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海因茨』的悲剧

乔 良

『闪电海因茨』的悲剧

乔 良

战争史上，名将如林。不过，细翻一下你会发现，大多数名将都是“名”在自己人撰写的战史上。能被对手也认可，甚至被对手交口称誉的名将，其实并不多。如果把让对手心悦诚服作为评判名将的一条标准，那么古今中外的大多数所谓名将，都难免有兑水嫌疑，因为这与整个民族的精神需求甚或民族虚荣心有关。每个民族，每一支军队，都需要把自己的某位将领雕塑成旷世名将，作为自己的偶像去讴歌和崇拜，以使本民族的屹立获得一种无形的支撑。

纳粹德军，因在二战初期创下令人瞠目的战果，让世人心生某种复杂的敬意；更因对非日耳曼民族特别是犹太人的灭绝性屠杀而声名扫地，令那些在战场上表现出色的德军将领名誉蒙羞，被战后历史所不齿。但是，仍有少数胸佩橡树银双剑十字勋章的人，获得了超越耻辱的声誉。

这其中，首推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在我们这个时代，古德里安是一个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没有他，也许希特勒在刚发动战争时就已失败。”英国著名军事理论家利德尔·哈特如是说。“作为指挥官和参谋军官，古德里安将军是一位登峰造极、名满天下的职业军人。”英国陆军元帅卡弗如是说。古德里安作为一名败军之将，能获得对手如此的评价和尊重，足以证明他确有非同凡响之处。

战后有关古德里安的种种传记、评述中，列举了他作为一代名将的特质及细节。他具有敏锐的战场洞察力，总是随时寻机对敌人发动奇袭，而不是按部就班地进攻；他敢于大开大阖地指挥部队向前突击，而毫不在意沿途尚未肃清的残敌；他的攻击方式被形象地称为“闪电战”，他本人当之无愧地被尊为“闪电战之父”，并由此获得“闪电海因茨”的绰号。

“闪电战”的进攻方式及赫赫战果，成就了古德里安的名将地位。但如果认为这就是古德里安成名的全部原因，那我看不出他与巴顿、蒙哥马利、隆美尔等人有多大区别，因为以上诸公都与之相去不远，有些人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始终认为，天才和巨匠是不能划等号的。在艺术领域如此，在军事领域也如此。如时下有些歌手一曲成名一样，战争中也常有人一战成名。除却成名者的个人因素，这往往取决于许多复杂的、出人意表的偶然因素，所以这些成名者并非是注定的成功者，只是碰巧处在一个产生成功者的点位罢了，就看桂冠在哪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恰当地落在谁的头上。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定会涌现出一批名将。

这是大多数成功者的命运，也可以说是凡夫俗子们的命运，却决不是天才的命运。不管天才离成功的可能多遥远，都不妨碍他以异于常人的角度、方式和速度去接近成功，因为造物主已把成功的密钥偷偷塞在了他的手里。

一战接近尾声时，一只绰号“水柜”的钢铁怪物，笨重又冷酷地爬上了战争的舞台，使胜利的天平最终向英国人倾斜。当时，除了富勒、利德尔·哈特以及戴高乐等少数几个目光敏锐者，全世界的军人都没从这一后来名为“坦克”的怪物身上悟出点什么。

但骑在马背上的古德里安，却在目光落到这个怪物身上的一刹间开始发亮。自此，他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打造装甲突击部队的狂热实验中。他凭借军事天才的本能，准确地预感到战争将由此而改变，顺便会被改变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与大多数命运多舛的天才一样，古德里安的命运也是幸与不幸纠结在一起：他遇到了希特勒。一位德国元帅叹息道：“希特勒是德国的劫数。”希特勒也是古德里安的劫数，古德里安的命运注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卡弗元帅曾写道：“假如没有希特勒，古德里安能否名扬天下可能会大有疑问；反而言之，若是没有古德里安，希特勒也可能不会那样震撼世界。所以说，这两个人的幸与不幸是连在一起的。‘闪电战’能由理论变成事实，主要应归功于二人的结合。”

与大多数军史爱好者们的印象相反，在多次战争中创造过胜利奇迹，并诞生了老毛奇和施里芬等名将的德国陆军，同其他国家的陆军其实并无二致，同样充满了惰性和保守气氛，随时准备窒息和扼杀任何新思想的火花。当古德里安大声呼吁集中使用坦克和装甲车，使之成为闪电般的战场突击力量时，他发现自己狠狠地撞在了呆板守旧者们组成的人墙上。不夸张地说，古德里安花在说服军中元老和上级身上的工夫，不亚于在战场上对付顽强苏军的工夫。特立独行者，在任何军队中，几乎都不受欢迎。

古德里安在战场坐镇指挥

永不停歇的“装甲雄狮”—古德里安

这时，不幸的“幸运”降临在古德里安的头上。喜欢标新立异，且对新武器新技术充满兴致的希特勒，发现并开始支持古德里安。征服世界的宏大野心与德国实力之间的差距，使希特勒不得不选择事半功倍的战争方式，“闪电战”的理论恰恰与希特勒的需求不谋而合，古德里安一展才华的机会在一场注定充满罪恶、注定失败的战争中到来了。

当他驱动铁流，挥师越过比利时、卢森堡边界进入法国时，当他一路狂飙突进，直抵敦刻尔克时，何其风光无限！此时此刻的古德里安没有意识到，当他追随希特勒把整个世界拉入一场旷世浩劫的同时，也把德国和他珍惜的德国军队以及荣誉送上了一条不归路。当他在苏联广袤的原野上稍有醒悟时，一切都已悔之晚矣。如果此时他顺从命运，如同大多数德国将领那样，对希特勒的所有错误主张都唯唯诺诺、惟命是从，甘作希特勒的殉葬品直到最后一刻，那么他的个人遭际可能会平顺一些，甚至可能像那些军事才能较他平庸的同僚一样，早早就获得了元帅的权杖。但如是，那他就不是“这个”古德里安了，也就不会有“闪电战”，二战的历史就会改写，人类20世纪的历史也会改写。可惜，历史不能假设。希特勒只能是希特勒，而古德里安也只能是我们看到的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除了在军事方面天赋异禀外，他还生性耿介、为人正派，与追随在希特勒左右的那些马屁精和应声虫截然不同。这使他在对希特勒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的同时，对希特勒的错误主张和自己的不同见解敢于当面大声地说出来，即使明知会让希特勒尴尬、不快、颜面无光也无所顾忌。

当希特勒对刚刚大败法军的德国陆军表示不信任时，众位德国陆军的元老级人物都噤若寒蝉，惟有古德里安认为此事事关德国陆军的荣誉，便不顾自己只是二级上将的身份，面见希特勒与之廷争，为维护军种荣誉而战；当希特勒放弃攻克莫斯科的大好战机，执意要德军回师攻打乌克兰，并嘲笑德国军人不懂经济的重要性时，惟有古德里安勇于对希特勒的计划发出不同声音，直到发现再坚持下去就是违抗军令，即违背对元首的誓言时为止。

这样一种心性和品格，在纳粹当道的情势下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不难想见。所以，纵然古德里安是德国陆军中最出色、最正派的将领，希特勒还是两次解除了他的职务，使他的人生轨迹一波三折。讽刺的是，恰恰是他的性格和希特勒对他的不公正，使他得以在战后免受盟军法庭的刑责。

悲剧常常是天才人物的宿命。纵观古德里安的一生，由不得你不感叹造物弄人。如果没有希特勒，他将无从展示才华，可能在师长的位置上就已被因循守旧的陆军元老们扼杀了；而有了希特勒，他不可避免地成为其毁灭欧洲，也最终毁灭德国的鹰犬和帮凶，结果也毁灭了自己。他的天才，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希特勒实现魔鬼蓝图的工具。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古德里安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局。但即或如此，仍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军事领域里的先知先觉者，对后世军队和军人所具有的特殊启示意义。那就是，当大多数军人总是在埋头准备打自己打过的战争时，只有少数军人，知道要为打一场没有打过的战争做准备。为此，必须找到适合在下一场战争中使用的武器，并找到与之匹配的新战法。古德里安找到了坦克，并找到了把坦克集中使用的战法—“闪电战”，所以他才能在大战初期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

现在，当昨天的战争都已经打过，明天的战争还没开打时，如何准备下一场战争？古德里安深邃的目光，正越过半个世纪的时空注视着今天的每个军人……

古德里安敏锐地发现，战争将因坦克的出现而改变

责任编辑：何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