李氏时废。……水蕨坑:在罗纹山西北,景祐中废,今废四十年。……溪头坑:又曰主持山。在罗纹山金星坑之北约二三里,废已二十年,不取其石。……叶九山坑:在溪头坑之西约一里,不取已三十年。……罗纹金星坑:在罗纹山西北,自罗纹坑相去四十五丈。今废不取,盖工用多,所得少也。……驴坑:景祐中曹平为令时取之,后王君玉为守又取之,近嘉祐中刁璆为尉又取之”[46]73-74。经过大量开采,歙砚石基本上处于灭绝的状态,只在山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砚坑遗址。
元人江光启《送侄济舟售砚序》载,南宋景炎二年(至元十四年,1277年),婺源县令汪月山求砚,“发数都夫力”,结果“石尽山颓,压死数人乃已”。但是,对歙石的搜求并未因此停止,而是转到紧足坑继续进行挖掘,可是紧足坑又轰然坍陷。据江光启说:“今至元五年(1339年)十月廿八日夜埋,声如惊雷,隔溪屋瓦皆震,禽惊兽骇。数年前,工人告予紧足石斫凿已尽,予不之信,至是果然。六十年间,两见此事,亦可一嘅”[47]161-1625。遭此厄运以后,歙砚的开采基本归于结束,歙砚制造业也走向了末路。至清乾隆年间,统治者又重新开始寻找砚石进行开采,但规模远比唐宋时期小得多。
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的笔、墨、纸、砚等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发展取得了空前的进步和繁荣,成为国家文化产品制造的重要基地。“宣管盈囊纸来歙”[4]13112、“文房四宝出二郡(笔者按:指宣州、歙州)”[10]277、“我爱新安好,斋房四友全”[4]13482。“微之出守秋浦时,椎冰看捣万谷皮”[48]474。上述诗句足以证明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文化用品制造业的繁盛景象。但我们也看到,该区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导致了文化用品制造业的原材料逐渐枯竭。宣笔的大量制造导致了兔子数量的锐减,兔毫开始紧缺,宣笔制造业受到局限;宣歙池制墨业的发展,燃烧了大量的珍贵的松树资源,后代制墨的原料供给缺乏;宣纸制造业的繁荣使楮树的数量锐减,原料紧张;对歙砚的大量搜求,导致河流走向的改变和砚石资源的枯竭。可见,唐宋时期,宣歙池地区在发展文化用品制造业上存在资源利用的不合理性和不可持续性缺点,破坏了生态平衡的发展规律。当资源枯竭的时候,文化用品制造业也走向了衰落,这对当今经济社会的发展也有着深刻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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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义兵]
作者简介:董明(1977-),男,安徽阜阳人,阜阳师范学院思政部副教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经济史。
收稿日期:2014-12-23
DOI:10.13420/j.cnki.jczu.2015.01.021
[文章编号]1674-1102(2015)01-0081-06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K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