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苏轼诗词创作的五种共同倾向

2015-03-19 01:08彭文良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创作

试论苏轼诗词创作的五种共同倾向

彭文良

(重庆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1331)

摘要:传统观点认为,诗、词在内容、审美方面是存在分工和差异的。苏轼才气纵横,兼备众体,打破文体之间的森然壁垒,将各种文体的创作手法融为一炉,他的诗词创作呈现了五种共同的倾向。这些共同创作倾向,其本质是把诗的内容和手段运用到词中,既开拓了词境,又丰富了词作的表现形式。

关键词:苏轼诗词;创作;共同倾向

收稿日期:2015-03-31

基金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3PYZW09);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重大项目(CQDXWL-2014-Z012)

作者简介:彭文良(1981-),男,土家族,重庆市人,文学博士,重庆大学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宋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90(2015)05-0068-06

王国维认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1]44这说明在传统文人看来,诗、词在内容、审美方面是存在分工和差异的。然苏轼才气纵横,众体兼备,他打破文体之间的森然壁垒,将各种文体的创作手法融为一炉,既以赋为诗、以诗为词,又以文为词,使各种文体间体现出相同的创作倾向,其诗词尤其如此。经过梳理,我们认为苏轼的诗词创作存在五种共同倾向,即散文化、议论化、才学化、世俗化、游戏化。

一、散文化

关于苏诗的散文化,前人多有论述。赵翼认为:“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2]56因为韩愈为唐代诗人中散文化最显著者,所以后人评价苏诗的散文化特征时往往将苏、韩并论,或将苏、韩进行比较,如纪昀评苏轼《僧清顺新作垂云亭》:“力摹昌黎,但气机流走,仍是本色耳”、“置之《韩集》,不可复辨”,评《石鼓》则“精悍之气,殆驾昌黎之上。”[3]237,151

苏诗散文化的章法表现,指具有散文开阖动荡、腾挪变化、不拘常格的升腾之势。比如《昭昧詹言》评《荔枝叹》一诗“章法变化,笔势腾掷,波澜壮阔,真太史公之文”,[4]308即从章法特点上论。苏诗的这种变化主要源于以散句单行入诗,打破传统诗歌整饬的结构,如《王维吴道子画》“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中,“摩诘得之于象外”以下数句整散结合,根据表意的需要,灵活运用句式,浩气充盈,灵动有致,这种变化即吸收了散文富于变化的特点,就章法言,即纪昀所谓之“双收侧面,寓整齐于变化”。[3]153

苏诗散文化的特点,在句法上的表现就是根据表意需要,打破呆板的句式结构,随意伸缩变化,给人舒卷自如的美感。近体诗歌,都是整齐的五七言句式,而苏诗中则杂言很多,没有定格。其中有五、七、九言的混杂句式,如《莫笑银杯小答乔太博》:“陶潜一县令,独饮仍独醒。犹将公田二顷五十亩,种秫作酒不种秔。我今号为二千石,岁酿百石何以醉宾客。”有七、十一、十二言的混杂句式,如《试院煎茶》:“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有五、七、九、十言的混杂句式,如《秦穆公墓》:“橐泉在城东,墓在城中无百步……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有三、四、七、十三言的混杂句式,如《薄薄酒》:“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总之,苏诗句式如“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出”[5]233,因表意需要,随意变化。

苏诗散文化,还有一种直观表现就是将相关的散文稍作改动直接入诗,给人的感觉就是诗乃句式相对整齐的散文而已。比如《游东西岩》开篇:“谢公含雅量,世运属艰难。况复情所钟,感慨萃中年。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尝恐儿辈觉,坐令高趣阑。”我们比较《晋书·王羲之传》:“羲之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复征之”[6]2101和《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丧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7]121,不难发现诗、文间除了整、散之别外,在内容上几无二致。

苏词与其诗一样具有散文化的特点,早为论者注意到,如刘磷生云:“东坡词增加了词的作法。陈师道说‘东坡以诗为词’,不但如此,东坡还以文为词,以白话为词。《哨遍》(无愁可解)可以代表这一点,辛稼轩更能发展得好。”[8]78东坡“以文为词”没有以文为诗那么复杂,主要表现在以白话、口语入词,且为苏轼首创。刘毓盘《中国文学史·词略》云:“白话入词始于苏轼《如梦令》,继之者有黄庭坚《鼓笛令》,刘过《天仙子》,石孝友《惜多交》,皆竟体不作文言。《鼓笛令》并用俗字,而词实不佳。”[9]45所谓“白话”就是相对于“文言”的口语,在苏词中的表现有二:一是用一些没有实义的语助词,如《哨遍》(为米折腰)下阕:“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其中的“噫”“兮”“矣”等即是。二是用当时流行的俗语,如《减字木兰花·赠胜之,乃徐君猷侍儿》下片:“今来十四。海里猴儿奴子是。要赌休痴。六只骰儿六点儿。”再如《点绛唇》:“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苏轼之后,以白话入词者不少,自黄庭坚以下,至南宋之辛派词人都曾染指,胡云翼甚至以之析派,将宋词分为白话与古典两派,且以苏轼为白话词派的代表之一:“那无量数的宋词可以归纳到这两类(指白话与古典),那无量数的宋词家我们可以归纳为这两派……如苏东坡、黄山谷、辛弃疾之流,白话词的创作很多。”[10]66

二、议论化、哲理化

以议论为诗、用诗讲理是苏诗的重要特点。对苏诗好发议论、好讲道理的特点在艺术、审美上的成败一直有争论,赞许者以为“坡诗不尚雄杰一派,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2]56,议论正是其所长。反对者以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子瞻以议论为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11]455今天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看苏诗的议论,我们认为其中确实有值得称道之处,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也是在议论、在论理,但其理性思考、感性表达,让人读来不仅觉得有理,而且有趣。另如“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觉野蔬香”“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这类议论同样妙趣横生,并无枯燥、空洞之感。有论者指出:“苏轼具有宋人对思理的特殊爱好,尤其识论敏锐、长于雄辩,颇有纵横家之风。这种特点反映在诗中使苏诗饶有理趣。苏轼早期诗作中时时发挥议论、表达哲理,体现出追求理趣的倾向。”[12]46南行、凤翔时期以后,以议论为诗的特点贯穿其创作始终。

苏诗所论之理,极为广泛。有论庄子的齐万物、一是非思想。如“等是浮休无得丧,粗分忧乐有闲忙”,“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有论佛家的无住、幻灭思想。如“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弃置当何言,万劫终飞灰”,“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有论循序渐进的成功之道。如“吾闻之夫子,求益非速成。譬如远游客,日夜事征行。今年适燕蓟,明年走蛮荆。东观尽沧海,西涉渭与泾。归来闭户坐,八方在轩庭。又如学医人,识病由饱更……为学务日益,此言当自程。为道贵日损,此理在既盈”。其中以远游、学医、为学、为道为例多角度论述,俨然一篇论文。

苏诗议论的重要特点就是刻意翻新出奇,经常反弹琵琶。如《谢苏自之惠酒》开篇亮出韩愈的观点“高士例须怜曲糵”,然后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今有说殆不然”,接下来以醉者全于酒、达人不亏缺、阮籍猖狂、刘伶疯癫为例,得出“决须饮此勿复辞,何用区区较醒醉”的结论。全诗结构相当于今天议论文的驳论结构,求异倾向甚明。恰如王文诰分析《秦穆公墓》诗云:“以不诛孟明作骨,全翻《诗经》后咏三良诗以晏子作骨,并翻前作”[13]532,认为《听僧昭素琴》“此亦反韩之作”,即着眼于此。类似例子甚多,从其翻案诗作亦见其议论之惊警、高明。

词的传统本来以艳科、艳情为主,至苏轼引入议论,用以抒发人生感受或者谈禅论佛,在客观上拓展了词的表现范围。苏轼黄州词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抒发人生如梦的幻灭感,基本都是以议论入词,除了此期的“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身外徜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外,其他时期的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等也都是在议论。这些议论有的抒发随遇而安、随缘自适,如“故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此心安处是吾乡”“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还有的谈论佛理,如《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自净方能净彼)二首,以尘世之垢比喻佛教之染,暗寓“自净方能净彼”之理等。

以议论入词,不仅开拓了词的内容,同时也丰富了词的抒情方式,改变了词的审美效果。苏轼以前的词,最受推崇的抒情方式几乎只有温婉含蓄一种,而自苏轼在词中引入议论后,遂可直抒胸臆,虽使词在“要眇宜修”方面稍有所欠,然比之他人之词,在真率沉雄方面则过之。这方面的代表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等。另如《行香子·述怀》:“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类词作,通篇以议论为主,对南渡以及辛派词人影响甚大。

三、频繁用典

苏轼博学多闻,庄禅佛老经史子集,涉猎广泛,且融会贯通,作诗熔经铸史,使事用典,信手挥洒,实为最大之特点。苏轼用典既多又好,如古人有所谓“用事切而点化入妙,李义山所不能”[4]445,也有今人撰文专门论述苏轼用典,认为有“亲切精当”“融化不隔”“言短味长”[14]121-132等特点。

大多数情况下,苏轼用典旨在借其凝练的形式委曲表达不能直言的情志,如《次韵答章传道见赠》中“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仄闻长者言,婞直非养寿。唾面慎勿拭,出胯当俯就。居然成懒废,敢复齿豪右。子如照海珠,网目疏见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等句,“所引梁冀、窦宪,并是汉时人,因时君不明,骤跻显位,骄暴窃威福用事,而马融、班固二人,皆儒者,并依托之。轼诋毁当时执政大臣,我不能效班固、马融苟容依附也”[15]12;同时从“宏材乏近用”一句,可知苏轼用这些典故,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表达对自己不被重用之不满。这些典故的使用,达到了借古喻今的目的,使诗歌避免了直露之弊。

当然,苏轼诗中还有一些用典,并没有严肃、深刻的用意,只是为了迎合特定场合的需要,难免有逞才炫博之嫌。如《贺陈述古弟章生子》:“郁葱佳气夜充闾,始见徐卿第二雏。甚欲去为汤饼客,惟愁错写弄獐书。参军新妇贤相敌,阿大中郎喜有余。我亦从来识英物,试教啼看定何如。”此诗八句连用七典,密集程度甚高。然八句之间,或者这些典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只是围绕“生子”这一主题,牵合七律这种体裁,选择了七件旧事而已。这类用典虽也见剪裁深意,然没有承载深刻主题与用意,意义不及前一类情况。总之,我们从上述的例子可见,苏诗用典是非常频繁的。

词最初只是用来配乐歌唱的歌词,合乐可歌、浅显易懂是其基本要求,故不求、亦不必使事用典。至苏轼转化其功能,变词为陶冶性灵、抒发情志的载体,遂大量用典。苏轼在词中的用典情况与诗中一样,大部分是为了借典故表达特定、不便直言的心志,或者其他重要的情感。如《南乡子·席上劝李公择酒》下片“秋色渐摧颓。满院黄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争开。尽是刘郎去后栽”,化用刘禹锡诗典,表达对朝中正为新进之徒霸占现状之不满。再如《浣溪沙》(雪里餐毡例姓苏)下片“荐士已闻飞鹗表,报恩应不用蛇珠。醉中还许揽桓须”,连用孔融荐祢衡、伤蛇报珠、谢安捋须三典,表达对黄守徐君猷荐己于朝之感激。苏词的用典同样达到了化用无痕的境界,如《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分用杜甫、刘禹锡、《晋书》、《世说新语》、李益、白居易、韩愈、皮日休、元稹诗文典故”[16]97,但用似不用,非常自然。据笔者统计,过半数的苏词有用典痕迹,其密集程度几可与其诗相比。

四、生活化、世俗化

上述关于苏轼诗词散文化、议论化、哲理化、用典等共同倾向之论述主要从艺术形式、创作技巧着眼,如果我们从内容、题材分析,苏轼诗词还有日常生活化、世俗化等共同倾向。两千余首苏诗中,反映重大的社会、政治主题的作品,集中出现在杭州、密州、徐州时期,虽然重要,然比重并不算大;苏诗丰富的内容主要取材于日常生活,几乎可以说事无巨细皆可入诗。

首先,苏轼以诗真实记录自己的日常行为。如《湖上夜归》《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种茶》《白鹤山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盘石石尽乃得泉》《予来儋耳得吠狗曰乌觜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等。有的诗记录某日具体的事,如《三月二十九日二首》《十月十六日记所见》,相当于今天的日记、日志。可以说,苏轼的饮食起居、出处行藏,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皆见诗中。其次,苏轼将同僚宴饮、官府公事,身边朋友的生活,或者一些民间活动也摄入诗中。如《试院煎茶》《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戊寅岁)》《石炭(并引):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冶铁作兵,犀利胜常》等。

苏词的生活化表现与诗接近。首先,苏词真实记录个人的日常行为,比如出游、赏花等活动,词作有《浪淘沙》(昨日出东城)、《行香子·过七里滩》《浣溪沙·扬州赏芍药樱桃》等。其次,苏轼用词记录周围的文人生活,反映士人群体的活动,虽然这种倾向并不始于苏轼,但却是经苏轼才发扬光大。村山哲见曾说:“张子野的词经常以官僚文人的日常生活为背景,以在这种体验中的感怀为主题……东坡词的特色正在于自如地吟咏源于日常生活体验的题材和基于这种题材的感怀,以及在表现方面具有极其细腻的描写和男性的力度这一点上,这显著地扩大了词这种式样所内含的世界。而且,这种特色无疑是源于东坡天马行空般的天赋之才,但是倘从历史的角度作宏观的观察,则必须说这种特色确实处于由张子野或者由张子野为中心的文人群所开拓的新的风潮的延长线上。”[17]262此论极是。张子野较早将词用以士大夫间交往酬唱,苏轼继承并光大之,酬唱之外,还用词记录士大夫的生活情状。此类作品在集中比重较大,具有代表性的如《菩萨蛮·述古席上》《南乡子·沈强辅雯上出文犀、丽玉作胡琴,送元素还朝,同子野各赋一首》《蝶恋花·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殢人娇·王都尉席上赠侍人》等。此外,苏轼还以词记录民间、民俗活动,带有明显的世俗化色彩。宋代重大的节序及活动都在其词中有所反映,如《鹧鸪天·观潮》《蝶恋花·密州上元》《阳关曲·中秋作》《渔家傲·七夕》《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南乡子·宿州上元》《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观潮,和苏伯固二首》等。苏轼的一些咏物词,也带有明显记叙性质,实际上也记录了苏轼相关的日常生活,如《雨中花·初至密州,以累岁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此词》《定风波·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拒霜独向君猷而开。坐客喜笑,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词》《行香子·茶词》《浣溪沙·野饮松下,设松黄汤,作此阕》等。

刘熙载曾将苏轼的词与杜甫的诗相提并论,认为一样具有“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特点,显然是就苏词的题材特点而言的。而苏词题材上的拓展,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转向个人及世俗的生活。

五、游戏化

苏轼天生风趣幽默、才思敏捷,对侪辈经常戏谑玩笑,他将这种快意、真率、乐观的个性风格、处事方式带入创作中,常常信笔挥洒,纵情嬉笑,体现了强烈的游戏化倾向。这种倾向,我们可以从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进行分析。

具有此种倾向的诗作,往往采用夸张、反衬、对比等手段,突出主题,给人或者忍俊不禁,或者回味无穷的深刻印象。如《戏子由》云:“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子由此时因为反对新法,降为宛丘教授,苏轼以诗嘲之,用学舍之矮小对比、反衬子由身材之长大,用欠伸打头夸大这种矛盾,突出子由处境之悲;用东方朔饱读诗书却饥贫欲死、侏儒之流靠雕虫小技安享富贵,嘲笑子由亦有才难展。苏轼用这种诙谐的方式嘲笑子由兼以自嘲,同时讥讽现实,是典型的寓庄于谐。再如《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中“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用龙丘居士谈笑风生的潇洒神态与闻妻怒吼时的落魄之状两相比较,把陈季常惧内的一面刻画得入木三分。

从形式上看,一些纯粹的文字游戏也大量见于苏诗中。如回文,有《记梦回文二首并叙》《次韵回文三首》《题金山寺回文体》《和人回文五首》;如集句,有《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如联句,有《夜坐与迈联句》;如集字,有《归去来集字十首并引予喜读渊明〈归去来辞〉,因集其字为十诗,令儿曹诵之,号〈归去来集字〉》等。

苏诗游戏化的作品比较多,我们仅对《苏轼诗集》中题目里出现“戏作”“戏赠”①“戏”等字样的作品进行统计,就多达102首,此类作品约占到诗集的10%左右,足见这种倾向是很明显的。

而苏词的游戏化倾向比诗更突出。苏词中有的用于文人之间相互戏谑取笑,于字里行间追求一种谐趣;有的则完全是文字游戏,无甚趣味可言,其意只在玩,单纯地追求“搞笑”的效果,艺术上诚如薛瑞生所言“坡仙谐趣天成,心地坦纯,风流倜傥,又往往不自检束,寄笔墨于游戏之间,逸趣难收,故时又转为恶谑,为后人所议”[18]38,难免有瑕疵。其实,以游戏之笔入词,并不始于东坡。五代西蜀词人欧阳炯的《清平乐》(春来阶砌)[19]456一词,凡八句,每句含一“春”字,前六句皆以“春”字开头,实可为视为戏作之始。宋初词人陈亚有四首《生查子》[20]8皆以药名为之,被视为“俳谐之词”,算是开宋词戏作之先河。至苏轼则大量以游戏之笔入词,所以沈雄谓东坡“为游戏之圣”[21]877。

苏词创作游戏化的表现形式很多。首先,苏轼在词题里明确标明“戏”“戏作”字样的有六首,其中《减字木兰花》一首最能看出苏轼的戏作旨意:“惟熊佳梦,释氏老君曾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坐。多谢无功。此事何曾到得侬。”此词融《诗经》、佛教、《世说新语》等为一炉,出语夸张,谑而不虐,让人捧腹之余,深觉其中趣味无穷,能让人感觉到一个文人士大夫的学养、幽默与诙谐。其次,东坡词集中,没有标明“戏”“戏作”字样,但仍有戏谑成分的尚有十六首。其中《南歌子》(师唱谁家曲)一词,邹同庆认为“苏轼此词是对善本的游戏之作”[22]638,薛瑞生认为“此为戏作”[18]547;《减字木兰花·寓意》(云鬟倾倒),曹树铭认为“此词似系戏陈述古者”[23]12。苏轼的此类词相对于言志之作,游戏的成分无疑是很重的,但皆戏得有趣,即使如上所举的部分例子,所嘲弄的内容颇有些近俗,甚至涉及朋友的私人生活、男女情事,但在苏轼这里,虽以游戏之笔为之,仍不失士大夫的雅趣。其中最典型的如《减字木兰花·赠润守许仲途,且以“郑容落籍,高莹从良”为首句》:“郑庄好客,容我樽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不看词题,仅从词作本身来看,仍不失为一首文人气很浓的好词。若从形式上说,则是一首“藏头词”,是典型的笔墨游戏,但以苏轼之天才,游戏之作也可以臻于化境,让人丝毫看不出游戏之痕迹。

苏词中的其他游戏形式尚有:隐括②词七首[24],其中《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以游戏之笔将杜之旧诗隐括而成新词,为佳节助兴,与新守共赏”。[22]296回文词八首③,其中《菩萨蛮·回文。冬闺怨》,曹树铭认为“逐句回文,仅属文字游戏”。[23]194《西江月·咏梅》,邹同庆认为“这是一首别具一格,上下片回文的咏梅词,虽是游戏文字,但意境美,文辞妙,不失为佳作”。④集句词五首,仅从题目就很明显的有《南乡子·集句》(寒玉细凝肤)、《南乡子·集句》(怅望送春杯)、《南乡子·集句》(何处倚阑干)等。

东坡词中的游戏之作,于词史的意义极其重要。这些戏作,首先明显体现出摆脱音乐束缚的倾向。无论是隐括还是集句,都大量借鉴了诗歌中的原句,这种做法主要在借用原诗的原意。至于原诗的引入是否会对词体文学所依赖的音乐属性带来某种程度的破坏,反倒很少注意。这对词逐渐摆脱音乐的束缚,慢慢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文体,由之前的重音乐转为重视文字本身无疑起了推动作用。其次,像回文这种形式,有意追求文字所体现出的“趣”,重意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了⑤,对音乐本身则几乎不再重视,这种做法为词逐渐走向案头,成为纯文本的文学、文体,无疑起了推波助澜之作用。苏轼的其他戏作也都是这样,一方面表现出对音乐的疏离,另一方面体现出对文本、文字本身的重视,着眼点在词的表达、表现功能,而不在词所依赖的音乐的娱乐功能上。后来词坛进一步诗化、雅化,进一步由娱情向言志转变,可以说皆由此生发,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对以上诸多因素的进一步深化。[25]86-90

宋代之前,诗各体兼备,并且皆已成熟,隐括、集句、回文等游戏形式早已见诸诗中⑥。至苏轼把诗歌中的这些游戏形式大量引入词中,一方面说明,词至苏轼已经充分成熟,另一方面也看出,在苏轼眼里词与诗已等量齐观。故苏轼以游戏之笔入词,却不是以游戏、小道之态度观词;戏作虽多,但词学观却是推尊词体,而非轻视词体⑦。

苏轼词与诗的共同创作倾向,本质是苏轼把诗作的内容和手段运用到词,既开拓了词境,又丰富了词作的表现形式,这就是宋人称道苏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26]62的原因。

注释:

①王十朋《分类集注东坡先生诗》卷十五专门有“戏赠”一类,收诗32首。

②黄文吉著:《北宋十大词家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页183:“将诗文辞赋概括于某一词调中,以就音律,称为檃括,这种方式为词体所独有。其源头甚早,敦煌曲子词有《皇帝感》八首檃括《孝经》及唐玄宗《孝经注》,北宋也有刘几《梅花曲》三首檃括王安石的诗,但不普遍,也无‘檃括’之名。直到苏轼才较全面使用檃括体,并用‘檃括’之名。”

③黄文吉著:《北宋十大词家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页182:“苏轼是第一位将回文引进词体领域的作家,曾以《菩萨蛮》填制了七首回文词。”笔者据《全宋词》增补《西江月·咏梅》(马趁香微路远)一首;另外七篇《菩萨蛮》皆逐句回文,《西江月》为上下片间回文。

④ 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9月版,页750:“这是一首别具一格上下片回文的咏梅词,虽是游戏文字,但意境美,文辞妙,不失为佳作。”

⑤关于回文体的奇趣,《苏轼文集》中有明确记载,如《与滕达道四十五首》:“某再拜。见戒不为外境所夺,佩此至言,何时忘乎?王经臣者,观其语论微似飒飒,然其言未足全信也。所传小词,为伪托者,察之。然自此亦不密也。回文比来甚奇,尝恨其主不称。若归吾人,真可喜,可谓得其所哉,亦须出也。”

⑥黄文吉著:《北宋十大词家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页181“集句起源甚早,至宋风气最盛。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按集句诗者,杂集古句以成诗也。自晋以来有之,至宋王安石尤长于此。’王安石是集句诗的高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引《遁斎闲览》云: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临川集》卷三十六特别设有集句一类,共收录六十七首之多。”页182“回文诗的起源也很早,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曾云:‘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宋桑世昌编辑《回文类聚》四卷,辑录了自晋至宋诸家之回文诗,唐宋创作回文诗的诗人不少,如皮日休、陆龟蒙、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都是其中的著名者。”

⑦黄文吉著:《北宋十大词家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页182:“(这些集句作品)由于缺乏作者的独创性,文学价值并不高,但从此可窥见作者的学养、技巧外,更表现出以诗为词、诗词相容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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