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婵敏[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浅析汪曾祺散文《金岳霖先生》
⊙陈婵敏[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本文将从分析《金岳霖先生》的“三味”出发,呈现散文之“趣”“真”和“苦”的特征,并进一步呈现“淡”之言外之味,还原汪曾祺笔下的金岳霖先生,从而表现汪曾祺对金岳霖先生的缅怀与叹惋,以及对不可复制的西南联大教授之美好精神的热切呼唤。
汪曾祺 《金岳霖先生》 散文 西南联大精神
汪曾祺曾言:“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①细品《金岳霖先生》,有三味,本文就此三味,随着汪曾祺的笔触,感悟字里行间浸透的叹惋。
趣之表,雅之内,不仅使人愉悦,魏晋名士风度乃此趣之精神根基。冯友兰曾这样评价金岳霖“:我想象中的嵇康,和我记忆中的金先生,相互辉映。嵇康的风度是中国文化传统所说的‘雅人深致’‘晋人风流’的具体表现。金先生是嵇康风度在现代的影子。”②何以见得?且看汪曾祺在金岳霖讲课抓虱一节中的叙述“: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③“小动物”“捏”“看”“甚为得意”,寥寥几笔,生动传神,金岳霖不以为窘,更不以为苦。一次严肃的演讲,一个庄重的论题,他以“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为结论,以捉虱结束,令人不禁会心一笑。嵇康天真烂漫、率性而为的性格特点,同样存在于金岳霖身上。
金岳霖在治学上,初看有趣,实乃雅之至。他有一个学生叫林国达,喜欢问一些很“玄”的问题。有一次林国达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岳霖巧妙地回答:“‘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金岳霖的回答,既幽默,更睿智。
金岳霖之“趣”,以天真烂漫、率性而为作底色,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名士风度为精神根基。趣,是童趣,是情趣,更是志趣,超凡脱俗。
他真诚。“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这是金岳霖每一学年对新生的坦诚相告,为了消除学生的疑虑,也避免拉远和学生的距离。
他率真。金岳霖虽然研究哲学,但他也喜爱文学,看了很多小说。有一次,金岳霖被沈从文拉去讲授《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从文给出的。大家都以为他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不故弄玄虚,而是率真地表达自己。
他天真。他养了一只很大的云南斗鸡,可以和他同桌而食;“大人”和小孩比水果,“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作为一个哲学家,甚至是“中国哲学第一人”,在专研学术之余,热衷民间玩意,雅士俗好,不附庸风雅。
他真挚。那位好问玄怪问题的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此处的叙述,汪曾祺写得流畅而真实,面对悄然离去的生命,金岳霖“一直没有笑容”,寥寥数语,足见金岳霖的真挚之情。
而金岳霖的真挚,更体现在林徽因身上。金岳霖特意宴请朋友到北京饭店给林徽因办生日,北京饭店乃当时在世界享有最高荣誉的五星级酒店,在朋友到了之后,才宣布是为了庆祝林徽因的生日,他的态度,郑重几至神圣。金岳霖与林徽因之间的感情,汪曾祺并没有点明,只在字里行间做了一些暗示,这是汪曾祺对金岳霖的尊重。在这次宴请时,林徽因已逝世多年,梁思成也已继娶学生林洙。金岳霖对林徽因的纪念与祭奠,纯洁、坦诚、真挚。
金岳霖之本然真挚,可谓已达极致,难能可贵。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汪曾祺为什么反复强调应该好好写一写金岳霖以及其他西南联大的教授?“我”所知甚少,可“我”还是写了,亦希望熟知的人可以好好写一写。事实上,即便是熟知金岳霖的人,也没有好好地为他写一写。王浩,为金岳霖得意门生之一,而他也只写了一篇论金岳霖学问的文章(题为《金岳霖先生的道路》)。汪曾祺更想熟知的人写写金岳霖的为人,而不仅仅是学问。为此,汪曾祺在行文中透出了叹惋之情。
在西南联大,金岳霖不仅是其中一位有趣的教授,更是具有代表性的教授。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里,沈从文谈得最多的就是金岳霖,他不仅是一个代表,甚至是一个符号。西南联大,不仅是“精神圣地”,更被誉为“民主堡垒”,在这里活跃的教授,其事迹、其精神,是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如今,他们大都已离开人世,而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事迹却少有人写,汪曾祺叹惋其精神财富逐渐消亡,终将被遗忘,昔日的“精神圣地”“民主堡垒”也将轰然崩塌。汪曾祺内心深处之苦,是那么的苦涩、无助和孤独。
“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的冲淡隽永。我们常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感伤,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④
这段评论,乃吕冀平给张中行《负暄琐话》的序言,本文引以评价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恰如其分。初读趣之文,幽默敷于表,苦涩存于心,汪曾祺的叙写带着一代人对一个时代的苦涩记忆。汪曾祺缅怀的,不仅是逝去的金岳霖,还有那如《广陵散》般不可复制的西南联大教授的美好精神;汪曾祺期待的,是他们的精神不曾泯灭,亦不会消逝,警醒一代又一代的人。
《金岳霖先生》不仅有三味,我们还读到了一个言外之“味”——淡。缅怀性散文,千姿百态,汪曾祺笔下的,似一幅中国传统水墨画,空灵、清淡而意蕴深厚,这种“淡”,与三味相辅相成,初尝为“淡”,继而为“趣”、为“真”、为“苦”,末又回归为“淡”,冲淡隽永。在有限的篇幅里,汪曾祺用个性的文字,完成对金岳霖一生的书写,与此同时,留白之“淡”,让人回味无穷。
汪曾祺选取的,都是最能体现金岳霖个性特征和特殊气质的细节,以平常之事显其不平常,并由此激发读者探求金岳霖生命轨迹的浓厚兴趣。作者先写金岳霖的外貌,后写其行为;先写课堂上的金岳霖,后写生活中的金岳霖;先写西南联大时的金岳霖,后写解放后的金岳霖,呈现的是一种历史的纵深与跨度。金岳霖所处的环境,其人物背景,汪曾祺只给予了隐约疏朗的几笔,而这种留白之“淡”,却更使读者去感知隐没在金岳霖背后的广阔世界。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这段叙述,极易忽视,留白之“淡”,幽默之表,孰能悟其内之苦?坐三轮车“接触社会”,是全文唯一描写解放后的金岳霖的一处细节,亦是全文唯一一处关于金岳霖与政治关系的细节,笔调实乃凝重,非淡之笔,冲淡隽永。解放之后,金岳霖为实现“另一种理想”而积极参与政治,也以一颗真挚的心,积极投身新社会。
“金先生的著作,我们可以继续研究,金先生的风度是不能再见了。”⑤逝者如斯,当代应以重塑西南联大之精神、重塑民族之品德为己任。
①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⑤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3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1页,第441页。
③ 汪曾祺:《汪曾祺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46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 吕冀平:《负暄琐话》(序言),中华书局2006年版。
作 者:陈婵敏,深圳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