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文
三本福建方志探隋代台湾居民迁徙福清秘史
林蔚文
隋炀帝画像。
公元610年,隋炀帝在继大业三年遣羽骑尉朱宽及海师何蛮入流求之后,再次派遣武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州率兵自义安(今广东潮安)浮海入流求。在进入台湾本岛之后,陈棱军队曾与当地居民发生冲突,这场行动,最后以陈棱部“虏其男女数千人,载军实而还”而告终。
这里的“流求”,指的就是台湾,隋唐时期的史书都是用这个称呼来指代台湾的。关于这些被掳的台湾早期居民在移入大陆之后被安置于何方,从目前所见的隋唐史籍中都未见有过明确记载。
笔者根据宋淳熙《三山志》、明万历《闽都记》及《闽书》等方志的有关记载,结合有关资料,考证隋大业六年台湾数千男女居民移入大陆之后的具体居住地,当在今福建省福清市龙田镇至港头乡沿海一带的区域之内。
据《闽书》福州府福清县条记载,“(福清县)福庐山,故名郭庐山,郭姓者居其下,皇朝邑人大学士叶向高更之曰福庐”。书中还对这个地方进行了一番介绍,“山下有牛田场,皇朝戚继光大破倭于此。”
关键的地方来了,《闽书》之中竟然提到了那些被掳的台湾早期居民安置地,“又三十里为化南、化北二里,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化南里则皇朝大学士叶向高之乡。”此外,《闽书》在“化北里上都”图四还注云:“隋时掠琉球五十户居此。”不过,这里的五十户,可能是为五千户的笔误。
这件事在隋唐史籍中都没有记录,在这部书里居然出现了,肯定有许多人对它的可信度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实上,《闽书》可是很有含金量的。这部书于明朝万年年间编纂,所记上迄夏商周,下至明中叶,对福建全省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等做了比较系统、详细的记述,是福建现存最早、最完整的省志。
它的作者是泉州晋江人何乔远,这个人不仅学识渊博,他家还是中国少见的方志家族。他的父亲何炯很重视地方文献,是泉州著名学者、教育家,曾编纂《清源文献》。他的哥哥何乔迁也是个很有才华的文人,万历年间中解元,编纂了《潭阳文献》。父兄的精深造诣,对何乔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他年轻时有机会接触与搜集福建的地方史,为以后编著《闽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何乔远交游很广,他辞官归里后,晚年隐居于泉州北门外镜山,家中藏书数万卷,与当地藏书家李懋桧及黄居中父子多有往来,常互通有无。兴许这是有这样的经历,才有后来这部154卷的《闽书》的诞生。
福建省博物馆保存的《福庐灵岩志》中,有何乔远题福清县福庐山诗一首:“天掷名山落海头,百万千仞不曾收,而今径入叶公手,拊鹤呼鸾驾玉虬。”忽略诗中对叶向高的恭维,通过诗中的意象,还是能证实何乔远对福清县东南沿海的地理形势、文物古迹是熟悉的。
叶向高曾为《闽书》作序,没错,就是《闽书》中提到的那个“皇朝大学士”,何乔远写诗恭维的那个人。他比何乔远早三年中进士,由于是福建同乡,两人有着比较密切的交往和情谊。
他在序中对《闽书》极力推崇,称其“尽取八郡一州五十七邑之乘而偏阅之,撮其精华去其繁冗,文其野朴析其混淆而又旁搜博采,凡遗迹逸事散见于他书者,悉行摭拾以苴其罅漏为志”,“余穷数旬之力读之,乃竟叹曰:美哉,皇皇乎!非但一方之信史,亦千古之鸿裁也。”
要知道,叶向高本人即为福清县“化南里”(今福清县港头乡后叶村)人,如果何乔远《闽书》所载“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一事没有一定的史实根据,那么作为“邑人”的叶向高在《闽书》序中肯定不会轻易苟同而会有所异议的,更不会在评价何乔远其人时,写道:“生平笃学真修,无愧宋儒,里居二十余年,日惟谈道著书,诲引后进,于古今成败,国家典故无不考究,谈之历历如指掌,以名儒而兼良吏惟公其人……”
由于《闽书》对隋代台湾居民移居福清县东南沿海的“化南里”和“化北里”一事做了明确的记载,在此之后的有关古籍方志,如《读史方舆纪要》《福建通志》等,大都做了类似的引述和记载。
如明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写道:“(福清县)化南镇在县东南六十里……相传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因名。”连横的《台湾通史》亦引《闽书》:“福州之福庐山,当隋之时,曾掠琉球五千户置此,尚有其裔。”
至现在,一些研究台湾历史的论著,如施联朱的《台湾史略》、陈国强的有关论著等,都引援《闽书》这一记载来论证闽台人民的早期交往历史。由此可见,何乔远《闽书》的这一记载,于后人探讨研究隋代中国大陆与台湾人民之间的交往历史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影响作用。
但是《闽书》之载是否属于孤证呢?
回答自然是否定的。笔者经过近年的搜集查阅,发现比《闽书》更早一些时间的福建方志中,对隋代台湾居民移居福清地区一事就已经有过类似的记载,这就是明人王应山所著的《闽都记》。
《闽书》是福建现存最早、最完整的省志。
《闽都记》是一部重要的福州地方志,其中有隋时台湾居民迁徙福清的记录。
《闽都记》现有的最早版本是明朝万历四十年刻本,而何乔远编纂《闽书》的时间为万历四十年至万年四十五年。值得一提的是,虽说《闽都记》的作者是王应山,但这本书还没编纂完的时候,王应山就离开了人世。在他去世20多年后,他的儿子王毓德“续成之”。
由此可见,从时间上看,《闽都记》至少应比《闽书》早问世五年左右。
《闽都记》所记为福州府辖内各县的地理、历史沿革、风土人情、文物古迹等内容,也是一部重要的福州地方志。在“福清胜迹条”中,王氏写道:“化北里在(福清)县东南六十里,民居鳞次,亦多大姓,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据此,这应是一条较之《闽书》同等或更为重要的珍贵史料。
据乾隆《福建通志》记载,王应山“读书博览”,且声名远播,因此,每当他开班授课,四面八方都有人赶过来听课,可以说是从者如云。王应山晚年“苦心编摩”而成的《闽都记》,还是比较可信的。
王应山的《闽都记》刊印时,长乐人谢肇浙曾为之作序,序中除赞扬了王氏的苦修博学外,也对福州府域的历史沿革做了一些简要的叙述。
必须指出的是,王应山与谢肇浙都为明代福州府籍的著名学者,他们居籍的侯官及长乐县,与福清县山水相连,近在咫尺,三县的风土人情、语言习俗等也基本相同,作为本地籍的学者,王应山对于福清县的各种风土人情及历史沿革等状况,较之何乔远等人应是更加熟悉的。
因此,对于隋代台湾居民移居福清东南沿海一事,除了五千户的数字可能偏大一些外,他们应该握有一定的历史根据或史料依据。虽然我们不无遗憾地感到王应山的《闽都记》及何乔远的《闽书》对此都没有做进一步的注释说明,但是笔者在查阅比此二书更早的宋代方志《三山志》中,还是发现了与此有关的一些重要线索。
《三山志》作者梁克家是晋江人,宋绍兴三十年中了状元。
笔者在通阅《三山志》时,发现该志卷三地理类三的福清县旧山亭乡和崇德乡一条中,分别出现了“归化北里”“安夷北里”“安夷南里”和“归化南里”四处看起来就与众不同的地名。要知道,这里的“归化”和“安夷”的地名,不但在福清县境内,而且在《三山志》所载的其他十一县的乡里名称中,都没有发现有雷同的现象。
我们先回到《三山志》这本书上,只有出处值得信任,它所记载的内容才值得去推敲。三山,福州的别称,《三山志》自然是福州的志。它于宋淳熙九年刊印,是现存最早的福州府志,也是福建现存唯一最早版本的方志。
《三山志》上迄夏商,下至宋淳熙间,对福州及其所属的闽县、长乐、福清、罗源、连江等十二县的历史沿革、地理形胜、版籍财赋、风土人情等都做了较为详细的记载,自明清以来,此志就是研究福建地方历史的重要志书之一。
该书的作者是宋朝晋江人梁克家,宋绍兴三十年的状元,曾做到右丞相,甚至封仪国公。宋淳熙八年,他到福州任职,《三山志》就是他在任上修纂的。作为官方人员编纂的地方志,《三山志》中的地名应该就是官方所认可的称呼了。
虽然《三山志》对“安夷南里”等四处特殊里名的来源含义没有做进一步的解析,但据《闽书》记载,明代福清县崇德乡在“县东南五十里”,其地域基本上包含了宋代的山亭乡和崇德乡。明代的“化北里上都”即“宋归化北里,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明代的“平北里上都”和“平北里下都”,都为“旧安夷北里”。明代的“平南里五十九都、六十都、六十一都”,也属“旧山亭乡”,亦即“旧安平(夷)南里”。明代属于孝义乡的“化南里”,即为“宋崇德乡,归化南里”。
也就是说,宋代的“安夷南里”和“归化北里”等四里就是明代的“化南里”“化北里”和“平南里”“平北里”的地域,只是时代变迁,地名有所演变而已,这一地域也正是在今福清县东南沿海的福庐山(龙田镇)至港头乡沿海一带。
据此分析,笔者认为这可能仍是王应山和何乔远明确记载隋代台湾居民移居此地的重要依据之一。当然,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今日已佚而当时尚存的有关史籍的明确记载。
据三国人沈莹《临海水土志》记载,三国时期,大陆人民称台湾为“夷洲”。《三国志·吴书》称,三国吴黄龙二年春正月,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澶洲”,“但得夷洲数千人还”,这些台湾土著居民当时被称为“夷人”或“夷洲人”。
隋代虽称台湾为“流求”,但仍称其人为“土人”或“夷人”,如《隋书》把流求列为“东夷”即显而易见。
有鉴于此,隋大业六年陈棱部掠获这些“夷人”返回大陆后,安顿这些“夷人”的地点,则完全有可能被赋予“安夷”“归化”这样的新地名。顾名思义,安夷者,安抚夷人也;归化者,归顺廉化也。历史上一些特殊的地名称呼,总是包含着某些特殊的历史含义,例子众多,不胜枚举。
三国孙吴及隋代统治者对台湾地区的数次经略,在很大程度上是包含着“招徕远夷,拓展疆土”的政治目的。因此,《三山志》中有关“安夷南里”“归化北里”等特殊地名的出现,已经间接显示着隋代台湾“夷人”是被安顿抚居于这四个乡里的。也因为如此,它于后人探讨这一问题也起着重要的佐证作用。
当然,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福清民间的有关传说中得到有力的印证。
在福清民间传说中,芦华与嫦娥一样居住于月宫。
在福清东南沿海等地,民间曾经广泛流传着“看月华”的传说。
据说在很早的时候,当地沿海曾经住居着许多外来人,经过很长时间后,这些外来人学会了本地话,也就变成了本地人。在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叫薛利的人,生有二男一女。老大芦仁,老二芦生,女儿芦华,三个儿女中又以芦华长得特别美丽出众。
薛利家里很富有,但是他为人贪财而又小气,乡里人背后都叫他“吝啬利”。薛利的女儿薛芦华则与其父完全两样,她心地善良,时常背着父亲把家资赠送穷苦人家,因此深得众乡亲的爱戴。
但是由于芦华姑娘是一个“外来种”,她的身上自然还留有一些“未开化”的习气,在她和弟弟芦生通晓人事之后,姐弟二人竟然私自通婚结为夫妻。由于薛利对女儿乐施好义的憎恨,以及老大芦仁想独占家产的野心,父子两人就策划谋害芦华和芦生兄妹俩。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芦华和芦生同时梦见一位老人催他们起身逃命。兄妹俩从睡梦中惊醒,马上按照梦中老人指点的方向,向海边一条小船跑去。当他们跨入小船时,芦华扯起船篷,小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一直飞向月宫。
从此以后,每年八月十五月儿圆的时候,福清沿海一带的乡亲们都会成群结队外出“踏月”,看望居住在月宫中的善良美丽的芦华。居住月宫中的芦华,也没有忘记穷苦的众乡亲,每当乡亲们能够看到“月华”的时候,这一年他们便会幸福美满、万事如意。
久而久之,这一习俗流传至今,当地人称之为“看月华”。当地传闻,“月华”是很难看到的,所以又有“好命看月华”的俚语。至今福清县港头乡还有一处叫“芦华”的地名,但是其与传说中的芦华姑娘是否有关,由于年代久远,后人已无从稽考了。
由于笔者原籍即在福清县龙田地区,因此对此传说是熟悉的。剔去遥远岁月蒙上的层层神话色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很早以前,福清县沿海地区居住过“外来人”,这些“外来人”在接受本地居民同化的同时,还保留着一些诸如姐弟(兄妹)互婚的原始习俗。
我们知道,兄妹(姐弟)互婚是原始社会群婚制的产物。三国时期沈莹《临海水土志》记载的夷洲人“舅姑子妇男女卧息共一大床,交会之时,各不相避”以及《隋书·东夷列传》记载流求土著居民“或男女相悦,便相匹偶”的状况,都真实反映了当时台湾土著居民群婚制遗俗残存的情况。
民间传说往往也是探讨史实的一个重要佐证材料,福清民间这则民间传说的存在,无形之间也真实反映了当时台湾土著居民居住该地及其群婚制残余的一些历史状况。
此外,从今天部分台湾人的语言习惯来看,他们称呼母亲为“伊娜”,在福清沿海地区的部分居民中,至今也有称母亲为“伊娜”的。相反,与福清县语言习俗基本一致的福州方言区的福州、长乐等县市居民,称母亲为“依妈”“良礼”等,闽南语系的则称为“阿母”“老母”,它们之间显然有所不同。
虽然年代相去很远,人物变化无端,但是从当地的有关传说及个别残留的语言称谓中,我们仍然可以依稀窥见古代台湾居民移居福清的蛛丝马迹。
据《隋书》记载,隋大业六年,陈棱自广东潮安率兵入台,在海上漂浮月余方才抵达台湾本岛,可见,当时他们对粤台之间的海上航线是并不熟悉的。在掠取台湾居民数千人载船同归之时,一个多月的海上航程,对于增加了数千名男女之后的陈棱军队来说,的确是麻烦不少。
隋大业初年,当时的水师就已经可以精确地计算出从建安郡东(即现在的福建)到台湾,“水行五日而至”。因此,在人员骤增、运载任务繁重的情况下,陈棱等人必然需要采取弃远求近、缩短航程、直取福建沿海的做法。
据清乾隆年间的《福清县志》载,福清县“在闽中,东南枕山接海,周围广袤二百六十里”,“岗峦稠迭,众派朝宗,疆圉所届,大约负山带海,东南一都会也”。福清县境东南沿海地区(自龙田镇至港头、三山乡、高山镇等地)东濒海壇海峡,与平潭县隔海相望,西依兴化湾,与莆田县接壤。
从气候环境看,这里气候温和,雨水充沛,与我国台湾省基本相似。从地理距离看,这里距台湾本岛很近,明清时期属于福清县的海壇里(今平潭),最近处与台湾省新竹市相去仅130海里,闽台两地人民的交往历史更是古老悠久。
福清东南沿海“安夷南里”等地自然气候、地理环境等方面条件的适宜,可能也是导致陈棱等人决定直抵此地并将数千台湾居民安顿于此的一大原因。从以上这些推论看,当时台湾居民被移居安顿于“安夷南里”等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综合以上几个方面的考证,笔者认为,明万历年间的《闽都记》及《闽书》对隋代台湾居民移居福建省福清县的记载应是事实,其确切地点当在今龙田镇至港头乡一带。这一历史疑案的厘清,在源远流长的闽台文化交流史上,势必添加精彩的一页。
(摘自《闽都文化》)
林蔚文,福建省文联研究员,福建省闽台传统文化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