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

2015-03-19 00:32黄建平
散文百家 2015年2期
关键词:瓜子仁妞妞瓜子

●黄建平

也许是受了秋瑾那句“秋风秋雨愁煞人”诗的影响,也许是从短缺经济时代走过来的原因,我在很长一个时期以来,一直不喜欢秋天,当然更不喜欢秋雨了。因为那时的秋季太忙了。一到秋天,女人们便开始为一家人的过冬衣服、被褥忙活起来了,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忙个不停。人口多的家庭,还得晚上加班干。男人们也不轻松,一个个像只小鸟往窝里衔草一样,忙着给家里储藏大白菜、圆白菜、大葱、白萝卜、胡萝卜、芥菜疙瘩之类的菜,甚至有的人家还得储存些煤块,或做些煤坯。那时候,借辆小推车有时都挺困难的。这时如果赶上一场绵绵秋雨,自然麻烦了许多。我看那时候,真正喜欢秋天、有“秋日胜春朝”诗兴的人不多。随着我国短缺经济时代的结束,各种生活物品的供应极大丰富和方便快捷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大家才开始不为秋所忙、为秋所困,从而对秋天秋雨的感觉也逐渐改变了许多。此时再读唐朝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那感觉就和过去很不相同了。我则从退休当了姥爷后,对秋风秋雨更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我的外孙女妞妞还不到两岁,且已能基本表达个人诉求了。她很爱吃瓜子,但又不会自己嗑。因此,帮助她吃瓜子就自然成为我的一项任务了。每逢刮风下雨、天气不宜出院玩耍的时候,她便拉着我坐到沙发上,说要“七(吃)瓜己(子)了”。近日,一场连明赶夜的秋雨,又把人们堵在了家里。我们便又拿出放小南瓜子的盒来,开始嗑瓜子。起初,小妞妞总是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将她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手心朝上往茶几上一放,就等着接受瓜子仁了。这时的我便赶快忙乎起来,先把瓜子嗑开个口,再用手剥出仁,递到她的小手上。往往是我这边还没剥好下一颗来,那只小手就早已等在那儿了,还不时敲敲茶几“快点啦、快点啦”的喊上了。过上一会儿,小家伙可能觉得这样太耽误她的“事”了,便让我把瓜子仁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她先在一边玩一会儿,然后过来,将已剥好的十几粒瓜子仁一块倒在手心里,一把都扣到嘴里大嚼起来,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看来,这小家伙已经懂得“集约化经营”了。祖孙俩人愉悦的剥瓜子活动,竟使我的心里生出几分感谢秋雨的意思来。倘无这秋雨,我们祖孙俩又如何能这样安静愉快地尽享这天伦之乐呢?秋雨,果然是有些意思呀!

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看着妞妞吃瓜子的高兴样,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小时候奶奶给我剥瓜子的情景来。我小时候,可能是肚子里的油水太少,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薄,总觉得秋天、冬天都太冷了。那时候,我跟随奶奶生活,一到刮风下雪的时候,不能出去玩,奶奶就会给我剥些瓜子吃,只是很少有葵花子。所谓瓜子,主要是西瓜子。夏天吃完西瓜,奶奶就把瓜子都撒在了炕席底下,让它慢慢地干了,专等冬天时吃。剥瓜子时,我常常趴在窗台前,一边往院里看或者用手在结满冰花的玻璃上乱画,一边回头看着奶奶。只见奶奶揭开炕席一角,用笤帚扫出一些瓜子来,放在干布里搓一搓,便开始为我剥瓜子。那时,奶奶其实才五十多岁,但由于年轻时痛失了头一个儿子,牙齿早就掉光了。没了牙的奶奶,剥瓜子的时候,盘腿坐在炕沿边上,把两只小脚压在腿下面,一只手拿一柄小的锅铲子,用铲边在瓜子上轻轻一磕,那瓜子便被震开一个小口。于是,奶奶放下锅铲,再把瓜子仁剥出来,放在我给她的一个小纸盒里。等积攒到六七颗时,我就过来,一把放到嘴里大嚼起来(瞧,我那时也早就懂得“集约化经营”了)。奶奶则用慈祥的又带着些嗔爱的眼神看我一眼,接着敲瓜子。有时不小心敲在手上,我和奶奶就会不约而同地“哎呦”一声。奶奶便说,没事,没事。于是,又继续敲瓜子。

后来,我还不满十六岁便去造纸厂当了工人,并且是干最重的活:给蒸锅装草料、出草料。因为活重,饭量特别大。那时候,几乎家家粮食不够吃,奶奶平时就尽量吃些稀的,省点粮。等我上夜班时,奶奶总是把舍不得吃的鸡蛋和青椒、韭菜之类的菜同小米饭或二米饭炒在一起,满满地装在一个大号饭盒里给我带上,惹得弟弟们非常眼馋。奶奶总是又像对弟弟们说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俺孩儿还是个孩子啊,干那么重的活,唉……时至今日,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奶奶当时那语调里透出的无奈、愧疚和怜惜。上夜班回来,奶奶为了让我睡好觉,吃完饭后,有时会拿出点酒来,让我干喝两口,说这样能借着晕呼劲好好睡一觉(母亲说我现在的酒量大都是奶奶惯的)。由于我们住的是大杂院,在我睡觉时,奶奶总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在院里大呼小叫的孩子们撵到院外去,让我安安静静地睡觉。

在奶奶的呵护下,我终于长到够当兵的年龄,被批准参军入伍了。那正是中苏两国关系紧张、毛主席提出要时刻准备打仗的时候,上上下下战备的弦都绷得很紧。当兵,就意味着要准备打仗,甚至牺牲。因为担心奶奶在我走时会哭、不让我走,我竟然想出了一个在今天看来最糟糕的主意——专门惹奶奶生气。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因想我而哭了。可是,我的这点小把戏哪能瞒得住奶奶。她照样哭得两眼红红的,眼皮都肿了。可她却从来没对着我哭过。我猜想,那一定是奶奶怕动摇了我当兵的决心。在离开家的时候,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部队好好干,争取也当个干部,多挣些钱,让奶奶跟我也过几天好日子,天天都能喝上点酒(奶奶也很喜欢喝一口酒)。这决心虽然很不伟大、崇高,但却支撑着我度过了在部队最艰苦的日子。那时部队的战士、干部上进心都极强,入团、入党、当班长、提干部,竞争十分激烈,一点都不敢落在后边。很多时候,我心理上、生理上都已近乎崩溃,但一想起奶奶那哭红了的眼睛和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就坚持着硬挺过来了。当我提干后穿着新发的四个兜干部服回到家想给奶奶好好看一看时,才知道她早在我当兵走后的第二年秋冬之际就去世了。据弟弟们讲,奶奶临死时最想见见我。他们就哄她说,已经给我拍电报了,很快就回来。就是靠这信息,她一直支撑着,终日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门口,等待着我的归来。终于有一天,在二弟去看她时,和我声音十分相似的二弟一声“奶奶,我回来了”,让弥留之际糊里糊涂的奶奶误以为是我回来了。她那昏黄的眼睛里忽地闪出一点微光,一颗大大的眼泪滚落到脸上。很快,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父亲知道我和奶奶的感情很深,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对于奶奶的病和去世,他让家人和我所有的朋友都对我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害得我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给家里的信中还一直在问奶奶好。回家后,当我走进和奶奶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后,仿佛产生了幻听,好像满院子里都是奶奶叫我的声音:“俺孩儿,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我不禁泪流满面。从此,我再也不敢走进那个院子了。奶奶去世,我未能见上一面,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后来,我成了家,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有时,看着空落落的大房子,我就想,如果奶奶还活着该多好呀。有时妻炒了好菜,打开一瓶好酒时,我又会想,如果奶奶还活着该多好呀,她一定会惬意地抿上一口酒,咂巴着没牙的嘴说,好酒,好酒呀!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了。古人讲的“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痛,人恐怕只有经历过了,才能深刻理解其内涵的。

生活中人们常爱说,老人们越对谁好,就越指望不上谁。这可能也有几分道理。我奶奶就是个例子。她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竟连我一分钱都没花上,甚至临死都没能见上一面,岂不是真的指望不上吗?天津人爱把孙辈们分为“红眼”和“白眼”。“红眼”是指孙子,“白眼”是指外孙。那意思大概是说,孙子是眼红你的遗产,等着分东西;外孙是“白眼狼”,吃了你的东西就跑,根本指望不上。其实,依我的体会,无论是“红眼”还是“白眼”,对当老辈的人来说,当今没有几个人是指望着他(她)们给养老送终的,照看、抚育他(她)们完全源于爱——一种只有付出而没想着有什么回报的情感。这恐怕也是人的一种天性使然。如果连生儿育女、抚育下一代这样的事也要算计投入产出,权衡了收益率的大小再做决定,那人岂不连某些动物都不如了吗?倘若真的如此,人类恐怕也就离消亡不远了。不过,好在现实中人们还远不必担心这一点。君不见,中央生二胎的政策刚一颁布,很多人近中年的女士们就已经鼓起了二胎的肚子,一些正在掐指盘算着是生个猪宝宝好、还是生个猴娃娃好的人也不在少数,中国人才不管什么“红眼”、“白眼”呢!

这篇短文写到此时,已近午夜时分,忽然从卧室中传来妞妞的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难道她醒来了?妞妞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妞妞姥姥神经衰弱、睡不着觉。妞妞晚上就只好由我来照顾。听到笑声,我急忙跑到卧室一看,原来她并没有醒,脸上还洋溢着没有散去的笑容。哦,她做梦了。她是梦到了和小朋友嬉闹,还是梦到了她的爹娘?她会梦到我和她姥姥吗?我正猜想着妞妞的梦,就听到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秋雨又来了。我轻轻走到阳台上往外望去,小区住户的灯都已熄灭了,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去,细密的秋雨就像舞台上一道道纱幕一样,一道拉开了,一道又拉上了,绵绵不断。透过这道道纱幕,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那劳碌的身影,也似乎看到了小区和小区以外那无数为儿孙忙碌的老年人身影。他们的青春年华早已逝去,工作的重担也已然卸下,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他们本可以趁着生命剩余的时间,凭着还比较健康的身体,去泰国看看人妖表演,去巴黎圣母院看看跟电影中的场景一样与否,或者去韩剧中经常提到的济州岛逛逛,领略一下异国风情。纵使不能出国,就是在中国,黄山、泰山、九寨沟、西双版纳也都有无尽的风光可以饱览。但他们却选择了为儿孙忙碌,忙着给儿女买菜做饭,忙着给孙辈换洗尿布,忙着接送小孩子上下学,有的还得在夜里拍着孙辈们睡觉。我曾听到他们中很多人感叹,比当年带自己生的孩子时还累。他们就像这秋雨一样,绵绵不绝地把最后一点能量都留给了大地。也许有些城里人不会觉得这秋雨有什么,但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绵绵秋雨虽比不得春雨金贵,但也不可或缺。它会为正在生长中的秋菜再出一把力,也能为小麦越冬提供有利条件。尤其是在干旱的北方,它会为干燥的土壤储存水分,让来年春天的柳更绿、花更红。宋朝大诗人陆游在他的《秋花叹》一诗中曾赞美秋花,“秋花如义士,荣悴相与同。岂比轻薄花,四散随春风”。我觉得,秋雨同秋花一样,都有着义士般的品格,在四季轮回中同样功不可没。

窗外的秋雨下得更密集了,雨声沙沙,犹如催眠曲一样,妞妞睡得更沉了。看来,明天她又不能出院玩了。那就在家里“七(吃)瓜己(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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