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的烟囱

跌跤

小时候去拜年，看见我那小脚外婆颤巍 巍走过来接我

我急忙跑过去，顾不得山路上茅草的劝阻

我跌了一跤，前额上细细的伤口

被外婆温暖的脸敷了又敷

上村小一年级，锄地的妈妈顺路送铅笔 给我

我急忙跑过去，顾不得槐树上雀儿的劝阻

我跌了一跤，膝盖上小小的红肿

被妈妈粗糙的手揉了又揉

十九岁暗恋了，在河湾里远远看见她要 过河

我急忙跑过去，顾不得河边柳条的劝阻

我跌了一跤，青春隐隐疼痛

梦里看见她托明月送来了一帖膏药

后来，我还跌过好多次跤

为看雨后突然出现的虹跌过三次

为看冬天的雪和原野的雪人跌过六次

看日出和月食跌过四次

看流星对我打手势跌过两次

看邻居家姑娘出嫁跌过一次

在五泉山寻找失踪的泉跌过五次

抬母亲的棺材上山跌过一次

盘点半生的跌跤

每一次都疼，有的疼入骨髓

有的疼过后留下幸福的伤疤

有的伤口里长出深刻的诗句

有的在重要骨节里留下暗疾

注定，我们的双腿是用来走路的

也是用来跌跤的

注定，我的每一次跌倒

都不是为了捡钱或为了抢一顶帽子

我的每一次跌倒

都是扑向母亲的姿势

污水处理厂

我们曾那么认真地生活，

原来是在认真制造污水

恰如，篝火那么认真地燃烧

却是在认真积累飞灰

这洪流多半确属污水

浑浊的泡沫已供认其身世

但其中一定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极小极 小部分

不是污水，只是被卷入污水

我确信里面藏着至少有几滴、几千滴

甚至几万滴泪水

而泪水来自真挚的心灵

心灵的液体不是污水

曾经居住在怎样的心海里

积蓄着一生里最纯粹的盐

当它从眸子里涌出

带走了多少颗情感珍珠

我建议用特别的分离技术

分离出这些泪水，将其提炼、还原

让它们找到并回到那些脸上

或者让那些眼睛来认领它们

让它们互相辨认、忆念。泪水

曾载着他们到过生命里最远的地方

如果被提取出来的泪水找不到失主

因为，那些脸已荒芜，那些眼睛已干枯

那么，就请把这些泪水留给我

我要蘸着这些泪水写诗

我准备用它续写李商隐的无题

透明的泪水，也许能写出真挚的诗

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一定要把

挟裹在汹涌污水里的极少量泪珠提取出来

要不然，后来的人们和别的生物会笑话 我们，说：

那些生物，没留下别的，除了滚滚污水

我们，总得为一个年代的人们

留下点值得珍藏的，比如泪珠

而泪珠就是我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珍珠

它还没有被造假、被标价买卖，它还保 持着盐的纯真

落日

落日，血淋淋撞向渐暗的苍穹

远山筑起祭坛，为烈士送行

那最后的回光，被缝补冬衣的母亲

缝进了我胸前的第三颗纽扣

人世的微温抚慰着我，抵消了

庞大黑夜的一部分寒冷

而此时，外星人正在采集我远眺的目光

铸造他们急需的旭日

火葬场的烟囱

高高的，高过了城市最高的金融大厦

高过了一只鹰飞翔的高度

有时，我抬头，仰望天气或时代的动静

猛地，却仰望到它

它认真地在天空涂抹一些费解的句子

很快被风删除

一些新鲜的尘埃落下来

抚摸我和我身边的草木

一切哲人，在此沉默无语

一切诗人，在此一言不发

它把我们疼爱的亲人，把我们的千言万语

提炼成几粒白骨

静夜，我仰望永恒的北斗

却又一次仰望到它

李汉荣，1958生。笔名牧童、林中河，陕西勉县人。1982年毕业于陕西汉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中学教师、司法局副局长、文化馆副馆长，陕西《汉中日报》高级编辑，陕西省政协委员，2007年被评为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任汉中市文联副主席。2011年当选汉中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