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情往事(外一篇)

2015-03-19 00:36胡容尔
散文百家 2015年3期

胡容尔

我愿意坦承,在后来变幻莫测的时空光影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你,想起那些凌乱堆放的浮情往事,状如乱麻。

想念你时,处于一种低温潮湿的飞翔状态。身心仿佛突然生出翅膀,沿着你离开的方向,扑扇扑扇地追去。就像一只受惊的掠过水面的火烈鸟,鲜红的羽毛上滴下亮晶晶的水珠。

我想说,思念是痛楚而咸涩的海潮,同时挟裹着几朵快乐与甜蜜的浪花,此起彼伏地击打着心岸。所谓爱情,从来都是五味杂陈的。它给予无数的生命个体,必不相同的独特体验,当然不会整齐划一、单调乏味。它的形式复杂多变,面目阴晴不定,加之路径迂回曲折。曾经,我身陷其中,犹如一个智商不足的小学女生,埋头计算一道高难度的大学数学题,以致焦头烂额,无力应对。终究面红耳赤,羞愧地撒手认输。

也许,爱情本身,就是无解的。谁能勇敢地站在它的身旁,底气十足地大声吆喝着“嗨,瞧一瞧,看一看,我给出的答案最正确”?

现在,我离你足够遥远,远到隔了二十年的光阴。站在这样长这样宽的距离之间,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置身而入,独自翻拣那些日渐腐烂的过往。它们岌岌可危,散发着年久失修的霉味,一经手指碰及的瞬间,刹那倾覆、化为乌有,转换成灰尘的格式。如此的不堪触摸,如同我们的青春,抑或情感。

我不知你是否也会打开回忆的相册,偶尔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你必不会像往日那样毫无节制地想着我。在你新搭建的感情屋檐下,不管前后还是左右,再也没有我立足的方寸之所。

我们的情感,到底经不住岁月逐字逐句的检验。

我没忘记,分手是在春天的花香时节。似乎只有在繁花似锦的春季、姹紫嫣红的表象下,才会遮掩住一些忧伤的气息和郁结的内核。好像蓄意恶作剧的坏孩子,我们联合失手打碎了我们的初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初恋,顷刻间肢体瓦解。那些炸开的细小碎屑,酷似在网中垂死挣扎的鱼儿所撞落的鳞片,闪闪发光,但不可修复,那么绝决。

或许,人是不应多情的。心中盛放的爱意不必太满,满则溢,溢则漏,是浪费,是不舍。从心中漏出的情感越多,越声势浩大,越容易酿成灾患。占有和自私的欲念,不可抑制地膨胀,伤人也伤己。而智者会在适量的情愫里,摇一摇,晃一晃,给对方和自己保留富余的容身之地——可惜,那时的我们,爱的能力和技巧是青绿稚嫩的,尚没长成。

相遇且相爱无疑是幸运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有时会互相攻击,挑起唇枪与舌剑的冲突。我们的触觉过分灵敏,自尊过度强烈,擅长在微小的争执中,将各种锋利有力的词语,悉数派遣上阵,刀戟一般掷向对方。我们民族语言的丰富细腻是举世闻名的,后果自然是升级为硝烟弥漫的战斗。而你我是各自战旗下威风凛凛、运筹帷幄的元帅,一心只想英勇杀敌个片甲不留,如愿戴上胜利的花环——恰似两只靠得太近的刺猬,竖起坚硬的棘刺,毫不留情地刺中对方的要害,针针见血,两败俱伤。过后我们懊悔不已,然后握手言欢。如此循环往复,一轮又一轮,直至无可救药——彼时,情商简单的我们,还没读懂爱情里的深奥哲学,不能游刃有余地操作宽容、忍耐、理解等必要的恋爱工具,因而显得格外的善感、挑剔和冲动。

不可否认,更多时候,我们也像年轻的国槐和紫藤,并肩伫立在太阳暖色的光芒里,心心相印,亲密无间。我们熟稔对方心跳和呼吸的频率,一如熟稔我们自己。我们是彼此的影子,俨然孪生的兄妹。我们有着多么相似的品质:青涩,倔强,腼腆,纯洁……我们相互依傍着生长,从同样的泥土里一起汲取养分,共担风霜冰雪,分享阳光雨露。我们一度深信不疑:相爱便是永恒,此生永不离弃。

我记得,吉林的冬天是漫长而冷彻肺腑的。我们学校露天水池里的水,在呼啸的寒风中冻得缩成一团,凝固成厚厚的冰。我端着盆子去洗漱间洗衣服时,手指也僵硬得缩成一团。而你总会适时出现,把我冰凉通红的小手,合进你宽大的掌心里,慢慢地捂热。随后你挽起袖子,利落地洗好所有的衣物,全然不理睬别人抛来的异样目光。

我还记得,那一年暑假,在夜晚的大连港,我们遭遇了惊心动魂的一刻。这座海滨城市温柔的涛声在我们的耳畔低吟,美丽的星辰在我们的头顶私语。我们端坐在安静的角落里候船回家。有七八个彪形大汉走近,这没引起我们丝毫的警惕。我们相信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如这座城市一样美好,毋需置疑。年轻的我们,总是对萍水相逢持有不设防的天然好感。但危险就是那样突如其来的:我们被强行从座位上拽起,理由是我们的行李多占了别人的位子,必须去管理处缴费——这是多么荒唐的借口,可我们信以为真。我们掌握的有限的社会知识,帮助不了我们及时地识破谎言。慌了神的我们,保持着好学生的惯性思维方式,乖乖地跟随他们,离开了人群。我们被簇拥在当中,走向七拐八拐似乎没有尽头的“管理处”。也就在此时,我嗅到了恐惧步步逼近时释放出的可怕气味。我紧紧攥住你的手,开始小声哭泣——你马上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和自己应有的担当,你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你说:“大哥,如果你们求财,我身上还有一点钱,全都给你们。但一定不要伤害我妹妹!求求你们了!”你迅速将身上仅有的六百多元钱,全部塞给了他们。但显然这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恍惚中有双肮脏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脸——你立即像雄狮一样支起全身的毛发咆哮着:“要是你们敢胡来,我就跟你们拼命!”你从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拉开架势。薄薄的刀锋,在黑夜里泛着阴森森的寒光,映照着你愤怒而威严的面孔。宛若天神下凡的你,与平素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判若两人——大约你的勇气让他们始料未及,或者闹出人命并不在他们预计的范畴内。总之,他们终于悻悻然地散开,吹响一排极尖锐刺耳的口哨。巨大的气流漩涡在夜空中爆开,如释重负。我们安全了。你瘦削挺拔的身躯,投影在地上,被暗淡的桔色路灯拉得很高很大。我踏实地走在你镇定的身影里。

我也记得,是彼此干净的初吻时,你俯身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好香。你的唇,是娇嫩柔软的玫瑰花瓣。”我低下头,羞涩地笑。

这些细节,至今滞留在我的记忆中,久久拂扫不去。生动如昨。

“我是一只迟迟不忍飞去的蝉,留在树上的是我的蝉蜕,我金黄而脆弱的过去依然在阳光里,温柔无比。”——我喜欢这句话,并以此慰藉自己:在青春里踯躅、流浪过的女孩,不止我一人。但我似乎更像一只蝶,奋力地破壳而出后,便振翅腾飞。留在原地的只是我的旧巢。它在风雨中微微地倾斜、颤栗,提醒我成长过程中的痛苦蜕变。但我终将忘却。

泥沙俱下的流年里,许多东西会被带走,放逐,最后消失,不见。我们不必是朋友,当然更没理由反目成仇,我们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确切地说,熟悉是短暂的,而陌生将是长久的。时常,我真疑心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枝枝蔓蔓的青翠故事,不过是幻境。没有开始,就已永远结束——也许从前,确有一阵风吹皱过一池湖水,但恢复平静后的湖面,已悄然洗去了风路过时的脚印。这是爱情过去式必然的理性法则。

我想,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人海中重逢。你笑容满面地凝望着我,但你已不认得我;而我笑语盈盈地注视着你,我也不再认得你。

翠袖冷

我想,我是暗恋着一些颓败甚或凋零的物什的,因有直抵生命终极真相的冰凉、痛楚和纠缠。它们一下又一下,磨砺着我的触角,使其锋利而锃亮,让我对这个世界时刻保持着应有的清醒和感知。

比如:倾慕“翠袖冷”一词。

翠袖,与红袖并排站着,容貌相似,质地相同,都是女子的代称,仅是身上装扮的翠衫与红裙、色泽有别而已。但我有私心,更偏爱翠袖一点,因为她的翠色如锦,鲜衣丽影,修竹般的亭亭玉立。

那么,翠袖冷了,桃花飘逝,红颜旧去——自是人生递进必然的宿命。我爱怜这破碎着、颤动着的美感,一如眼前的晚秋。

晚秋,正像菱花镜中色衰的女子,一瓣瓣剥离了丰润的朱颜。疏疏落落的瘦绿间,夹杂着密密匝匝的枯黄。尚且硬撑着的绿色,亦是郁郁暗沉的老绿,就要颓靡了。

秋窗前,醉花阴的万紫千红,已不可得;而一剪梅的冷艳时光,又早了几许;只有那沁园春的楚楚风情,兀自卧睡在枯草残木前世的旧梦中。但被露珠濡湿的春梦,也不过像阳光下积了尘的绣花鞋,虽花样依稀可辨,但终究模糊不清,隔着季的。

季节从未停止锻造,将岁月淬成一把利刃,所向披靡。在与时间日复一日的交锋中,无人赢得了岁月,除了赔上光彩的容颜,最终还得搭进鲜活的生命。

落叶飘飞时,朝朝暮暮间,我那年迈的母亲,在做些什么呢?想来,她该在老屋桌角半开的海棠旁,就着黄茸茸的晨曦或灯光,用她日渐羸弱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女儿天真烂漫的旧照,怔怔地发呆吧。从她额际垂落的一绺白发,被穿堂风撩起,又放下,虚掩住她不再娇媚如春桃的面庞——她的人生,已是秋意阑珊。我是她瓜熟蒂落的果实,被风带到了夫家,从此在离开母体的他乡,安身立命。但无论我在新枝上站得多高、望得多远,仍旧会时时记得我的根、我的母树。

夜来,听冷雨“哒哒哒”急促地叩窗,恰似六神无主的妇人,看着脸上生出的旧布衣一样皱的纹路,摸着枕上新落的一层枯草似的发丝,不知所措地慌张着、彷徨着。衰老总是疼痛的,寻寻觅觅,春归何处?那金沙般漏掉的芳华,默默不语地冷了,散了,零落成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从嫩绿枝芽的开头,到初现颓势的中端,再至霜色寒凉的末尾,生命究竟有多重呢?仿佛,光阴是那么沉,年华却是这么轻。

正午,走在阳光稀薄的街道。凉风扑人,禁不住拢紧了厚厚风衣下包裹着的蚕蛹状的畏寒身躯。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少女,清一色的轻衣短裙,粉面娇俏,笑语盈盈,身过处有浓郁的桂花香气漫开。心中顿时惶然:我呢,我的青春哪去了?

只是一晃儿,人到中年的我,离抵达母亲翠袖冷的光景,也仅有那样短短的几步之遥。

但不必忧惧,用慈悲来抵御日子里的寒意吧!是的,请安放一颗尊崇苍生的悲悯的心,在翠色渐冷的素年里,来提升年华的质量和重量。看看屏幕上的秦怡、田华,虽白发苍苍,却依然粉颜朱唇,神采奕奕。她们热心公益事业,积极捐献善款,乐于救助弱者。既暖了别人,也暖了自己清冷的暮年。老得那样优雅,厚重和安详——可爱,也可敬。

尘世间,多少事,从来急,林花谢了春红。流年浩荡,匆匆复匆匆,只争朝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