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舍《小坡的生日》研究的解读

2015-03-19 05:58
成都工业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舍新加坡小说

续 静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成都 610106)

对老舍《小坡的生日》研究的解读

续 静*

(成都大学 师范学院,成都 610106)

老舍小说《小坡的生日》在研究史上一度被冷落。在梳理英语世界相关研究的过程中,对照国内研究,试图解决这个有趣的谜题:《小坡的生日》何以被边缘化?中西学者的论争是在对这个问题做出解答;而体裁之争的实质是意识形态之争。在这个层面上,研究者不妨参照西方《猫城记》研究个案,拓展视域并加强挖掘深度,而非囿于一隅,方能最大限度呈现小说的文学史价值。

《小坡的生日》;体裁;意识形态;价值

《小坡的生日》(以下简称《小坡》)是1930年老舍在新加坡旅居时,根据自己做当地中学教师经历构思的,并完成创作中的大部分。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中老舍表明过写作动机:曾想搜集点南洋资料写篇像康拉德南洋题材的小说,然而老舍到新加坡后深受震撼,放弃写了几万字的爱情小说,想表现中国移民为南洋发展的贡献;但教书的环境及逗留新加坡的时间局限促使他放弃写历史小说的念头。[1]小说围绕一个叫小坡的华侨小男孩展开,叙述者和观察者基本是小坡。前半部分描述小坡上学、玩耍、过年、过生日等日常事件,后半部分通过小坡的梦境讽刺种族歧视、教育分割等社会问题,表达建设现代花园城市新加坡及世界一家的愿望。本文从英语世界学者论争集中围绕小说体裁这个事实出发,探讨其意识形态之争的实质;在中西研究对话的基础上,探索小说价值和未来研究的视点、方法。

一、童话或社会讽刺小说

关于《小坡》之体裁,最多的争论在于:它是童话还是社会讽刺小说。将其作为儿童文学作品处理的学者占多数。普鲁登斯·瑞宁(Prudence Sui-ning)认为它是童话:这首先是为孩子写的故事,老舍以此表达对建立在种族平等和真正友谊基础上理想社群的憧憬。同时向国内读者介绍了新加坡的风土民情,引领读者同小坡一道进入公园、电影园、海岸、轮船的世界。后半部分老舍通过小坡在类人世界的历险讽刺了现实社会。而基于其结构的不匀称以及结尾部分由区分梦境和现实困难带来的混乱,《小坡》不能被视为严肃的成人小说。由于30年代儿童文学的匮乏及教育部推行国语的需要,它广受欢迎。[2]作为新加坡的过客,老舍表现出来的政治直觉是敏锐的;相较之下他对于中国社会的政治形势剧变却看得未必清楚,或许是身在其中为错综复杂的形势所困惑之故。

另一种意见以20世纪70年代美国学者兰伯·沃哈(Ranbir Vohra)为代表,指出《小坡》折射出老舍对孩子的爱心,将小坡刻画为一个拥有与生俱来善良品质的孩子。他没有被成人世界的偏见与隔阂污染,相信人类属于同一个大家庭,对每个种族的孩子一视同仁,充满温情与爱心并热切盼望快快长大、建设国家。同时老舍也受到成人思想影响,如对日本人的憎恶。兰伯·沃哈从小说故事性不强的角度出发,认为即使老舍在描绘小坡梦想时任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而其梦境也并未脱离深爱的祖国,梦境中一些现象是对社会问题的讽刺。文中对猴儿国的描写使读者很快联想到《猫城记》。[3]兰伯·沃哈等的说法也代表一种主流的认识,当这种体裁被确认,也就意味着大家的触角伸向了创作的意识形态。

国内研究亦出现将两种观点进行糅合的现象。例如,关纪新认为也许将《小坡》看作一部神奇幻想色彩很浓的小说更符合实际,但它的确具有儿童文学的性质。老舍将儿童的叙述和成人观察新加坡社会政治问题的眼光糅合在一起时可能造成些许被动。[4]认为它是一部“写坏了”的小说。对许多学者来说,除了从儿童文学角度来审视它,可能尚找不到更贴切的理论方法,但这个角度一定是表层的;如果视野再开阔些,进行多方联系与想象(如同沃哈发现它同《猫城记》的联系一样),可能会得出更有深度和意外的结论。

二、“预言”及寓言

对《小坡》深入研究的首推新加坡学者王润华,他在《一个中国现代作家视野中的现代新加坡——对〈小坡的生日〉的研究》概括了小说的写作背景,并探讨了老舍对现代新加坡的文本建构,指出小说是对新加坡发展的历史性预言。[5]如将此文同其在《老舍小说新论》中的两篇论文《老舍在〈小坡的生日〉中对今日新加坡的预言》和《老舍在新加坡的生活与作品新探》[6]结合起来观照,可以发现他所谓的新加坡“预言”指向对小说的体裁另一种解释——寓言。1)王润华以“最鲜为人知的老舍著作”[5]来概括该小说在国外的接受情况。对老舍作品的解读需要彻底弄清作者及其文化背景,然后才能充分阐释。香港学者胡金铨在《老舍和他的作品》前言中指出,有资格说老舍作品的人,首先要能喝北平道地的“豆汁儿”及欣赏“小窝头”,其次需要和老舍有共同的语言。[7]胡金铨想强调读者要有老北京底层社会的一些背景知识。王润华则认为理解《小坡》需要另一种背景知识:“只有爱吃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盛产的、被称为热带水果之王的榴莲及欣赏咖喱饭的人,才配谈老舍的《小坡的生日》。”[5]2)“预言”之所以确定了寓言,是因为:王润华点明应深入童话的肌理,剥离出对新加坡华裔和土著居民生存状态的指涉意味。《小坡》中,新加坡人通常最容易被忽视和误读。这种误读在跨文化语境中更容易发生。“文学在穿越不同文化模子时,必然产生变异,其中文化过滤和文化误读是导致变异产生的重要原因。”[8]学者(包括作者老舍)若是缺乏对南洋华人的了解,自然不能做出更广阔、深邃的对新加坡社会变迁的洞察。王润华认为,老舍对细节一丝不苟的安排,具有相当重要的社会暗示意味,一切都在指涉新加坡华裔和土著居民。这些暗示并非同作品本身分离。要洞悉其中奥秘,需先对老舍在新加坡的经历有所了解。王润华最初对老舍在新加坡生活的了解来自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并在之后十几年与国内学者接触中对老舍的生活内涵有了更多认识,通过老舍《还想着它》知道老舍在1924年去英国途中曾到过新加坡,因此王润华提出1930年老舍是二访新加坡。老舍打算搜集资料,像康拉德那样写篇小说(康拉德小说很多是基于其在东南亚的戏剧性体验写成);但老舍写作动机大相径庭,他想写关于中国移民在南洋生活及其对开发南洋做出巨大贡献的小说,将新加坡作为南洋的缩影来写。小说中有不属于儿童世界的思想,通过孩子故事表达对新加坡社会的看法。老舍与当地学生的接触值得注意,他为十几岁的孩子具有革命想法而感到震惊。

由王润华的研究引出了以下思考:一方面,孩子头脑里确实有成人的思想(就像老舍童年时就有为父亲报仇,找日本人算账的思想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具有写实性;另一方面,孩子故事是表达抽象、复杂思想的巧妙伪装(凭想象勾勒出奇幻的生活场景,并加入了“动物”形象),它具有寓言性质:内核是关于20世纪30年代新加坡华侨及新加坡社会的现实故事。

王润华认为老舍通过小说对现代新加坡进行了幻想式“预言”。首先是新加坡作为花园城市的构想,如今已成为现实;其次是多种族的社会生活,各民族、种族融合在二战后逐渐实现;第三是各民族儿童上同一所学校,一同嬉戏,混合学校的构想在1959年由新加坡政府展开实验;最后,小坡形象是对新一代新加坡人特点的预言。早期华侨只顾自己,不能很好融入当地圈子。小坡却产生了新加坡意识,打破种族隔膜与偏见。年轻一代更团结友爱,从内心深处渴望建设一个平等、公正的社会。王润华的发现加强了老舍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老舍作品的“预言性”。在王润华之前之后,不断有研究印证这个结论。不论是关于老舍作品对“老舍之死”的预言,还是《老张的哲学》《离婚》《猫城记》等作品对官僚思想遗毒、现代知识分子境遇、“向西看”倾向对教育和学术的危害等预言的追踪式探究,都充分表明这个领域的研究价值。

王润华建议读者适当了解新加坡历史。他自己就亲自做了一些调查考证工作,比如《小坡》中对植物园、红灯码头等的描绘反映出老舍小说创作时注重真实地理位置的特点;找出老舍当年与当地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接触的历史事实,以及为老舍找工作和写作资料提供帮助的黄曼士;发现老舍于华侨中学教书时得了骨痛溢血症;新公开的信中老舍表明《小坡》是其得意之作等。这种严谨的学术态度和研究路数值得学人借鉴。学者的研究越来越表明:如果只看到小说的童话性质就会觉得它浅陋,但如果发掘其内涵(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就会得到深意。《小坡》到底价值几何?在意识形态层面,国外学者还有什么惊人之论呢?

三、激进的民族主义及其思考

2000年,学者乔治·里昂多(George Arthur Lloyd)在其博士论文中尖锐地指出,《小坡》中表现的民族自豪感,其实是一种针对西方国家羞辱而激发的有些激进的民族主义。依据是老舍在1934年关于新加坡之行的杂文《还想着它》中关于最初写作意图的陈述:“本来我想写部以南洋为背景的小说。我要表扬中国人开发南洋的功绩:树是我们栽的,田是我们垦的,房是我们盖的,路是我们修的,矿是我们开的。都是我们作的。毒蛇猛兽,荒林恶瘴,我们都不怕。我们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来。我要写这个。我们伟大。是的,现在西洋人立在我们头上。可是,事业还仗着我们。我们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9]乔治·里昂多指出,老舍在新加坡的见闻似乎使他确定如今新思想的源泉在东方而非西方,而表现的情感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民族竞争意识,与老舍正在萌芽的社会主义感情和为劳动阶级感到自豪的心情有密切关系。老舍的结论没有建立在足够的亲身体验与观察基础上,夸大的成分显示其无知的一面;没有关注移民的中国人在南洋排斥当地人的现实。实际上,中国人被东南亚人愤恨不仅仅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他有些没有做好的地方。如果老舍能有更多金钱或时间在新加坡多生活一阵,也许其经历能够调和这种过激的民族主义。因为了解不深,所以创作了《小坡》这个以自己做教师的亲身经历为题材的小说。[10]毫无疑问,从这个立场出发,这类学者自然会因为小说被解读出的强烈意识形态倾向而下意识将小说降格,其研究方向明显走偏了。仅凭类似以上引用段落的蛛丝马迹是否就能断定老舍在写作现场也恰是秉持“观念先行”?老舍的创作“应该”归入哪种“意识形态”?这个问题需要商榷。2012年罗克凌对近年来国内“后殖民”解读进行了辩驳,提出《小坡》是“反殖民主义文本”。且勿论其提法是否合理,罗克凌的进步在于他的确看到老舍“想写的”与实际“写出来的”不是一回事。[11]应指出的是,许多学者受到老舍自我评价影响,并体现在对《猫城记》《骆驼祥子》《牛天赐传》等小说(乃至老舍抗战诗歌、建国后话剧)的评论领域。老舍的人格是崇尚自谦,这是从史实及其创作中也已得出的定论。在解读作品时,此时与彼时的老舍,言说和沉默的老舍,建构起疑云重重的多重幻象;研究者必须审慎地面对这种挑战。

四、体裁之争的实质是意识形态之争

中西学者的研究虽然数量少,却足可形成对话。有观点认为《小坡》是童话,以孩子眼光来看世界,因而注重挖掘其儿童文学特质。对此老舍辩驳过:“以小孩为主人翁,不能算作童话。”[1]有的认为应仔细剖析其隐藏的社会文化意义,如王润华就注重发掘它作为现代新加坡“预言”的价值;夏志清将《小坡》界定为“儿童幻想读物”。[12]胡金铨则认为“《小坡》的内容不够精彩,它既不像意话,也不像‘成人读物’”[7]。马森在《论老舍的小说》中指出,老舍在新加坡的经验对其写作有很大影响,但没有发现童话背后有价值的预言。他称《小坡》为“意话”,“同时不像Saint-Exupery的《小王子》那种成年人的童话,竟只是一片浮浮泛泛的梦呓而已”[13]。西方学者给予《小坡》更多关注,见解较独到,但仍未能深入小说核心。兰伯·沃哈(Rannbir Vohra)和斯乌普斯基(Zbigniew Slupski)都对小说进行了深入洞悉,但他们对主题和新加坡人的探讨远远不够。前者认为小说缺乏新加坡的社会与政治内涵,也未能反映新思想影响下学生的面貌;后者认为小说表现了老舍的艺术特长,如幽默轻松的笔调,描写细致深入,叙述风格浅显吸引人。对体裁层面乃至意识形态层面的歧见是《小坡》长期遭受冷遇的原因之一,批评观点认为它是部儿童作品,结构情节过于简单,体现老舍对新加坡社会的不了解,民族主义情绪明显,因而不值得深挖。然而太过简单将其认定为儿童读物,做出简单的结论未免违背学术严谨的精神。

以上所有论者几乎都十分执着地想要弄清楚:通过这种并非“老舍模式”的文本,作者到底有没有想要刻意传达的深意,这深意是什么?这个文本能被剥离出几层?或者它只是成为了一个“写着玩”(老舍爱这么表述,尤其是早期创作)的小说?一如老舍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这篇文章中表示的,它将“幻想与写实夹杂在一起,而成了四不像了”。 然老舍字里行间明明亦有得意,比如“文字的浅明简确”等。[1]在一片煞有介事的意识形态推演声中,也有论者安静地研究小说的文学技巧、“文学性”,或扩展视野进行“世界文学”比较,这的确算是一种“突围”。是否应该对现在过于激烈的意识形态批评予以反思,尽量避免生硬粗疏、断章取义?

五、结语

笔者认为,90 000字的《小坡》具有“世界文学”的鲜明特征,它不能简单被划入哪种体裁或意识形态,也不能简单套用他人的“模子”;如果将小说置于更开阔的背景下进行研究,借鉴国外学者研究《猫城记》的方法,运用发散思维,尊重多种声音,将艺术价值与思想价值等层面综合起来,将考证与推演结合起来,或许能于更多“歧路”中见真知。

[1]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M]//曾光灿.老舍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457-461.

[2] CHOU S P.Lao She:an intellectual’s role and dilemma in modern China[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76:57-58.

[3] VOHRA R.Lao She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M].Harvard:HarvardUniv.Press,1974:55-57.

[4] 关纪新.老舍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169.

[5] WONG Y W.A Chinese writer’s vision of modern singapore: A Study of Lao She’s Novel Little Po’s Birthday[M]//WONG Y W.Essays on Chinese literature: a comparative approach.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1988:1-10.

[6] 王润华.老舍小说新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15-46.

[7] 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M].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1977:1-2.

[8] 曹顺庆.比较文学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270.

[9] 老舍.还想着它[M]//老舍:老舍文集:第十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30.

[10] LLOYD G A.The Two-Storied teahouse: art and politics in Lao She’s plays[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2000:31-34.

[11] 罗克凌.后殖民误读:老舍《小坡的生日》新释[J].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144-149.

[12]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夏济安,李欧梵,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17.

[13] 马森.论老舍的小说(一)[J].明报月刊,1971(68):41-42.

Study on Lao She’s WorkLittlePo’sBirthday

XUJing*

(School of Teacher Education,Chengdu University,Chengdu 610106,China)

LittlePo’sBirthdayis always the least known work of Lao She, much less in research field. Why? Yet, on the basis of combing a variety of materials in English World, this paper intends to solve the puzzles by applying the methodology of literature comparison. The argument of almost all the researchers involved about the genre may be regarded as a key, revealing that the essence is an argument of the ideology. In this level, more researchers may follow the track of the former study of workCatCountry, and explore it’s value, in replacement of the existing simple view.

LittlePo’sBirthday; genre ; ideology; value

2014-07-1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英语世界的老舍研究”(13CZW063);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中西比较与老舍研究时代性”(13SB0359)

续静(1978— ),女(汉族),山东临沂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通信作者邮箱:1210275131@qq.com。

I206.6

A

2095-5383(2015)01-0046-03

10.13542/j.cnki.51-1747/tn.2015.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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