訏谟定命 国之干城

2015-03-18 17:55吴明静王圣媛
科技创新与品牌 2015年2期
关键词:于敏氢弹核武器

吴明静 王圣媛

上世纪60年代中叶,中国相继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其间隔之短、实现速度之快,为世界之最。创造这个奇迹的是中国一批优秀的科技工作者、领导干部、工人和解放军指战员。其中有一位杰出代表,他为中华民族率先揭开氢弹秘密,他就是—于敏。

固本浚源 出类拔萃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河北省宁河县(今属天津)。他性格内向,喜欢动脑子却不喜欢动手,从小他就觉得自己走科学研究的道路比较合适。

高中时于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学习方法。他非常喜欢魏征的名言:“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他以打好基础为治学之根本,力求 “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这成为他后来科学研究方法的发轫。

高中毕业时,因为父亲生病家庭拮据,于敏几陷入失学困境。关键时刻,同学陈克潜的父亲陈范有先生伸出援手,陈范有是启新洋灰公司协理,在他的帮助下,启新公司资助于敏进入北京大学工学院电机系学习。

但是于敏由衷地喜爱理论物理。两年后,他得到了政府资助的助学金—每月一袋面粉,他将面粉换成粗粮,勉强能维持生活,就谢绝了启新公司的资助,从工学院转到理学院就读。

在北大理学院,于敏因孜孜苦读而有“老夫子”之称。当时北大按学号公布成绩,于敏的学号 1234013经常名列第一,他是公认的“北大多年未见过的好学生”。有一次近世代数考试,数学系学生的最高分是60分,唯独学物理的于敏得了100分。

1949年夏,于敏大学毕业,他考取了张宗燧先生的研究生。后来张先生生病,胡宁先生接手指导于敏。1951年,胡宁先生在近代物理研究所兼职后,与彭桓武和钱三强商量,把于敏也调到近代物理研究所。

近代物理所是现在原子能研究院和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前身,是新中国第一个核科学技术研究基地。在这里,于敏一头扎到原子核物理理论研究中。

他阅读了大量核物理研究的文献,从中感悟到:物理理论研究一定要非常重视实验。这一感悟成了他的信条。后来与于敏共事的科技人员,无不惊讶于他对相关物理实验的了如指掌。王淦昌就说过:理论物理学家中最重视实验的人就是于敏。

于敏有一个特点,做什么事情一定全力以赴做到最好。他一方面密切跟踪国际上的研究进展,同时积极发现有重要价值的研究课题。他敏锐地抓住了“幻数”和“超导对”等问题开展研究,短短的几年内,他和研究小组就把工作带上了国际前沿。

于敏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善于抓物理本质。在分析物理问题时,他从物理量纲分析入手,估计数量级的大小,很快就抓住物理本质。他这种本领,往往令许多人吃惊,佩服之至。

有一次,一位法国核物理学家到原子能所作有关康普顿散射的报告。报告过程中,于敏就小声地对坐在旁边的何祚庥说出结果。后来报告人给出的实验结果,果然如于敏所估计。何祚庥讶异非常,对于敏肃然起敬,称赞他的粗估方法是“得到了理论研究的灵魂”。

1955年,日本学者朝永振一朗率团访华,于敏的才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回国后发表文章称于敏为中国的“国产土专家一号”。

于敏对这个称号颇多感触。他认为对搞科研的人来说 “土”是个缺点,可惜自己年青时没有机会出去进修或留学。他一直鼓励年轻人有机会还是要出去广开眼界,但是学成后要回来报效祖国。

1962年,丹麦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A·玻尔来华访问。于敏参与接待,A·玻尔很欣赏他,邀请他到哥本哈根去工作,但当时于敏的工作已经转向氢弹理论研究,就婉言谢绝了。事后,A·玻尔对人说“于敏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对于敏在原子能所的工作,钱三强有过高度评价: “于敏填补了我国原子核理论的空白”。彭桓武也曾赞赏地说:“原子核理论是于敏自己在国内搞的{他是开创性的,是出类拔萃的人,是国际一流的科学家。”

协同奋进 揭秘氢弹

氢弹和原子弹不一样,原子弹是裂变反应,氢弹是聚变反应。无论是理论还是制造技术,氢弹都比原子弹复杂得多。各核大国都把氢弹技术列为最高机密。我国核武器研制事业的领导人高瞻远瞩,在第一颗原子弹研制攻关期间就提前部署氢弹理论探索。

1961年1月的一天,钱三强非常严肃地通知于敏:他已经被国家选派参加氢弹理论的预先研究。

于敏意识到:自己要放弃喜爱的基础研究,为绝密级工作隐姓埋名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觉得自己不能有另一种选择。后来他说:“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进强国的事业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

于敏率领一批研究人员进入氢弹这个复杂系统的研究中去,他们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一切都要从头摸起。

1964年10月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二机部党组决定把氢弹理论预先研究小组调入核武器研究院,两支队伍合在一起,力求尽快攻克氢弹原理。1965年1月,于敏率组内30余人携所有资料和科研成果到核武器研究院报到,他被任命为理论部副主任。

当时理论部士气锐不可挡。在彭桓武、朱光亚、邓稼先的领导下,由黄祖洽、于敏、周光召各领一彪人马,分三路进行探索。

理论部的学术思想非常活跃,专家们轮流讲课,学术讨论会频频召开。无论是专家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论资格,平等讨论,谁有了新想法,都可以登台一抒己见,有不同的意见随时争论。在高涨的学术民主气氛中,各式各样突破氢弹的设想和途径纷然杂陈。

然而,氢弹毕竟是非常复杂的系统,一条条可能的途径被提出来,经过仔细讨论和计算分析,又一条条地被否定了,研究工作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但是大家激情不减,相信希望必定就在前方。

1965年9月底,于敏率领部分研究人员到上海出差,在随后的3个多月时间里,他带领科研队伍,群策群力,终于实现了氢弹原理的突破—此为核武器研究史上著名的“百日会战”。

他们的任务是对加强型原子弹进行优化设计。于敏首先对几个典型计算结果做了深入、系统分析,他以深厚的理论功底,深化了对武器物理规律的认识。4年多来,他和研究小组对氢弹原理深入探索的积累,使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他将氢弹物理全过程分为若干个阶段,对每一阶段进行分析,然后从复杂现象中抓物理本质,归纳出热核聚变所必需的基本条件,厘清氢弹原理背后的高能量密度物理现象机制和辐射流体动力学、核反应和中子物理过程等。

他进而组织大家对问题进行物理分解,不断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不断发现一批重要的物理现象和规律。在1965年10~11月间,终于形成了一套从原理到构型基本完整的物理方案。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每一位参加这段工作的科研人员永难忘怀!大家忘不了于敏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计算机纸带中、专心致志地分析计算结果,忘不了他深入浅出、引人入胜的讲课,也忘不了在工作之余大家一起漫步、谈《红楼梦》、聊《水浒》、讲《三国演义》、背古诗、拉家常…

按照于敏他们提交的设计方案,全国各相关单位大力协同,群策群力完成了实验、工程设计、生产诸项任务。1966年12月28日,氢弹原理试验在隆冬的大漠深处进行。周光召和于敏亲临现场。这是一次完美的试验,消息传来,理论部一片沸腾!

5个多月后,1967年6月17日,戈壁大漠上空又升起了一颗极为神奇壮观的“太阳”,中国第一颗氢弹试验圆满成功!

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到第一颗氢弹试验成功,美国用了7年3个月,苏联用了6年3个月,英国用了4年7个月,法国用了8年6个月,而我国只用了2年8个月。中国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充分体现了中国核武器的发展水平。

朱光亚院士认为:“于敏组织领导的小组率先发现了实现氢弹自持热核燃烧的关键,找到了突破氢弹的技术途径,于敏发挥了关键作用。”

刚健有为 宏图大略

氢弹爆炸成功,立即面临着装备部队的问题。一代武器定型后,又要提高武器综合性能、满足战术技术性能要求。于敏与邓稼先、周光召等理论部领导一起,根据国家发展方针,带领科研队伍进行着更深入复杂、更艰苦卓绝、也更不为人所知的探索。

从二代武器预研开始,于敏成为了我国核武器物理设计的主要业务领导和技术负责人。

于敏发挥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是决策。他以强大的理论功底、缜密的思维能力赢得科研人员的充分信任。二是把关。在关键问题上,把关、分解、制定方案,对一些困难的问题,进行指导并共同做具体研究。

于敏曾总结过中国特色核武器发展道路的三条经验:

第一,“有限目标,先进技术”,着眼先进设计思想和先进科学技术,集中力量研制有限重点型号。

第二,谨慎地选择技术途径,发扬学术民主优良传统,保证选定的技术途径一直是基本正确的。

第三,一次试验,多方收效,每经过几次试验,就能做到技术上有所突破,就能跨上一个新台阶。

按照这种指导思想,他领导科研队伍,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相继实现了高比当量、小型化核武器和中子弹等一系列重大突破。

这时的中国核武器事业已经奠定了持续发展的坚实基础。但是,邓稼先和于敏却喜忧参半。二代核武器还需要发展,还有许多必须做的热试验没做。而美、苏显然已经接近理论极限,只要政治上需要,随时可以结束地下核试验。如果真如美国提议的“全面禁试”,正在爬坡的中国核武器研制就会功亏一篑。

他们商量决定要联名给中央写信。当时,邓稼先因直肠癌住进医院。于是,于敏和邓稼先口述,由胡思得执笔记录,形成一份建议书向中央提交,要求加快核试验。建议很快就得到了上级领导和中央的批准。

这份建议书为我国的核武器研制争取到了十年的宝贵时间,在1996年全面禁试条约签订前,我们做完了必须做的热试验,保证了我国的核武器研制获得重大突破。

中国是在核大国的讹诈和威胁下被迫发展核武器的,三代中央领导集体和核武器研制人员抱着铸核盾、卫和平的宗旨,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中国的核武器研制也为改变世界政治力量格局、维护世界和平做出了历史性贡献。相比美国上千次、苏联700多次、法国200多次的核试验次数,我国的核试验次数仅为45次,不及美国的二十五分之一,而核武器科学技术跻身世界先进行列,充分证实了中华民族的智慧、勇气和信心。

禁核试后如何保持我国核武器的可持续发展能力?于敏明确提出一系列建议,演化成为我国禁核试对策工程,至今仍然是我国核武器事业发展的指导思想。

美国为了保持核霸主地位,在全面禁试前就另辟蹊径,大力开展惯性约束聚变研究(ICF)。80年代后期,于敏虽然已经退出领导岗位,但他考虑最多、最为关心的莫过于ICF-核武器物理研究。他和王淦昌、王大衍共同署名写信给中央,积极促成将ICF研究列入国家高技术863发展计划。1993年,ICF研究作为一个独立主题列入863计划,于敏担任第一届主题专家组顾问。他深思熟虑,提出了“目标明确、规模经济、技术先进、物理精密、道路创新”的二十字指导方针,确定了“质上相同,量上逼近”的物理分解的技术路线。在他的指导下,我国的ICF研究进入到新的发展阶段。

于敏以深谋远虑与超凡视野,带领一大批科技工作者圆满完成国家任务,实现报国热忱,履行时代使命。陈能宽院士称赞他“敬业奉献、风高范远”,朱光亚先生称赞他“献身国防,功勋卓著”。

宁静淡泊 有容乃大

尽管多年来承担国家任务,承受重大压力,于敏给人的印象,始终是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他爱读诗、读史,他非常喜欢林则徐的联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以之为座右铭。他特别喜爱《三国志》,尤为欣赏诸葛亮,评价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了理想而奋斗终身,最可贵的是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有一次,在核试验前的现场讨论会上,紧张与压力使得于敏和陈能宽两位科学家有所触动,忽然,两人一人一句背起了《后出师表》:“……臣受命之日,食不甘味……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核试验前夕,指挥者和负责人的肩头如有千斤重担,两位大科学家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背诵,在座诸人无不肃然恭听,感情随之波荡起伏。

在于敏家的客厅里,有一条幅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于敏曾深有感触地说:“非宁静无以致远。所谓宁静,对于一个科学工作者,就是不为物欲所惑,不为权势所趋,不为利害所移,始终保持严肃的科学精神。”

在他的科学生涯中,无论顺境、逆境,无论是做具体科研工作还是组织实施大型科学工程,于敏始终践行严谨求实、严肃认真的科学精神。

1970年,在被文革高压笼罩的青海核武器实验基地,因为一个型号实验的问题,于敏被强迫参加“学习班”。军管组的某些头头对他施加很大压力,要他对理论方案做出他们需要的政治性结论。但是于敏坚持实事求是,认为理论方案仅仅存在技术上需要修改的地方。于是批判的矛头马上转向他。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于敏依然坚持讲真话。一次,气愤至极的他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厉声表态自己绝不会违背科学规律随声附和。于敏一向脾气温和,总是轻言慢语,同事们就没见过他发脾气,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拍桌子。

后来于敏说:“如果我说假话。我可以轻松过关,但我宁愿挨整,绝不说对不起历史的话,不说违背真理的话。”

于敏“智者千虑,生怕一失”。一次,热试验装置已经下到井口。他突然想起一个过去被忽略的物理因素,现在情况变了,应当考虑它的作用。他立即伏案粗估,并马上组织人员用多个程序进行对算,一边向国防科工委汇报请求暂停作业。此时此刻,牵一发而动全身,各级领导不断催问计算进展,在试验场地的邓稼先更是心急如焚,一会儿一个电话。于敏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指挥若定。经过两天一夜的奋战,计算结果终于出来,落实了那个物理因素对大局的影响无关。热试验按时进行,取得圆满成功。在总结会上,于敏意味深长地说:“‘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那个因素至今没有造成影响,但不等于它永远不起作用。在今后的理论设计中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它滑过去。”后来,在一个新型号核武器的研制中,那个因素的作用果然不能忽略。

于敏为人谦和大度,知识渊博。年轻人爱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向于敏请教有三不,一是不论时间场合,二是不论学科范围,三是不论问题大小,他都耐心解答。有一次,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请教一个基础理论问题,于敏不但认真解答,回到家后还仔细推导,第二天拿出几大页纸,清楚誊写出详尽的推导过程。

于敏的学术报告特别受欢迎。头一天就有人搬椅子占座位,当天连走道和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严密的逻辑推理,清晰的物理概念,独到的见解,透过现象抓本质的功底,惊人的记忆力,准确流畅的语言,生动的表达方式,使于敏的讲课独具魅力,许多人都说,听于敏讲课是一种享受。

于敏天赋过人,但是,天才并不等于成功。天赋加上勤奋,才能通向成功。

一旦于敏沉浸于研究中,总是心无旁骛。理论部流传过于敏边走路边思考拿个有破洞的塑料袋买包子的故事。他的妻子贤淑能干,对他无微不至,总想让他换换脑筋休息休息,但他老是不合拍。有一次,妻子好容易说服他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到了门口,他却不愿意进那闹哄哄的地方,说好在门口等候,妻子出来,却不见他的踪影。一直到华灯初上,他才姗姗归家。原来他找了个僻静处继续做他的学问,待到问题解决,才恍然发现自己又没跟上趟。

这样一个潜心学问的人,对名利之事看得极淡。他一直大力倡导集体协作精神。有一次,《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他,称他为“中国的氢弹之父”,他坚决反对,强调核武器事业是一项集体事业,是全国大力协同的成果,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单位能够独立完成的。他获得过诸多荣誉,但总是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是做了应当做的工作,荣誉属于大家。

1994年,于敏获得“求是科技基金会”奖励,他立即拿出奖金设立于敏数理科学基金,用以资助、褒奖优秀青年科技人员。他的功高不矜、扶持后俊,在当今的科研大环境下,弥足珍贵,而他也因为虚怀若谷、渊博仁厚,被无数科研人员视为良师益友。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有识之士当胸怀天下、高瞻远瞩、戮力国事。一个有卓越贡献、有广阔视野、有超凡魅力、由中国传统文化涵养出来的人,他的大智慧迸发出灼热的能量与光芒,对照他的科学生涯,会映射出我们这个民族慷慨奋进的生命本色。于敏,一个不为人广知的名字,他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质朴的一段传奇。

于敏,1926年8月出生,天津宁河人,194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历任二机部九院理论部副主任、九所副所长、所长、九院副院长、科技委副主任,核工业部、核工业总公司科技委副主任。现任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高级科学顾问。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数学物理学部委员(院士),1999年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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