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那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渐渐远去的夏天
是否曾经真的拥有过夏天?
现在,离霜、雪更近了,离冷更近了。
地上的事物完全敞开后,正慢慢闭拢
用壳、羽毛或衣服。
现在,山坡上的松树已结满松果,小路弯曲着
埋进黄米草丛。
那一年,小学生们把松树苗背上山去
把白草坡水库的水背上山去
当我们把树苗一棵棵栽到斜斜的山顶
天已黑下来
大月亮就挂在悬崖上,照亮我们的心。
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家的院子
狗、圈里的山羊和透出木格窗子的光晕。
现在,满山的松树已结满了松果
山雀来回飞掠
我已不会再向上爬去。
该说再见了,盛夏。
再见了,洪水黄沙;再见了,密林深处的野百合。
在燕山上数星星
那一年,我们站在燕山数星星
就像站在家族的祠堂里,念叨古老的姓名
当我们数到哪颗星
哪一颗就在银河里亮起来
当我们念叨起哪个人
哪个名字就在族谱上变得清晰
我们在燕山上数星星
它们躲在树林里、月光里、悬崖上的花簇里
就像玉米、高粱被种出来
诗被你写出来,字被另一些人从辞典里挑出来
而残酷的青春,过早的死亡,无知的孟浪
被我从即将消失的人群里找出来
鸟群挟裹的星星,在夏夜落起暴雨
黄昏在黄昏峪乡弥漫,夜晚在夜明峪的山谷飘动
泉水在水泉村四溢
在燕山的天穹上,椭圆的星空正在铺展
犹如树冠张开,住满星宿
而我们很小,发着光,跟数不清的微尘住在大地上
回声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一起来到太行山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之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外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间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像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到我眼前的幽暗
——那些回声
总要在生命的不经意处传回来
在只有石头和树木的地方
没有人真的能抵达无人之境
那里也不是只有石头和树木,那里还有天空、白云
和飞来飞去的鸟雀
到了夜晚,石头与树木会在风里列队,迎接远山的雪
天空被夜色锻打成一张网,白云镶满星星
而飞鸟,一边压低喉咙,悄悄呼唤
一边趴在高处的巢里,俯视我们
怎样送走又一个白昼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秋天一下子敞开来
我关上门,不想说太多
再过些时日
轻浮的事物会沉静下来
收回它们孟浪的话语
失败的人
在另一些人的轻视下抹掉眼泪
苍老的妈妈会说:孩子,坚强些
爱情水落石出
浑浊的江河
渐渐澄澈为明镜
照出万物的灵魂,黑的或白的
但是,我要闭上嘴
不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整个漫长的夏天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我已倦于在人前说出多余的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
我能看到小鹿和小羊在草上跳跃”①
①最后两句选自大凉山彝族的一首山歌。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故乡
最后的赞美
闲下来,我们有时也赞美大地,我们栖身之上
赞美河流的入海口,吹响叶子的白杨树
以及隆起的山峰,陷下去的峡谷
星光漏下来,细雨也会抚爱它们,抚爱一张脸
我们最后还要赞美一次大地,那时我们即将化
为泥土或歌声
有些流入大海,有些长出树木,高高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