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立强
一走出火车站出站口,高建国就开始四下搜寻烤红薯的摊子,嘴里条件反射地滋出一股津液。这是他上大学期间每年春节回家时养成的习惯,一下火车就想吃一个家乡的烤红薯,否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吃着烤红薯,他的心头会随着红薯冒出的热气,升腾起一缕暖意,啊,我高建国又回来了!可以这么说,吃烤红薯就是高建国回家的一个仪式,是他踏上家乡土地的无声的宣言。
可这一回,高建国搜寻了半天也没见有烤红薯的,旋即他就哑然失笑了,对了,现在是暑假,这个季节,小县城哪会有烤红薯的呢,不远处倒是有卖饮料雪糕的,有卖煎饼果子的,还有一大排卖水果的摊子,但高建国认为,饮料雪糕不代表家乡,煎饼果子不代表家乡,水果也不代表家乡,就是那种已经标榜为土特产的水果,在高建国心里也没有家乡的味道,味道都在红薯里呢,不烤出不来。
高建国这次下车的地点是刚刚搬迁不久的火车站新址,离县城中心七八里地,基本位于荒郊野外,孤零零的一座建筑杵在一片庄稼地中间,早晨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玉米拔节的清香。高建国深吸一口气,算是将嘴里那股对红薯的怀念压了下去。他这是头一回在此处下车,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工作十几年了,有限的几次回家,他都选择了在另一个县城下车,他的家正好在那个县城与这个县城之间,而在那个县城下车更便利些。当然,他的中学时代是在这个县城度过的,这里有他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原本他还想将这些记忆永远压在心底,不忍揭开覆在上面的幕布,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很浓厚的怀旧情绪,这个县城当年的一切瞬间便在他脑海里复活了,清晰地抽打着他的神经,让他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与它再次相约的冲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车票买到了这个县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城里火车站搬了,提醒他下车时注意,别走迷糊了。母亲这是把他当小孩子看了,他真想对妈说,您就放心吧,县城是您儿子高建国的,儿子在县城生活了七年,七年啊!
一只鸽子“扑棱”一下飞起,提醒了高建国,该继续回家的路了。但他想了想,还是在站前广场站了一大会儿,之后又靠在一根路灯旁悠然地抽了一支烟。他感到心里踏实了,就提起行李走向不远处直通城里汽车站的公交车,他要到汽车站改乘别的车,一般情况下,他还要再坐两个小时的中巴才能回到乡下的家。
没想到汽车站也搬迁了,搬到了县城东郊。这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一路上,高建国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外,他在努力寻找当年熟悉的一切,石板路,路边的包子铺,街心公园,公园里古色古香的亭子,邮局,报刊零售摊,红光路口的那家摄影馆,墙角那个钉鞋的大爷。这些他都没有看到,他看到车窗外的县城正在如火如荼地改造,部分路面正在翻修,车子绕来绕去,走得很艰难。路边建筑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是裸露的钢筋,以及血红的醒目的“拆”字。几棵大树歪倒在拆了一半的墙体上,根上包着球形的土块,大概还要运往其他地方重新栽起来。高建国将目光投向远处,几栋高楼正在施工,塔吊摆来摆去,在天空的幕布上涂抹着阳光的油彩。高建国发现,老城区到新汽车站之间的广阔地面上,早已被无数个新建居民小区占据了,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哦,变了,县城仿佛一夜间驻扎进了几十万人马的大部队,又像是一个吹了气的袋子,不停地往外鼓。
县城十几年前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高建国想,县城已经不是他高建国的县城了。但就在公交车驶入新汽车站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跃入高建国的脑海,他要找找当年的感觉,他要嗅嗅当年的气息,他要把自己送回到当年!
怎么能把自己送回到当年呢?他的决定就是:骑着自行车重走当年熟悉的那条路,那条当年自己骑车上学、回家的路。
这个念头,让高建国一下子热血沸腾了,他有点迫不及待,把行李往脚下一扔,掏出手机拨给徐万全。徐万全是他高中同学,同村,上学时也同住一个宿舍的,现在本县财政局工作。那边,徐万全正开会,接电话时憋着公鸭嗓,说你要等不及就先打车过来。
高建国打车赶过去,徐万全还没开完会,又等了半小时,徐万全才终于出现,一见高建国就嚷开了,说你小子还活着啊,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还以为你早不在了。转而开骂,他妈的,老开会学习,学个屁啊,都学到老了。高建国发现徐万全好像变了不少,肚子明显大了,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有点油头粉面的味道。
在徐万全办公室,高建国直奔主题,说要借一辆自行车,从县城骑回家,寻找寻找当年的感觉。
徐万全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眼睛瞪得更大了,夸张地摸摸高建国额头说,靠,你没毛病吧,要回家你开我的车回去,借自行车?这不是寒碜我吗?说着走到窗户边,指着外面说,我车就停在那里,北京现代,装你小子够格了。高建国不为所动,说看来你小徐子是彻底忘了当年的日子了。徐万全不接他话茬,说先别急,这样吧,我先联系同学,中午一块聚聚,给你接风。说着开始拨电话,高建国赶忙制止了他,说我已经等不及了,马上就走,下次再聚吧,我过些天就来,顺便还你自行车。徐万全又认真地看了看高建国,用手指点划着高建国说,你这人,你真是受刺激了,下次来好好给你治治。
徐万全打了一圈电话,然后又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最后才从大门口看门的老汉那里借到一辆自行车。高建国马上与徐万全告别,把行李捆到自行车后座上,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做出出征的样子。他默默地把财政局大门当做学校大门,一出门就跨上了自行车。徐万全在后面喊,要是自行车在半路掉了链子,给我打电话。高建国装没听见,脚下一加劲儿,嗖一下汇入大路上的车流。他听见路两边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他送行,当年的感觉好像立马就找到了。十几分钟后,他已经出了县城,拐上了斜插向西南山区的一条路。这条路就是当年他骑车上学、回家常走的路,上学时一般是跟徐万全结伴而行,有时候沿路还要会合上其他村的同学。这条路在山的北面,比较窄,还爬坡上崖的,几年前山南新修了条柏油路,比这条路要好走得多,算起来,山北这条路高建国已经有十四五年不走了吧。
山北这条路还是有很大变化的,高建国骑行了一段,感觉路边景物似曾相识,似是而非,他在慢慢搜寻当年的记忆,这还是那棵老槐树吗?这还是那个废弃的砖窑吗?这还是那座桥么?三孔的,总是让高建国联想到赵州桥。记得桥下有水,水里有鱼,一天下午他们回校经过这里,看天色还早,就停下来捉鱼,恰巧附近村里几个半大孩子也在逮鱼,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两下里发生口角,还差点打起来呢,有趣。现在想想,高建国觉得很有趣。
高建国发现,挨近村庄的路段现在都变成水泥的了。以前全是沙土的,自行车行在上面沙沙地响,有时压上一颗较大的石子就会发出“嘣”的一声,石子也随之射向路边的杂草间。水泥路不宽,基本保持了当年的走向,曲里拐弯,柳暗花明,这让高建国感到亲切,有些东西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比如那边断崖上的那一块巨石,远看像个蹲踞的老人,依然静静地蹲踞在那里,高建国特意下车盯着那块巨石,驻足了挺长时间,久违了,老朋友,他心里这样说,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这如果让徐万全知道了,保准说他像个娘们儿似的多愁善感。
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之后豁然开朗,一个村庄的集市展现在面前。高建国记得这个村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莲花盆,处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上,以前没有集市的,而且现在呈现在高建国面前的莲花盆村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记忆,原本这一座那一座的平房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几栋高楼,整齐地排列在坡地上,跟城里小区一模一样,小区大门是一座明代建筑风格的牌楼,上面题写着“莲花盆欢迎你”,两旁景观墙上则书写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和谐”、“富裕”一类的字眼。集市就开在小区大门前的空地上,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
高建国知道,这地方全是因为有水,人们才没有搬走,才搞起了新农村,否则也就像母亲电话中说的,人们早都跑城里住去了。这两年母亲电话里老说,村里快没人了,都搬城里住去了,别的村也是,有个人样的都出去了。
高建国的思绪一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徘徊,这条路车少,他骑在自行车上,时而四下张望,时而狠命地一阵狂蹬。路边人家门前有些老头老太太正坐在树荫里乘凉、闲话,看见高建国,他们的目光都会随之追出老远。
骑了多长的路了?此时高建国并没在意,管它多远了呢,他的心思完全在两边不断变换的景物上,熟悉的,亲切的,模糊的,以前老关注的,以前没有注意过的,这些景物都让高建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奇妙的。高建国喘口气,前面是一大段漫坡,这是考验双腿耐力的时候,以前经过这里,徐万全总提出跟高建国比赛,看谁抢先骑到坡顶。每回高建国都输,但每回他都应战,他对徐万全说,就满足满足你的虚荣心。其实,他是觉得一比赛,路就没那么难走了,坡也好像不那么长了。
现在爬着漫坡,不但腿上没劲,高建国感到自己的肚子也比以前大多了,一用力,身子往前一拱,肚子就有点碍事。他吃力地蹬着,有时感觉已经是用尽了气力,全靠意志撑着呢。老了?四十出头就老了?好不容易爬上了坡顶,是一个平坦的小山包,高建国呼呼直喘,汗流浃背,他跨下车,打算休息休息,半上午的,天真是热得可以。这个地方是当年他们一个固定休息的场地,骑上坡,坐下来吹吹风,喝点水或者吃点什么东西。他们把这里叫做山头驿站,当初零星地散布着几棵枣树,有太阳的时候,他们就在树下躲避阳光,喝点罐头瓶里自带的凉开水。现在枣树已经没了,只剩下了树墩。树墩旁边有人栽上了几棵槐树。
在这里现出了一条岔路,岔路拐向东南方,一片低矮的山丘,山洼里散布着几个村庄。高建国坐在一棵槐树下,远处那村庄的影子就在这时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他的目光变得散淡、温柔,他想起了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就是那山洼某个村子里的,具体哪个村子不清楚。女孩比高建国低一级,是学校有名的校花,是男生们思念的对象。那时高建国稚嫩的心灵也被这个女孩迷惑了,他还偷偷地为她写过一首诗,但最终也没有寄出,高建国对那个女孩的迷恋,后来发展到这样的程度:课间,女孩总是经过一个小卖部去操场边厕所,高建国就早早等在小卖部,假装买东西,等着看那个女孩。但也仅限于此,直到高建国毕业,也没有对女孩采取过任何行动。高建国就是个善于单相思的情种,当时徐万全这样总结。当然,还有故事,就是有一次回家的路上,他们就在这个小山包,碰巧遇上女孩也在这里休息。女孩跟另外一个男孩结伴,记得当时高建国竟然吃那个男孩的醋了,一厢情愿地以为女孩和男孩是一对呢。也仅此而已,巧遇也仅此一回。那个女孩并不知道还有个高建国在那么一段时期惆怅地思念着她。
高建国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孩,叫陈宁,是山洼里另一个村子里的,两个女孩家隔得不远。这个叫陈宁的同班女孩,有一天给高建国写纸条,问晚上某个时候能不能到楼下哪个地方谈一谈。高建国受宠若惊,不知道陈宁想谈什么,但还是去了。从此,陈宁就算是高建国的初恋了。高建国的初恋也是相当的柏拉图,两年的时间,他除了摸过陈宁的手,诚惶诚恐地吻过一次,其他什么也没做。工作后,高建国有时想起来还觉得有点遗憾,怎么当年的自己这么胆小呢?事实上,那两年他们都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谈对象纯粹只是减压的一个手段,那时候心也纯真,心思其实是不在搞对象上。
此时此刻,对两个女孩的回忆,丰富了高建国这段不寻常的行程。女孩们,你们现在怎样了?在哪里呢?这些年,陈宁倒是偶尔联系着,那个女孩却像是高建国天空中飘过的一块云彩,了无踪影了。
高建国急切地想给陈宁打个电话,把自己的壮举告诉她,他正在重走当年的路。陈宁的号码居然没变,高建国觉得这就是缘分。电话嘟嘟嘟响的时候,高建国的心跳有点加快。
陈宁的声音竟也没有变,依然是有点娇滴滴的。事实上,当年高建国给陈宁一约即上钩,除了欣赏陈宁的胆大泼辣外,主要就因为陈宁有一副好嗓子,甜而不腻,娇而不嗲,听起来舒服,舒服得让人身上痒痒,拿到今天说,真是中国好声音。
高建国开门见山说,我在重走当年路。
听清楚了高建国的话,陈宁惊异说,真的?你咋还是那么浪漫!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褒是贬,是肯定还是否定。
她告诉高建国,她做保险了,随即向高建国滔滔不绝地说起财险,寿险,教育险,意外险,像是给高建国上保险课,高建国几次张口都插不上话,只好听着,心想权当学习知识了。末了,陈宁还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你在外省,我的业务推广不到你那里,不然你不入保险,不支持我工作,我可不让你的。呀, 对了,你不是可以给你父母买份保险啊?
高建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得搪塞说,好,等买时一定跟你联系。
他赶紧把话题拉回到重走当年路上,说你知道我现在走到哪里了?
陈宁问,哪里?
高建国说,红岭顶上,你知道的,我都看见你们村了!
陈宁说,真的啊?那你不过来看看我?
高建国一愣说,啥?你不在城里工作吗?
回来了啊,你说巧不巧?你不是在红岭嘛,离我们村挺近的。
高建国心里猛然一动,觉得去看看陈宁真是个挺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向着远处的村庄望了望。陈宁家在张家湾,从红岭出发下几道坎上几个坡就到了。
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阳光也似乎没那么烈了,高建国冲动了,说一声好,就挂了电话,呼一下站起来,拍拍屁股跨上自行车,向着张家湾方向进发,感觉就像是当年按照陈宁纸条的指引去约会。这条路明显整修过,两边的风景更具田园特色,层层的梯田,茂密的山楂树,苹果园,苹果园里低矮的茅草屋,吓唬鸟的稻草人、破斗笠,有些逼真得把高建国都吓一跳。这些东西都像是在催着高建国说,去吧,快去吧,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陈宁变了吗?记得她长得小巧玲珑,五官也小巧精致,眼睛很有神,平时看人眼珠子喜欢滴溜溜地转,让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看不出她想干什么。让高建国印象深刻的还有她那个尖尖的下颌,匹配上那张嘴唇薄薄的小嘴,显得格外精明机灵。她说不定也变胖了,不,应该叫发福,陈宁发福是个什么样子呢?真的是不敢想象,马上就要见到了,他希望见到的不是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农村少妇。
路果然不太远,也就二十多分钟,高建国就赶到了张家湾的村头,像多数人脑海里的小山村,村头都有一棵标志性的大槐树、大榆树什么的。高建国站在大槐树下,又给陈宁拨电话,好长时间陈宁竟然没接,高建国猜测,难道陈宁已经出来迎接他了,没必要接电话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没见陈宁的踪影啊。正在疑惑,陈宁拨过来电话了,说不好意思,正跟客户通电话。高建国兴奋了,说我已经到你们村头了,也不来隆重迎接。
啥?陈宁在那边叫起来,你真在红岭?还真过来了?
那还有假?你们村口有棵大槐树,旁边还有个小卖部,名字叫张家湾便民超市,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哎呀,陈宁显然有些不安,说这回玩笑开大了,我只是想试探试探,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红岭,我现在在城里呢!怎么办呢?你……
陈宁像是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还跟过去一样啊!
高建国一下愣住了,他真没想到陈宁还有这么一招,让他扑了个空。他心里也好像一下子空了,还有点哭笑不得。他说,好你个陈宁,就会骗人。
陈宁叫苦,说我真的没想骗你,骗你不是人,咋办?算我又欠你一回,等以后见了请你吃饭。
挂了手机,高建国又有点放松的感觉,也是,见不到也好,说实话,刚才一冲动赶了来,并没有多想和陈宁见面后的情景,此刻真要是陈宁突然出现在面前,他高建国该说些什么呢?
就当是一段浪漫的插曲吧,高建国想。
高建国在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去,又骑上自行车往红岭返。这样来回差不多费了一个小时。回到红岭,他暂时不去想陈宁了,注意力又集中到曾经的山,曾经的水,曾经的树木花草。接连翻过几道山,记忆纷至沓来,高建国心里好像比阳光下的这个世界还热,感到时不时像有一个痒痒挠在挠他的心。他想,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了,重走当年的路,好像是给了自己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这真是个好机会,恐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算一算,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了。骑下一道长长的山坡,坡下又是一个村庄,叫郭家店,这是这段行程的一个转折点,高建国必须从郭家店折行向南,然后再翻过几道山岭,就该到家了。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有时高建国骑自行车,有时是自行车骑高建国。骑着骑着,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一条窄的直冲向山顶,另一条宽点的沿山根往那边转。以前好像没两条路,高建国停住,竭力搜寻当年的记忆,觉得好像直接翻过山才对,但又有些犹豫,山比较高,爬到山头没路了怎么办?那山根的路又通向哪里呢?高建国没敢贸然走下去,他转身四下看了看,见几道坡下面有个放牛老汉,正朝他看呢,几头黄牛在草丛里悠闲地摇着尾巴吃草。
高建国把自行车支住喊,大爷,到西茂峪庄怎么走啊?
老汉手搭凉棚,也喊,你不是这里人吧,忘了要走小前岭大前岭?
高建国咧嘴笑了笑。
老汉挥挥手,拐吧,从山根拐,拐过去就看见小前岭了。
小前岭,大前岭,钻天溜子摩天岭。这句话据说是明朝传下来的,既指明了一条古驿道的走向,又形象表达出了地理的险峻。在高建国想象中,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林木参天,奇峰险谷的,而且狼虫虎豹出没,随时给过往行人致命一击。但经过岁月磨砺,现在的小前岭、大前岭既不险,也不峻,远远望去,马鞍似的线条显得过于舒缓、柔和。不要说狼虫虎豹,就连个野兔,也不容易看见了。
在郭家店与小前岭之间,那条小水渠呢?还在吗?穿过郭家店的时候,高建国就想到了那道亲切的清冽冽的流水。
哦,小水渠还在,弯弯曲曲的,从远处钻过来。已经有点破败,也没有水了,大概是因为还不到灌溉的时候,高建国记得当年一到灌溉时节,小水渠里总是淌着水,水不知从哪里来,总之是从山的那一边来,在青草掩映下时隐时现。他们来回骑车路过这里,就歇下来,洗一下脸,或者用手掬一捧润润喉,徐万全还总是拿水面当镜子,把凌乱的头发用手梳理整齐。每次徐万全蹲着取水洗脸时,高建国都从后面踢他屁股一脚,让他发出惊呼和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准备爬小前岭的时候,高建国走错了路,他竟然骑车走到了一座房屋跟前,听见有狗叫声,才猛然抬头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应该走房子下面那条路才对。他刚想退回去,屋角转出来一个老婆婆,眯着眼疑惑地看着高建国。老婆婆七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挺利落,她手里提个大铁桶,像是正要去装水。高建国抹一把汗,尴尬地说,走错路了。老婆婆放下水桶,忽然说,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高建国愣了愣,赶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打量老婆婆,也觉得面熟。老婆婆说,你是小高,和我儿子是同学!
高建国认出了她,段立柱的妈。上学的时候去过段立柱家好几次,他家原来不在这里的啊,就在郭家店,怎么搬这里来了?高建国四下看了看,除了三间正屋,侧面还有一排房子,房门都敞开着,从里面传出来乱糟糟的鸡叫的声音。
立柱妈热情地说,到屋里凉快凉快吧。见了立柱妈,高建国好像见到了段立柱,感到分外亲切,他说,就在外面坐坐吧。把自行车放好,在树下一个矮凳上坐下来。
立柱妈也搬个小凳坐到对面,好像见了儿子一样,没等高建国开口,就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原来,段立柱当年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打算复读,就回家务农了,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后来做了外村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同学聚会,从来没见段立柱,同学也没人说起段立柱,段立柱仿佛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这些年高建国脑海里偶尔会闪过段立柱身影,也试图联系过,最终也没联系上。现在,对于这个消息,高建国有点惊讶,段立柱平时学习成绩其实挺好,他也是全班最勤奋的三个学生之一。但不知为什么,一到大的考场上就一塌糊涂了,不管平时怎么点灯熬油,终于也没能学成正果。段立柱不善言辞,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他曾经对高建国说起过,不管考上考不上大学,他将来都要开个书店,一边卖书,一边把自己店里的书读完,坐拥书城,博览群书,那才真他妈的快哉。对于段立柱的这个想法,高建国一直很感慨。
立柱妈告诉高建国,段立柱现在外地打工,具体在哪说不清,只知道他是跟着一个建筑队干。又说,少不了风吹雨淋的,哪像你啊,你肯定坐办公室吧,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没咋受过苦。立柱妈说着,眼圈就红了。
高建国眼前马上浮现出了段立柱单薄瘦弱的身形,想象不出段立柱每天在工地上怎么应付繁重的体力劳动。立柱,你,现在健壮了吗?
立柱妈说,立柱爸已经去世多年了,那时段立柱还没有成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大不小了还说不上媳妇,传宗接代的事不见影,他爸死的时候不甘心,眼睛就是闭不上。
立柱妈说,儿子给人当了上门女婿,给人家养老,还要管她这个妈,出去打工了,就给她在这里建了个养鸡的地方,这里离村子远,还有井水,正好养鸡。立柱妈说,我还不到七十呢,闲不住,养鸡好,有事干,还赚不少钱。
立柱妈指着侧面那一排房子说,三百多只鸡,都在那里呢。
高建国问,你一个人养这么多鸡,忙得过来吗?
立柱妈说,侄女和侄女婿帮着我呢。
高建国问,立柱有手机吗?
立柱妈说,有,平时也不咋打,我给屋里拿去。
立柱妈拿出来一个烟盒,烟盒上写着一个手机号码。高建国边拨号边对立柱妈说,打通了,你也说几句。立柱妈局促起来,说,好啊 ,好,就,就不知道该说些啥好。
高建国说,随便说,你儿子嘛。
那边很长时间才接起来,“喂”了一声,高建国马上就听出了段立柱的声音,激动地喊,立柱,立柱,我,我,高建国,哈哈,听出来没?我在小前岭,在你妈养鸡的这里呢,没想到吧?!
停顿了片刻,那边段立柱才“哦”一声,好像才明白过来。两人聊起来,电话里段立柱的声音一直很低沉,而且像是还急着要去干什么,说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基本上了解了段立柱目前的一些情况,高建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说你跟你妈说几句吧。把手机递给立柱妈。立柱妈哆嗦着手接过去,说立柱我好着呢,正好碰上你同学了,拉呱几句,你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吧,鸡也好,能下蛋着呢,就这样吧。说完就慌慌地把手机还给了高建国。
高建国拿回手机,段立柱已经挂了。
高建国有些失落。临走,他从包里掏出一条香烟,塞给立柱妈,说给立柱留下,记得他挺能抽烟的。
高建国一口气爬上小前岭,把车子打住,解开了上衣扣子,展开双臂,迎接着凉爽的山风。看着遍地的阳光和青草,高建国心里的那份失落感渐渐被风吹走了,他又重新兴奋起来。他抬手正了正眼镜,两手叉到腰间,意气风发地向着远方眺望。山脚下立柱妈和她的房子在阳光下显出了一种田园乡村的静谧与美好。立柱妈在院子里忙活着什么,能听见她骂鸡的声音。高建国盯着刚刚走过的路,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使劲地把住自行车,一步步走上来。那个高建国的脸上洋溢着让此刻的高建国无比羡慕的青春。他放佛也看见徐万全了,同样“吭哧吭哧”地推着自行车,后车座上捆着从家里带的干粮。每次回家,临走他和徐万全都会带上一些吃食,有时是红薯煎饼,有时是玉米面贴饼子,有时是白面馒头,用装过尿素的袋子装着,天天吃,足够吃一周的。
高建国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再慢慢喷出来。无尽的遐思,无限的感慨,无边的寂寞。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高建国不理,又不慌不忙点上了一支烟,吸一口,缓缓吐出几个圈,然后才掏出手机来看,是老婆打来的。老婆在那边不高兴,说你聋了?在哪里?应该到家了吧?高建国哈哈一笑,说正看着村子想你呢。其实,站在小前岭上是看不到高建国家的,连村子也看不到,中间还隔着大前岭呢。在这里,向家那个方向看,只能看到弯弯曲曲的山路和大前岭上空飘过的几朵白云。
老婆骂,说少耍贫嘴,什么看着村子,你成看门狗了?你到底在哪里?高建国就把自己骑自行车重走当年路的壮举报告给老婆。老婆在那边又骂神经病,吃饱撑的。高建国还想多说几句一路上的感受,那边已经挂断了。
高建国掐灭手里的烟头,不死心,又立马拨徐万全的手机。
这回徐万全没开会。头一句话就是,掉链子了?高建国说,掉你个头啊,你知道我现在到哪里了吗?
徐万全问,到家了?这么快?
高建国说,屁,你以为我坐火箭啊。他的声音猛然提高几个分贝说,告诉你,我现在小前岭上,小前岭,听清楚了没?
徐万全说,不就是个小前岭吗,我还以为是白宫大楼呢。
高建国说,看来你小子真是个无情之辈,岁月的叛徒。他给徐万全这样定性。接下来,他近乎是在朗诵诗了,他说,小徐子,你怎么还瞧不起小前岭,你不要忘了,这是我们青春的见证,它承载过我们一段奋斗的历程,承载过我们美好的梦想,是我们人生的一个里程碑,里程碑,想想吧你,我现在正坐在你当年坐过的一块石头上,我感到好像你小子的屁股还热着呢,哈哈。
啧啧啧。徐万全大概在那边吐舌头了,说我靠,太小资了不是?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那里无病呻吟,你诗人啊!
知道对你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高建国说。他换个话题,对徐万全说起了段立柱的事。
段立柱?徐万全显然是愣了一下,比提起小前岭略略多了点感伤,竟然在那边叹了一声,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就再无别的话了。
高建国兴致不减,他向徐万全建议,希望徐万全有机会也骑上自行车重走一次当年的路,一定会有收获的。他说,真的,这是人生难得的体验,走一走,那感觉,你不是正想提拔吗,一定会对你的思想境界有帮助。
徐万全在那边不耐烦了,说你真是病得不轻,说完没,说完了你就继续上你的路,我中午还要去赶个饭局呢。
等等,你听我说完。高建国又向徐万全说出了自己的一个伟大计划,受此次重走当年路的启发,他计划到县城去,沿着自己当年在县城生活的足迹,一处一处地重新走一走。他说,校园,宿舍,校园外的那一片小湖,校门口的那家商场,阳溪湖公园,东关清真,荷花桥,还有我们经常去坐着抽烟的那座小亭子,就是在邮局旁边上的那座小亭子……你跟我一起去,怎么样?喂,你说这个计划怎么样?
徐万全说,你说的这些地方,有的早拆没影了,有的我一年去八回,不跟你说了,你作你的诗吧,我可要挂了。
高建国真的想作一首诗了,向大前岭走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题目,就叫《致我们曾经的……》。
大前岭是他们当年上学出村固定休息的第一站,在这里,西茂峪庄一览无余,斜斜地挂在右侧朝阳的山坡上。记得每年过完寒假回校,他们都会带上一挂鞭炮,上了大前岭顶上再回头朝着村子的方向,用一根长木棍子挑起来,点燃,炸响,表示向家人、向村庄辞行,也包含着对前程的祝福。那鞭炮声在山间回响,清脆而辽远,令人心旌摇荡。
大前岭比小前岭高出一大截,却似乎比小前岭上要感觉闷热。高建国从这面坡往上爬,不时感觉到一股股热浪迎面扑过来。
然而,等高建国爬到大前岭顶上,他惊奇地差点叫起来。
高建国看到,在他脚下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道悬崖。或者应该这么说,他记忆中原本平缓的山坡已不知何时被挖成了巨大悬崖。要不是及时收住脚步,说不定就会一头栽下去。高建国立在那里,抽了口气,后怕得脊背好像出了冷汗。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从对面望,一定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壁,一棱一棱的青石,在阳光下刺眼地裸露着,像谁把穿旧了的羊皮袄挂在了天边。
高建国把车子支住,小心地走到悬崖边,试探着往下看,竟有点眩晕的感觉。
看情形下边已经被开辟成了一个石料厂,几个大坑里面尽是凌乱不堪的大小石块,还有几处土堆,一两棵被挖出还没来得及运走的大树桩子。但并没看到有人,没看到开山放炮的劳动场面。
这是怎么回事呢?高建国想起来了,去年就听母亲在电话里说过,邻村一个老板看上了这里的石料,打算开一个石料厂。起初提出开石料厂,村里也是坚决抵制,认为不仅破坏村庄环境,更重要的是还会破坏村里风水,因为老一辈人都说,大前岭就是西茂峪庄的龙脉,断了龙脉,村子就会败落。后来,那位老板就给村干部做工作,拿镇上发展规划说事儿,暗地里大概也给村干部塞了钱。老板还许诺每年给每位村民一桶鲁花牌花生油、一袋金沙河牌雪花粉、一大袋子洗衣粉。那位老板气魄挺大,扬言说开石料厂是开发致富资源,顺便打通大前岭,再打通小前岭,然后修一条柏油路,让西茂峪庄直通山北,直达县城,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儿,这是西茂峪庄百年不遇的福气。
想到这些,高建国就很有点感慨,仿佛也产生了一种道路直通南北的豪迈情怀。但他马上又回到了眼前,道路变成了悬崖,该怎么回家呢?还有别的路吗?他四下看了看,看不到哪里有新路可以通向村庄。
高建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一听急了,说你骑的哪门子车?干吗从大前岭走?也不早打个电话,人家早就把路给断了,要回来你还得再退回到郭家庄去,从郭家庄走大路一直往西,绕回来,你看你这孩子!母亲在电话里一直埋怨着。
高建国问,这里是不是准备修柏油路?
还修啥柏油路呢,母亲说,石料厂早就停工了,老板犯事被抓起来了!
啊?高建国挂了手机一大会儿,还是一脸的惊异和迷惑。
没别的选择了,往回走吧。高建国推起车子准备绕道郭家庄。
这时,他忽然想到应该再给徐万全打个电话,告诉徐万全这条路断了,你小子也许永远没机会骑车体验当年生活了。但转念又一想,徐万全之前根本就没把他的建议当回事儿,也是永远不可能像他这样做的。
高建国自嘲地摇摇头,把掏出来的手机又放回了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