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爱玲
2015年2月16日,北京,旅客乘火车返乡过年。
作为十八届三中全会总体改革方案出台后的第一年,同时又伴随着严峻的经济下行和转型压力,2014年中国经济的发展和改革情况一直备受国内外关注。
3月4日,就过去一年中国改革和发展的总体看法,以及接下来一年经济和改革的预测和建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长李佐军接受了《南风窗》记者的专访。
对经济周期深有研究的李佐军,仍然坚持自己一贯的“去泡沫”和“以改革促发展”的经济发展观点。他认为,中国目前尚未进入真正的经济“新常态”,而是处在一个过渡阶段,应该警惕中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迈不进经济“新常态”的危险,通过有效的措施,引领中国经济尽快进入“新常态”。
《南风窗》:你从总体上怎么评价过去一年中国经济的改革和发展情况?
李佐军:2014年中国的经济形势,可以简单用三句话概括,即震荡下行、波澜不惊和风险累积,真正对经济起支撑作用的,还是旧的发展模式。
过去一年的经济改革,从成绩方面看:一是十八大后成立的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尤其是对改革方案的系统设计取得明显进展,有的已经形成比较完整的框架;二是一些重点领域的改革有了实质性进展,例如,按照去年初的要求,重点推进行政、财税、金融、国企和户籍等一系列领域的改革;三是出台了一些具体的改革方案,可供接下来实际推行。
当然也还存在一些问题。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实际推进过程中,由于涉及既得利益的调整和观念上的差异,改革面临阻力仍然很大。二是改革的系统性仍然不够,改革必须在一些领域优先推进,所有的领域同时推进不现实,但从现实来看,几乎所有的改革都是相互制约的,单独推进某些改革措施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例如,如果单独减税,不进行相应的行政改革和人员精减,很难单独成功推进。再比如,简政放权,它是一个复杂的体系,需要“五减一增”—减政府干预职能、减行政权力、减政府机构、减公职人员、减税费,增公共服务职责,以此为突破口推进新一轮改革,方能理清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建立现代治理体系。三是在改革的推进方式上有待完善,现在主要强调自上而下的改革,还应该与自下而上的改革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形成改革的合力。
《南风窗》:由于经济下行一直比较明显。你认为中国经济泡沫的可能走向会是怎样的?
李佐军:中央政府像一艘船,每年的工作中有多项目标需要协调平衡,稳增长、调结构、促改革、控风险、建生态和保民生等各个方面都绕不开,改革只是各项工作之一。这些目标中有互相促进的一面,也有互相矛盾的一面。比如,改革的目的是多元的,包括经济增长和社会公平等,有时为了维护社会公平不得不牺牲一些经济增长;再比如,部分改革有可能震破泡沫,影响经济增长;同时,稳增长与保环境之间也存在两难,要想有好的环境,经济增速很多时候就不可能太快。
我一直主张,中国经济应该主动挤泡沫,尽快进行调整。如果早在2008年时,顺势进行调整,中国经济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新常态”了。贪婪是泡沫产生的根源,因贪婪而追求赶超式发展,导致制造业产能过剩、房地产過度发展、基础设施超前建设,其手段必是货币超发、过度负债和依赖影子银行,其结果则是资产负债表恶化,泡沫累积。
经济增速“换挡”正是经济规律在发生作用的体现,当一个国家工业化、城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经济增速就要放缓。认清这一规律后,我们就会坦然面对,经济发展有周期波动,有低潮就有高潮,严冬过了就是春天。经济低迷并非都是坏事,它可能促进经济结构调整和技术进步。经济结构的优化调整,又为经济走出低谷带来了新的动力、新的增长点。
恐惧是泡沫持续做大的根源。泡沫有自己生亡的周期和规律。如果我们不恐惧,当泡沫成熟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破灭,破灭当然会有阵痛,但阵痛会孕育新生。如果我们恐惧,当泡沫成熟后不敢让它破,如不敢打破刚性兑付,反而精心维护它,虽眼前避免了小阵痛,但终究躲不过延后的大阵痛。中国经济需要一次真正的调整,将过剩产能淘汰,将泡沫挤掉。若违背规律人为阻止调整,必将为规律所惩罚。
很多矛盾和问题短期可以掩盖,但长期不能掩盖;局部可以掩盖,但全局不能掩盖。
包括产能过剩、高房价、地方债务、影子银行等在内的经济泡沫,不可能只通过改革、转型和创新就轻易解决,改革、转型和创新主要可解决培育新增长点的问题,至于淘汰产能过剩、化解经济泡沫,还需要通过动“外科手术”等其他办法来解决。
《南风窗》:大家现在都在谈中国经济进入了“新常态”,但你好像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李佐军:真正的新常态应该在经济底部已经探明、经济泡沫问题基本解决、新的增长点开始形成、改革红利开始集中释放、经济开始出现持续健康稳定的发展状况后,才会真正出现。新常态是我们要努力实现的目标状态。新常态下,GDP增速高一点低一点无关宏旨,关键是经济运行的质量是否好,经济是否绿色低碳,民生是否改善。 全国“两会”召开之际,各方仍在关注政府如何确定今年的GDP增速目标,这说明中国经济还未真正进入新常态。只有当我们不再纠结于GDP增速,中国经济才真正进入了新常态。
事实上,目前中国经济正处在向新常态过渡的过程中,这个过渡时期大约是从2012年到2016年或2017年,估计5年左右。过渡时期持续多长时间,取决于改革和转型的速度和顺利程度。如是能够顺利实现这种过渡,中国经济的新常态应该会在2016年或者2017年往后的5年或10年甚至更长时期出现。
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实现向新常态的平稳过渡。从短期看,要顺应经济增长的态势,不要过度干预经济速度的调整。在顺应增长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一定的经济风险,因此要做好防范、控制和化解风险的工作,避免经济的大起大落。其次是去产能,挤泡沫。这一过程中的风险难以避免,回避不是办法,往后拖延也不是办法,只有勇敢地面对,积极化解,才是正途。化解的一个重要办法是释放风险,而非捂住风险。释放风险需要技巧,并把握好力度和节奏。三是守底线,稳社会。为了维护社会的基本稳定,在向新常态过渡的过程中,一定要有底线意识,要将最坏的情况想好,提前做好充分的应对准备,尽可能将各种矛盾和问题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走向新常态的关键是找到经济发展的新动力,通过新动力找到新增长点。新动力很多,其中最根源、最重要的动力是改革。改革是个纲,纲举则目张。
《南风窗》:你最近谈到“新常态”与“新陷阱”的对比,认为中国面临更现实的“中等收入陷阱”的威胁。
李佐军:中国已步入中等收入水平阶段,在一国到达中等收入前,以农业、轻工业和重化工业为主要产业,其特征是资源密集,属于“吃资源”产业。达到中等收入后,转向高新技术产业、现代服务业等,其特征是知识密集,即属于“吃知识”产业。这之间是“惊险的一跃”,跃不上去就掉入陷阱了。
新常态是我们期望的较理想状态,需要通过改革转型创新等引领措施才能实现。而中等收入陷阱已是很现实的威胁,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实现发展模式从“吃资源”到“吃知识”的跃升,则有可能掉入新陷阱。避免新陷阱的时间窗口已不太多了。
能否避开“中等收入陷阱”,我认为只能靠四大武器,即民主法治、市场经济、服务政府和思想解放。这四个方面都属于广义制度层面,即法律制度、市场制度、组织制度、文化制度。技术进步也好,产业升级也罢,都依赖于这些制度。制度变革、结构优化、要素升级这“三大发动机”是通过提高生产率来促进经济增长,因而是健康、可持续的。目前中国的许多制度还不成熟,还可通过改革来释放制度变革的生产力。中国的工业化正处于中后期阶段,还有巨大的结构生产力。技术进步、人力资本增加等要素升级,还有很大的空间。
《南风窗》:你能预测一下今年中国经济的改革和发展走向吗?
李佐军:今年中国经济可能继续震荡下行,稳增长、控风险的压力会比去年更大,将是与风险博弈的一年。经济继续面临震荡下行压力,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出口可能略有好转,投资继续下行,消费出现分化,信息和健康等新兴消费上升,传统消费继续低迷,工业增加值、用电量等指标震荡徘徊;CPI、PPI、房价、利率、汇率等指标多数时候下降;政府财政收入、企业效益、居民收入增幅下降,经济通缩压力加大,收支缺口压力加大;资金面紧张程度较去年更高;经济风险开始显现和释放;经济结构进一步优化;货币金融政策等偏宽松。具体来说,四个季度的经济走势可能会与去年类似:一季度低开,二季度小幅反弹,三四季度重新下行。
从短期指标看,今年经济仍难以给人樂观感觉。但如果将眼光放长远一看,若能通过经济继续下行缓解产能过剩、释放部分经济风险、减轻资源环境压力、倒逼转方式调结构、促进全面改革等,则将为中国经济长期、健康、可持续发展创造条件。
在经济下行压力、风险逐步显露的情况下,有可能会由于非理性预期和行为的作用,出现因某一个企业或事件而引发的“黑天鹅事件”、导致“多米诺骨牌效应”,使事情恶化。对此,需要进行规范、引导和控制,以避免出现经济大起大落和社会失序。
政府应对经济可能继续下行的对策主要有,发债券,包括发国债、地方债、企业债券,向未来借钱;通过降息降准等释放流动性,维护资金链安全;推进资产重组,包括发展混合所有制、PPP模式等,应对资金链紧张局面;全力维稳等。
个人的建议是,应该三管齐下,一是通过松紧适度的财税货币政策,保持资金链的总体安全,避免经济大起大落,再通过改革转型创新培育新增长点,与此同时,痛下决心动点手术,解决部分产能过剩和经济泡沫问题,释放部分风险,避免风险继续累积,为改革赢取时间。
通过总理的工作报告可以看出,今年的改革任务繁重复杂,应该完善改革的监督考核机制,不能想改就改,不想改就不改,也不能说随便动一下就是改革。作为改革的行动年,今年的改革应该会有一些社会能明显感觉到的效果。毕竟我们现在的许多改革措施是以2020年为周期的,时间拖不起。
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期望通过改革保障权利,激发积极性;改善预期,提升信心;保护知识产权,促进技术进步;保障公平分配,创造新的需求空间;建设全国统一市场,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建立合理价格形成机制,优化配置资源;促进企业公平竞争,释放红利;减少寻租空间,改善政府服务等等。
《南风窗》:你怎么看今年的国际经济形势可能对中国经济的改革和发展的影响?
李佐军:大的国际环境对中国总体是不太利的。最主要的是,随着美国经济的好转和美元的走强,中国面临人民币贬值和大规模资金外流的压力。由于投资效率下降、资金错配等原因,国内资金链本来已很紧张,若资金再过多外流,则会引发资金链风险,对此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