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渝文
1937年12月30日中午,上海法租界吕班路一条弄堂口,一个头戴铜盆帽、身穿玄色长袍、颈围羊毛围巾的老者,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雪佛兰”汽车。突然,冒出两个小贩打扮的男子,抬着一筐桔子,凑到车前说:“先生,买一点桔子吧。”边说边抬起箩筐给老者看,然后不知怎么把桔筐打翻,桔子滚满车前路面,车里老者刚把头探出车窗想看个究竟,那两人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头部、胸部连发数枪……当天,《大晚报》首先刊出消息:《今午吕班路发生凶杀大案实业大王陆伯鸿遇刺身亡》……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陆伯鸿在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名字和上海华界地区的电灯、电车、自来水、钢铁、造船以及慈善机构紧紧地连在一起,人称“实业大王”。
陆伯鸿,字熙顺,1875年3月27日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家庭,圣名“若瑟”。陆家祖籍四川,明朝泰昌年间(公元1620年),先祖陆嘉禄在成都巧遇徐光启,两人一见如故,结成挚友。徐光启笃信天主教,在徐的影响下,陆嘉禄也信奉天主教,并在临终前立下遗嘱,要求他的子孙后代永远信教。公元1723年,陆家从四川迁居上海县城内的顾家弄,从事经商活动。至陆伯鸿的祖父陆淞园时,事业大有发展,其在上海经营丝绸织造业,丝绸产品远销海外,在东南亚地区享有盛名。
陆伯鸿生性聪颖,从5岁开始就攻读“四书五经”。18岁那年,考取秀才。本来凭他的才学完全可以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但陆家信奉天主教,教义与中国儒家学说有抵触,陆伯鸿考虑再三,决定放弃科场仕途。经人介绍,陆伯鸿认识了董家渡天主教堂龚神甫,跟龚神甫学习法语和科技知识。
经过数年苦学,陆伯鸿的法语水平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陆伯鸿凭着自己的法语基础,很抉就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他在一家比利时人开的洋行谋到了一个职员位置,后来又担任法租界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帮办。不久,陆伯鸿又参与编纂《法华新字典》,这是由中国人编纂的第一本法语工具书,对沟通中法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陆伯鸿的名声在上海滩渐渐扩大。后来,上海总商会组织代表团去海外考察,陆伯鸿被定为正式代表前往美国、意大利、瑞士等国观光考察,受到罗马教皇的接见。这次海外之行使陆伯鸿眼界大开,回国以后,他决定借鉴国外经验,自己创办实业。
陆伯鸿兴办实业的尝试,是从出任电灯公司经理开始的。上海的第一家电灯厂是由英国工程师立德尔于1882年创建的,老百姓俗称为“北市电灯厂”。1897年,南市马路工程善后局开始筹建南市电灯厂。由于缺乏经费及技术,一直到1905年也未正式开办。1906年,经上海总商会交涉,当局同意将南市电灯厂由官办改为商办。于是,由李平书、王一亭、穆子经、朱志尧、张逸槎等一批社会人士用集股的形式筹集资金十万两白银,正式办起了电灯厂,并改名为“内地电灯公司”,由张逸槎任经理。
由于当时尚未普及用电常识,上海华界仅有900用户合计安装电灯千余盏。电灯装得少,成本就高,加之公司经营管理不善,因而业务不振。张逸槎苦苦经营了4年,连年亏损,欠下了汇丰银行银洋十万元,公司濒临倒闭。张逸槎数次向董事会提出辞职,却苦于无人接替而只好罢休。1910年底,内地电灯公司董事长李平书去北京办事,下榻于中西旅馆。一天晚上,公司董事朱志尧带陆伯鸿来见李平书。陆伯鸿听李平书介绍过内地电灯公司的现状后,主张电灯公司即使现阶段惨淡经营也要办下去,他列举国外考察见闻,反复陈述办电业的重要性。
李平书十分赞赏陆伯鸿的观点,觉得他才智过人、精明能干,是极理想的兴办实业之人才,于是便产生了推荐陆伯鸿任内地电灯公司经理的念头。几天后,李平书去陆伯鸿下榻处回访,表明了意思,陆伯鸿欣然允诺。1911年2月中旬,李平书返沪当晚即找张逸槎商议,并得到张逸槎的赞同。于是李平书召集内地电灯公司全体董事开会,一致同意由陆伯鸿出任公司经理。
陆伯鸿上任后的第一桩事就是稳定公司的人心,他凭着和天主教方面的关系,以电灯公司的名义向天主教普善堂借款十万元,用来偿还汇丰银行的债务。1911年10月10日,爆发武昌起义,上海于11月4日光复。陆伯鸿预感到发展民族电力工业的时机到来,遂举行电灯公司高级职员会议,布置作好扩展业务的准备。会后,陆伯鸿亲自去都督府拜访沪军都督陈其美,陈述发展民族工业的重要性,动员陈其美带头安装电灯。陈其美对陆伯鸿的观点极表赞同,当场写了一纸手谕,同意在都督府各办公室装电灯。
陆伯鸿回到电灯公司,连夜安排工人赴都督府施工,同时亲自起草宣传稿,由公司职员在上海华界各闹市地段张贴、散发,宣传用电的好处。华界的许多工厂、商店、学校见都督府装了电灯,也都纷纷安装使用电灯。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华界地区用电户剧增,一下子跃升至六千五百余户七千余盏电灯。陆伯鸿抓住机会突然宣布降低电价,并在报上大做广告。这一招吸引了更多的用户,内地电灯公司以“薄利多销”的方式很快就达到了转亏为盈的目标,信誉日增。而陆伯鸿也步入了上海实业界名人的行列。
老上海人都还记得,抗战前在上海华界地区很多行驶的电车车头上端都安装了绿、白、红三盏电灯,取“陆伯鸿”的谐音,表明这是南市华商电车公司的电车,以吸引上海市民坐中国人自己的电车。
陆伯鸿兴办电车实业,和内地电灯公司董事长李平书的鼓动、支持是分不开的。上海光复后,李平书担任沪军都督府民政总长,军政府未设交通部门,一应有关交通的事宜由民政总长兼管。此时,英租界的英商电车公司派人交涉,想把租界内的电车路轨延伸至上海城厢内外,以达到控制南市公共交通的企图。李平书力主不让外商插手上海华界交通,而由国人自办电车。
一天晚上,李平书去陆伯鸿家拜访,谈了自己的主意,请陆伯鸿出面主持筹办“南市电车公司”。陆伯鸿当场写了一份申请报告并随即在报上发表文章,述说中国人自办电车的重大意义。然后,陆伯鸿以“南市电车公司”的名义向社会公开招股。由于舆论在先,他在电灯公司转亏为盈方面又竖起了牌子,各界对陆伯鸿的兴业能力十分信任,给予热情支持。至1917年2月,陆伯鸿集到股金20万银洋。他用股金的一部分购地二十四亩九分一厘,将电车公司设于南市车站路半淞园拐角处(今为上海电力修造厂),正式兴办中国人自己的第一个电车公司。
在筹建过程中,陆伯鸿亲自带领职员去十六铺、关桥一带实地察看客流量,根据取得的数据进行行驶电车的可行性研究。科学地制订了电车行车路线。一切都准备就绪,陆伯鸿从比利时进口钢轨,又从德国购进新旧马达车42辆、拖车8辆、修线马达车4辆、汽车1辆;并聘请德国工程师高翕和奥斯特到电车公司任技术指导,解决将交流电变为直流电的问题。当南市外马路开出第一辆“绿、白、红”电车时,国人皆觉扬眉吐气。一时间,“绿、白、红”电车成为上海滩街谈巷议的佳话。
南市电车开通以后,大大便利了市内交通,乘客逐年增加,线路也随之增多。南市电车公司还引起了外商电车公司的注意,法商主动提出部分合作。于是,南市电车公司和法商电车公司于1914年订立合同,在民国路(今人民路)自小东门至老西门各置路轨,互相行驶。当年,这条线路的乘客就达480万余人(次),次年上升至787万余人(次)。不久,陆伯鸿又让电车形成环城圆路通车,进一步方便市民。1918年,南市电车公司铺设的踏轨长达17华里(8.5公里),全部是双轨。
1918年底,南市电车公司和内地电灯公司合并,改名华商电气股份有限公司,陆伯鸿任总经理。继而,陆伯鸿又出任闸北水电公司经理、上海航业同业公会执委,法租界公董局华董和全国民营电业联合会委员长等职。
民国时期建造的一些建筑物如南京的中山陵、上海的海关大楼、沙逊大楼等世人皆知。可是,人们不一定知道,这些著名建筑物和陆伯鸿的名字也是分不开的,因为建筑物的“骨骼”——钢材,是陆所创办的翱兴钢铁厂所生产的。
陆伯鸿创办钢铁工业,经历过起落。第一次开钢铁厂,是在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当时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备战,抢购军火原料,国际市场上的钢铁价格猛涨。1913年初,陆伯鸿纵观形势,认为这是创办钢铁工业的有利时机,遂派电灯公司的德籍工程师F·Hoeher赴安徽太平府宝兴公司矿区考察,签订了矿石和焦炭的购销合同。同年11月,陆伯鸿以“和兴实业公司”名义集资12.5万两白银(后增至50万两),在浦东周家渡西村购地20余亩(后扩充为60余亩)作厂址,创办“和兴化铁厂”,由乐振葆任董事长,他本人自任经理。
和兴化铁厂于1917年向德国西门子洋行订购10吨小高炉一座,作为工厂的主要设备。191 8年4月,建厂工程竣工,向社会招收技工90名,于同年7月正式投产,日产生铁l0吨。1920年,和兴化铁厂又向西门子洋行订购25吨高炉一座,于同年12月初正式投产,使炼铁日产量增至35吨。至1921年6月,化铁厂已产生铁2830余吨。大部分销给上海的江南造船所、高昌庙兵工厂、明昌机器厂,少量销往外地。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帝国主义国家的钢铁大量向中国倾销,致使生铁价格暴跌,和兴化铁厂厂小本微,无法与之竞争,只好被迫停产。
1922年初,由于钢筋水泥结构的建筑在国内兴起,钢材需求量随之大大增长,钢铁市价在外商操纵下开始回升。陆伯鸿看准了这个机会,在和兴化铁厂的基础上,筹建起和兴钢铁厂,以炼钢和轧钢来重振旗鼓。不久,和兴钢铁厂的炼钢平炉、轧钢机先后投产,生产方形、圆形竹节钢,外观和质量都可与进口的洋货媲美且价格低,成为国内市场上的抢手货。至1924年底,和兴钢铁厂的总产值达140万两白银。
抗战胜利后,和兴钢铁厂被国民党政府接管,改为第三钢铁厂。上海解放后,由人民政府接管,改名为上海第三钢铁厂,成为仅次于宝钢的万人大型钢铁企业。
陆伯鸿在30年代初还创办了大通航业公司,租借求新造船厂的船坞,造出了“鸿大”、“隆大”、“志大”、“正大”四艘客轮,投入内河航运。1937年“8·13”淞沪抗战爆发后,陆伯鸿下令将“隆大”驶往江阴附近的江面,自沉于长江,以阻止日本海军的大型舰艇西侵。
陆伯鸿是一个慈善家。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先后创办了新普育堂等7所慈善机构和应修中学等5所中小学校。这些慈善机构和学校开支颇大,其中仅新普育堂在开办的头6年中,共收养男女102525 人(次),施医给药2194070 人(次),平均每年开支20万银洋。新普育堂、圣心医院、普慈疗养院三处机构在6年中共花去经费620万元银洋。陆伯鸿一生中在慈善事业方面的开支约有数千万元之巨,这些钱一部分是他的私人积蓄,一部分是他向社会各界募捐所获。
陆伯鸿的慈善事业影响之大,传及海外,罗马教皇为表彰他对慈善事业所作出的贡献,特授予其剑袍勋爵称号。比利时、意大利授予其王室和骑士勋章。法国作家琼·麦森曾撰写文章《为穷人服务的中国百万富翁》,称“陆氏与其先祖,均能以事业上之长才与宗教上之热诚,融为一炉,反映出其作为企业家、慈善家的才能”。
陆伯鸿一生慈善,但他的归宿却甚惨。1937年11月中旬,上海沦于敌寇之手,陆伯鸿经营的企业均受战争影响,有的遭严重破坏,有的停产倒闭。陆伯鸿为安全起见,避居于法租界吕班路的一幢住房内,并决定逃亡香港。原本陆伯鸿订了12月30日的机票,不料在出门赴机场时突遭歹徒袭击,不幸身亡。
关于陆伯鸿的被刺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案发后,法租界巡捕房组织力量侦查,可是不但查不到原因,连凶手也没抓到。后来有人猜测其致死原因有三个:一是有仇家雇人行刺;二是日本侵略者想留他在沪遭拒绝而下毒手;三是他和日方的接触,被国民党方面疑为汉奸,派遣特工所为。究竟哪一点是真正原因,还有待史学家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