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的诗

2015-03-16 18:43人邻
扬子江 2015年1期
关键词:案板谈谈瓜子

人邻

山寺里的黄昏

黄昏,我独自一人,

于室内,无声,无茶,无酒,

亦不掌灯。

寂静,六分,七分,八分,

如石,如玉,如黑铁,

亦如温和隐忍无畏的林木。

我在静等

比我更独自的一个,悄然来到

藤花寂落的门外,

亦悄然离去之人。

我独自一人,不言幸福,

而我忽然想起什么的一刻,

我已倦意十足,睡意十足了。

我想那个径自离去的人,亦是幸福的。

鹰,

上升的时候,

神在

看着……

神看着鹰,

企及只有神,方能抵达之处;

抵达除了神

一切都将毁灭之处。

鹰上升的时候,

已经是足够的美,

不可能更美的美,

可是鹰要更美,

要逼近至高的毁灭之美。

毁灭之美,那一瞬息,

神在祈祷,可是,不叹息。

在地道里拧螺丝的人

我感到丝扣,

动了一下。紧。一下一下更紧。

窒息。

我看见那人露出的后背,

隐隐起伏滚动的筋骨,

深处的瞬间涌动、

凝息,消失于

金属丝扣的最黑暗深处。

我感到有什么,

渐渐拧紧了,

拧紧了呼吸与呼吸之间的

最后一点缝隙。

这世界的深处,

是紧和更紧,是愈加黑暗的精密刻度。

雄木瓜

切开的时候,

我惊呆了,湿暖的子宫似的木瓜里,

蠢蠢欲动的

状若蛙卵的黑色的籽充盈得满满的,

有如某种器官的肆虐喷溅。

近乎恐惧中,

我用金属的勺子(手术刀一般)

将黑色的籽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粒不留。

甚至在它们附着的黏黏的温热的那一层,

我更留下了更生冷的铁腥气息。

可是我已经无法食用,

我厌恶地把它搁在一边。

我觉到了恶心,

有如胶水一般的黏黏的恶心。

唉,生竟然是恶心的,

而深秋的干枯

大雪中的死亡却是无以言喻的洁净。

暗中到来

如此,

却不能不如此。

无人示我,亦无人能示我。

暗示数次降临,终于不再眷顾。

这崩溃一击,以数年之久,如此缓慢。

醒悟之时,不能亦不必对人述说了。

我也已最后明白,

无奈地明白,却不能说“不过这样”。

猫,没一丝声响,

行走,

从高处跳下,

都是。

——它的跳下,一小团松软充满了空气的

棉花那样,

吸尽了所有声音里的尘埃。

猫,是神秘的。

人们无法猜度

墙头曲折的那一端——

即便是写了《我是猫》的夏目漱石

也不能知晓猫的下一步。

看似绵软的筋骨,

松软的链条一样,会忽地绷紧,

窥伺每一只鼠的挪移、试探,

甚至鼠须的些微湿润——

猫独自享受这些秘密的寂寞。

——忽然,熟悉的一点气味,

隐约在那儿。

让它惊喜而甜蜜,

骚而且甜蜜、腥咸的,

它曾经留恋缠绵过的一个烟囱的温暖拐角,

那一夜残留的濡湿的味儿

让它的链条再次绷紧,瞳孔突然残忍地放大。

老了的时候

老了的时候,

会想些什么?

爱过的人,逝去的人,离散的人——

我多年惦念一个

叫冯志雨的同学,先是去了青海德令哈,

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老了,我可以从容地想想这个世界,

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

谈谈国家大事,

谈谈人民。

那么大年纪了,我有资格对这个世界

指指点点,甚至跺脚——关于这个世界的前途

现在,以及未来。

我有资格谈谈世界,

谈谈城市和田野、庄稼,风雨季节。

有资格谈谈生死,

我已经从生看了过来,看见了

渐渐抵近眉心的所谓的死亡,

也不过那么寻常。

我已经活过了。

死亡,让我们来谈谈,

好好谈谈,就着半碟花生,两盏烧酒,

好好谈谈,好么?

一直到谁都没有了谈话的力气。

几粒瓜子

已经忘了,兜里还有几粒瓜子。

捏几粒随意嗑着,

若有若无,就似乎有了一些意思。

寻常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

只不过是需要有几粒偶然想起的瓜子,

有意无意丢一粒在口里,

而有一种微不足道的

近乎卑微甚至低贱的

不必也说不出什么的奇怪的满足。

时光终将过去

父母那儿,厨房案板上

扣着洗净了的两只碗、两双筷子。

一切简单,再次回到从前,

两个人不过两只碗、两双筷子就足够了。

他们所需甚少,

这案板上的,就是明证。

我亦知道,总会有一天,

这案板上会少了,

只余下一只碗、一双筷子,

再往后,只余下蒙了薄薄灰尘的……

以后,亦是如此,两只,一只,

就如同眼下这独自一人的早餐,

是谁一个人静静享用,一个人把碗筷洗干净。

轻轻扣下那只碗的时候,会不会犹豫,

是将筷子放在一边,还是把它们

并排放在清水未干的小小的碗底上。

黄昏的蚂蚁

向下望去,黄昏的街市上,

密密麻麻的蚂蚁,包裹蚂蚁、衣衫蚂蚁,

模糊而无法分辨的蚂蚁,

抽烟喝酒喜爱香水的蚂蚁,

谈情说爱的蚂蚁,

隐藏着性器和仰着漂亮的脸的蚂蚁,

也有街角暗处停下来的试图想些什么的蚂蚁。

密密麻麻的蚂蚁,

在街市里穿行,让时间变快或是变慢,

或者是忽然

似乎有了些什么意义,

继而又毫无意义地和这个黄昏

一起密密麻麻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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