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中立
一
卖咖喱饼的想法,花枝心里盘算了有些时日了,她打算晚上跟亚西念叨念叨。
吃过晚饭,女儿叶叶伏在台灯下写作业。那盏卡通造型的小台灯,是亚西专程去县城给叶叶买回来的。之前,叶叶总是借着一盏十五瓦的吊灯读书写字。吊灯离桌面远,叶叶需要把她的小脸很近地贴上去,才能看清书上的字。亚西说,这样日子久了,叶叶的眼睛要落下近视的毛病,就去县城买了这盏精致的小台灯。叶叶在西水镇念小学二年级,接送叶叶上下学的工作,一直由亚西承担着。亚西不是叶叶亲爹。叶叶亲爹在叶叶五岁那年,进城打工,一去就没回来。几个月前,娘带着叶叶,从一个叶叶还没来得及熟悉的城市,来到了这个没有山的村庄,跟这个村庄里的一个名叫亚西的男人住到了一起。叶叶搞不清娘跟这个叫亚西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可叶叶觉得这个男人不错,比以前娘带她投奔过的那些男人好得多。叶叶喜欢这个叫亚西的男人。
亚西去县城买台灯那天,花枝代替亚西,接送叶叶到西水镇小学。卖咖喱饼的想法,在花枝看到学校门口卖杂货的老女人之后,突然地萌生了,就像妍妍的豌豆花,长久地开在了花枝心里。那个老女人的货摊,是一辆摊开了车帮的旧三轮车。上面摆着些诸如棒棒糖、蛋黄派、米雪饼之类的小食品。放学的时候,从校园里冲出来的孩子们,犹如归巢的蜂群样,簇拥在老女人四周,举着三五角零钱,极不耐烦地催促老女人麻利一点。老女人看起来很笃定,每一笔小生意都做得非常仔细。花枝花五毛钱,给叶叶买了一片干吃面。花枝看着叶叶啃着干吃面的时候,突然就想到,如果在学校门口,摆个卖咖喱饼的摊子,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咖喱饼,那种形似北方“煎饼”的软饼,是云南境内乡云小镇独有的风味小吃。几年前,花枝为寻她男人,辗转到了乡云小镇。花枝幻想能在毒贩麇集、外来人口泛滥的乡云小镇,意外找到她的男人。但花枝再一次失望。她没有找到她的男人,却被乡云小镇的咖喱饼迷住了。那种饼具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种味道,山里长大的吃遍了山里各种野果的花枝,从没有领略过。花枝猜测里面掺了诸如罂粟之类的毒品,后来花枝才知道,那种味道来自于“咖喱”——一种由很多样香料配制而成的酱料。乡云小镇有咖喱饼铺数十家,惟“锅盖饼铺”算是正宗。锅盖饼铺的老板是个雄族老鳏夫,他用两个月时间,教会了花枝制作咖喱饼。后来,花枝离开乡云小镇时,雄族老鳏夫不舍地叹着气,说,丫头,你不要领着一个孩子满世界跑了,世界这么大,你男人躲在哪个旮旯,你都找不着他。听我的劝,去内地随便找个地方,卖咖喱饼吧,它能养你一辈子。那时候,花枝没有想到,在她又走过了许多城市和乡村之后,她会在这个叫西水镇的地方,有了卖咖喱饼的打算……
有了这个打算的花枝,在接下来的几天,坚持接送叶叶上学。每天,花枝几乎和老女人同时到达学校门口,然后,花枝沉默着,看老女人将旧三轮的车帮摊开,把堆在一起的无数个纸盒和塑料袋摆好位置,然后,把纸盒和塑料袋的封口解开,亮出里面的杂货。老女人开始打点她的生意的时候,花枝总是站在她身后,偷偷地计算着她的营业额。几天下来,花枝基本能够估出老女人每天的营业额,大概在二百元左右,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计算,老女人每天的纯收入在一百元左右。花枝想,自己能够挣到一半的营业额,至少也有五十元的收入。这个数字,叫花枝信心十足。
信心十足的花枝,脸上藏不住兴奋。不时地就哼上几句山歌。亚西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他只是看着花枝的脸色红润而喜兴。这叫亚西想到几个月前,他去s市接花枝时的情景。那之前,他和花枝并没有见过面,他们只是网友,qq聊得投缘。有一天,亚西突然收到女网友的一条短信息:我即将抵达s市,请速来接站。亚西匆匆赶到s站时,那列火车刚好进站。亚西站在写有“九命猫”(亚西的网名叫九命猫)的接站牌下,看见一对母女,拖沓着疲惫的碎步,像漂浮在湍流中的碎屑那样,躲躲闪闪地漂到他面前。亚西看到她们母女的脸色是一样的憔悴,一样的灰颓。亚西的第一句话,很想问问她们,走过了多远的路程,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了?
花枝在亚西这里住了下来。好在亚西和他老娘分开住着,亚西住的是祖上遗下的两间老房子。花枝把这两间老房子当成了不知要停泊多久的避风港。这几年,花枝跑累了,她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最初的几天,花枝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睡得浑浑噩噩。蒙蒙眬眬中,她回忆起在投奔九命猫的火车上,女儿叶叶把她小小的头,依靠在娘的腰间,说,娘啊,这次我们去投奔谁呢?幼小的女儿,居然使用了“投奔”这个词。花枝的眼泪,在瞬间涌满眼眶。叶叶又说,这次我们不走了行吗?我累了。花枝无法回答女儿。花枝对九命猫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单身男人,因为车祸,头脑变得不太灵活,腿伤至今仍未好清,且负债累累。他的女人,两年前跟一个收购稻谷的粮贩子私奔了,并且狠心地带走了他们六岁的儿子嘟嘟。在花枝诸多的网友中,九命猫的条件属于不出色的那一类。花枝选择投奔九命猫,只因为他是个单身男人。但花枝觉得这个男人不错,待叶叶好。只要待叶叶好,花枝还有什么奢望呢?
卖咖喱饼的打算,花枝装在心里有些时日了。这个晚上,花枝决定告诉亚西。这是件很敏感的事呢,很容易叫别人猜出,花枝她是不打算离开亚西了呢。这样想着,花枝不由得笑了一下。
我打算去学校门口卖咖喱饼呢。
花枝说这话的时候,手在不闲地挑拣着一捧豌豆种。豌豆种是花枝从娘家带过来的。娘家那地方是山区,喜欢种豌豆,田头沟边都种上。豌豆开花时,嫣红雪白的铺成一片。花枝喜欢豌豆花,她打算把亚西家稻地边上种上豌豆。季节虽是晚了些,但霜降前,豌豆花还是会开出来的。那时候,花枝就拍一张自己站在花丛中的照片,用手机发给娘,娘一看就明白,她女儿这条漂泊的船,终于在这个盛开着豌豆花的地方,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这个晚上,他们的情绪因为咖喱饼的话题,而亢奋不已。他们觉得找到了挣钱的门路,他们将挣很多的钱——至少,这是他们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在他们面前,以金子一样的色彩呈现出来,仿佛触手可及。他们不谋而合地想到,应该做点什么来庆祝一下。做点什么呢?他们的目光一下搭在了一起,然后,花枝的脸就红了。
但是,叶叶的作业还没写完,叶叶还没睡。亚西和花枝明白,他们必须等叶叶睡了,才能做点什么。这一晚,他们发现自己的耐性尤其好,就像月光那么柔韧而流畅。或许,他们对将要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太迫切的渴望,他们只是想抒发一下情绪。是的,他们只是想抒发一下情绪。为了让他们的等待不显得过于漫长,花枝有意寻些闲话,她说,我们挣了钱怎么花呢?亚西不假思索地说,旅行。亚西熟练而准确地从衣橱上众多而杂乱的旧鞋盒中,拈出一只,从里面扯出一张《中国地图》,指着东北角上那条河流说,我知道那个收稻谷的粮贩子就住在松江边上。他拐跑了我的儿子嘟嘟,还有我的女人!亚西说他车祸时在医院昏睡了十多天,若不是儿子嘟嘟日夜呼唤他,怕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亚西说他想念儿子嘟嘟。他只想念儿子嘟嘟,至于那个女人,就是回来,他也不想见她。花枝看得出,那张地图被他无数次的翻动过,图面极不整洁,折叠处犹如断藕般似连非连。花枝的神情顿时庄重起来,她想告诉这个网名叫九命猫的男人,她去乡云小镇之前,曾到过松江。那里山高水险,路途艰难。可是这有用么?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他寻找儿子的愿望呢?况且花枝自己呢,不也是为了寻找那个负心的男人,而继续着一次又一次匆忙而凄凉的旅行么?
叶叶终于写完作业,爬上炕,沉沉地睡去。均匀而细微的气息,叫人觉得她很幸福。花枝被女儿幸福的气息感染着,她很快脱去了衣服,用被子盖住了身体。然后,有意无意地丢个眉眼给亚西。花枝很快就觉得亚西温热的身体靠紧了她。花枝不急呢,现在,她打算闭一下眼,把制做咖喱饼的流程回想一下。她记得雄族老鳏夫在教她打饼汁的时候叮嘱过,三四月水温一定要控制在80度左右,这是制做咖喱饼的关键的一环。花枝想应该去西水镇买个温度计,这样做起来更有把握些;花枝还想到了需要制作一辆手推车,将饼锅推出去,卖完再推回来,这样既方便又能省下不少力气。做车的木料,花枝打算用槐木,槐木质地瓷实,又不生蛀虫。亚西的庭院里就长着一棵老槐树。花枝一直觉得这老槐树有点阴怪。花枝初来的那些日子,有时半夜做恶梦惊醒,一眼看见老槐树,像个形容枯槁的垂垂老者,弓着腰身,阴怪地站在那里,花枝就止不住胆怯。倘若把那棵槐树锯掉做成手推车,是件再好不过的事。花枝把她的想法告诉亚西,亚西说他娘很重视这棵树,得他娘点头才能锯掉。花枝想想也有道理,那毕竟是一棵树,和老宅一样,都是先人遗下的。不过花枝以为,他娘无论如何不会阻止锯掉这棵树,因为这棵树是要做成手推车的,手推车是推饼锅去学校门口卖咖喱饼的,而卖咖喱饼会改善他们的生活……
花枝再睁开眼时,看到满院满屋的月光钝钝的白着,仿佛融了泥沙的水色;亚西也在打量着没有边际的厚厚的月光。他的目光瞟过窗户,望向极远的天空。此刻,他的感觉如同当年站在松江边上,急切地期待着渡船——几年前,亚西曾去松江找过一次嘟嘟。那年东三省发大水,水溢江堤,整个松江像是病态的女人的腰身,一夜之间肿烂得不堪入目。亚西站在松江边上,急切地等待过渡船……亚西的手轻抚着花枝的身体。现在,他已经感到了小船漾在微波上的没有节奏的颤动。亚西急迫得来不及说句话,就翻身上“船”了……
或许因为动作糙了些,亚西觉得他那条伤腿疼了一下。
二
亚西从他娘那里回来,脸色灰着。
我娘她不许锯掉那棵槐树呢。他说。
那时候,花枝正在一页旧挂历背面,描画着一辆漂亮的手推车。手推车的两个车辕,被她画出了一点弯曲,这样推车的时候就不用弯腰,避免许多辛苦;车帮的一侧,花枝还画了一把支开的伞,很明显,这是防备风沙雨雪的。花枝把这辆手推车画得像帧艺术照。有那么一会儿,花枝为自己的巧手兴奋不已。
亚西带回来的消息,叫花枝绘画的兴致瞬间消失。她说,猫(花枝喜欢称亚西的网名)你没跟她讲槐树用来做手推车吗?没跟她讲手推车用来卖咖喱饼吗?后来,花枝想,或许猫他娘根本就不知道咖喱饼是什么物件呢,不知道咖喱饼能改善我们的生活呢。花枝就决定,亲自去见一见猫他娘。
花枝去的时候,揣了一把刚刚挑好的豌豆种。她打算把豌豆种撒在猫他娘的庭院里。花枝听亚西讲过,他娘甚爱白颜色的花。豌豆花洁白如玉。花枝想,豌豆开花时,满庭院的白,说不定猫他娘的老脸,就有了些笑纹。花枝来亚西这里三个多月了,也见过几面猫他娘,花枝从未见她笑过。那张老脸总是板生生地耷拉着,眼光也是生冷的,看花枝,像是看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有时候,花枝自己也觉得,自己跟一条流浪狗没有多大区别。几年前的那个冬天,花枝从大山深处的村庄出来,开始了大海捞针似的寻觅。开始,花枝还记得是寻她男人。男人那年春上随村里人进城打工,一去未还。冬天的时候,花枝听打工还乡的人说,男人跟城里洗头妹私奔了。没有了男人依偎的花枝,觉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冷到她没有信心把山里的日子熬下去。花枝想,男人是一时糊涂,才做下那件事,只要能找到他,讲明白原谅他,男人是能够回头的。让花枝始料不及的是,藏着她男人的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的城市和乡村。花枝从一个城市找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村找到另一个乡村。花枝曾幼稚地幻想,走在某一条行人如织的街上,意外地和她那个负心的男人相遇……可是慢慢地,花枝的信心丧失殆尽。男人在哪里呢?几年找下来,花枝已经身心俱疲。她渴望停下来,找个避风的地方停下来,歇上一口气。她开始频繁地出入单身网友的生活。花枝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载着所有花枝投奔过的单身网友,譬如“北方狼”,譬如“最后的岸”……“九命猫”出现在花枝笔记本里之前,她刚刚从“涛声依旧”那里逃出来。那个山东男人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家和一样,是个变态狂,他喜欢在他外出的时候,把花枝和她女儿叶叶锁在屋里……
花枝不希望在她的日记本里,再记下任何一个网名了。现在,她怀揣着圆润的豌豆种,走进了猫他娘的庭院。花枝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花枝用尖镐将庭院的杂草锄掉,又犁出一条一条的垄沟,然后,均匀地将饱满的豌豆种撒进去。花枝这样做着的时候,猫他娘一直站在屋檐下,看着花枝,那神情,仿若在看一只忙碌的蜘蛛。
你在干什么?
我在种豌豆。我在给你种豌豆啊伯娘。
我不吃豌豆。
可是豌豆开花呢。豌豆花是白嫩嫩的呀。花枝停下手,她打算更细致地跟猫他娘描述一下豌豆花的白和可爱,但猫他娘根本就不想听下去。她不耐烦地摆了摆瘦手,说,丫头,你不要枉费心机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你还是趁早离开亚西吧。嘟嘟和他娘迟早总要回来的。你不离开,嘟嘟,我的孙子,他就没法回来!
花枝突然觉得整个庭院落寞起来了。那些刚刚撒进垄沟的种子,迅速糜烂,恶劣的气息,蠕虫一样,噬掉了花枝饱涨的情绪。本来,花枝还要跟猫他娘描绘一下咖喱饼的,描绘一下咖喱饼将给他们带来的美好前景……没有必要了,都是毫无意义的事了。花枝突然怪异地笑了一声。这时候,猫他娘已经回到了屋里。她听见了花枝的笑声。她将她的老脸狠狠地贴在窗玻璃上,她看见花枝扔掉了尖镐和豌豆种,灰颓着离开了庭院……
花枝没有想到,卖咖喱饼的兴致,在她回到老房子之后,重新旺盛起来。她丢在炕上的那张手推车绘图,已被亚西修改和完善过,甚至,把某些零部件标上了尺寸。这叫花枝兴奋异常。亚西是个木匠。出车祸之前,亚西一直在西水镇木器厂做工。那场车祸就发生在去木器厂的路上。这件事,亚西跟花枝讲过多次。他说,当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怎样把儿子嘟嘟的木头手枪做得更逼真,猛然间,就觉得后背被什么凶猛的物件撞着了。他像足球那样翻滚着,冲下路边的壕沟。他的头,刚好顶在沟底的一块石头上。他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恍惚着看见有一辆四轮农用车,慌张着远去了。亚西在医院昏迷了十多天。亚西说,那十多天,他觉得自己像是沉浮在一片黑水里。浮上来的时候,他听见儿子嘟嘟嫩嫩的唤着爹的声音,沉下去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粗鲁地抚摸着他。他挣扎着让自己浮上水面,他渴望听见儿子的呼唤。儿子的呼唤,叫他感到温暖和踏实……
亚西,这个木讷的男人,一再表示,如果他攒到足够的盘缠,他会再去松江,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儿子嘟嘟。毫无疑问,卖咖喱饼,是攒够盘缠的一条途径。
亚西,他以一个出色木匠的身份告诉花枝:阴干的河沿柳,木质不比槐木差。而河沿柳,在西水河边的柳林里,能够找到。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亚西带上他很久不用的木匠工具,和花枝一起,走进了西水河边的柳林。这片柳林很大,沿河岸逶迤延伸。没有阳光。死掉的柳树,经年累月在阴暗腐朽中,慢慢滤掉水分,就叫阴干。阴干的河沿柳做成家具,不裂不走样,这是木匠们都知道的知识。亚西和花枝,在走进柳林很深的地方,如愿以偿地寻到了一棵河沿柳。亚西用尺子量过,确认料足,才扯着锯子,将它放倒了。又打去了枝桠,一根敦实的柳木桩,就呈现在眼前了。
亚西坚持要自己扛上它。走了几步,腿就簌簌颤抖起来,还有点麻疼。这是腿伤未彻底好清的缘故。花枝说,还是我们一起抬上它吧。后来,他们抬着它,还是歇了几歇。汗水很快濡湿衣服,补丁一样贴在身上。花枝是穿了件碎花薄衫的。亚西的目光,轻而易举地就望穿了那件薄衫。又一次歇下时,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地搭在了一起……事后,花枝在心里不住地谴责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叫“梅雨绵绵”的广西网友。花枝和“梅雨绵绵”一块儿生活了两个多月。那个南方小男人喜欢在竹林里跟花枝做爱,经常在晚霞涌动的时候,拉着花枝钻进他家门前的竹林——那个时候,花枝和亚西已经走到离柳林边缘不远的地方,花枝看见枫红的晚霞,稠稠地荡在柳林边缘……
接下来的工作,木匠亚西再熟悉不过——先是将柳桩截成大料,然后,再一斧一凿地做成手推车的各个零部件。在制作手推车的过程中,他娘偶然来到老房子。她好像是专程来查看那棵老槐树的。她看见老槐树安然地长在庭院,又回了。不过临回前,她说,槐树是不能动的。当年,你爷他是吊死在槐树上的。横死的人,魂都走不远,想家,会在夜深人静时,回来看看。再说,槐树在着,后人也有个烧纸钱的地方……
猫他娘这话是冲着亚西说的,但花枝听得清楚。花枝胆小,夜里睡不着觉,老想着若干年前的一个夜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亚西的爷爷,一个干瘪老头,迟疑着站在槐树下,把系好的绳套,缓缓套上自己的脖颈。然后,狠狠心,一脚蹬翻脚下的凳子——这个场景,花枝在过去的电影里,无数次看见过。她还知道,接下来的画面,一定是那尸体被风刮得旋转不停。有电闪掠过,会看见死者铁青色的脸,呆板而恐怖,还有那舌头,长长的,无趣地耷拉下来……
手推车造好的第二天,花枝请西水镇的孙铁匠做了个饼炉,又去s市添置了咖喱粉和必不可少的小件工具。三两天内,一切准备停当。
亚西说,哪天开张呢?
花枝说,后天吧。
花枝打算明天再去西水镇小学门口一趟,知会一声卖杂货的老女人。怎么说以后要守着一个门口做生意了,这点礼节还是应该有的。
三
老女人一丝不苟地做着她的每一笔小生意,直到最后一个小孩子举着一枚棒棒糖离开。整个过程,花枝尽收眼底。现在,花枝可以确定,她以前的估算不会有太大误差,那么,花枝自己每天可以挣到五十元的估算也差不到哪里。五十元,这个数字让花枝跃跃欲试。有那么一会儿,花枝忘形地笑了。
你看够了吗?
老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有抬。她开始收拾她的摊子。她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分门别类,往一些小纸箱里装。花枝是一直站在老女人身后的,也没弄出声响,她以为老女人不知情,突然间被老女人问着,居然有些慌张。她说,明天……我打算在您对面……出摊儿……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心思!老女人把那些小纸箱码在三轮车上,然后,拿一把扫帚打扫学校门口。做完了这些,老女人靠住三轮车歇息。丫头,你以为我会挣很多钱吗?你帮我算一下,我每天能卖到二百多块钱,一块钱挣三毛,我挣多少?
至少六七十元吧。
再给罗主任拿走一半呢?
怎么要给罗主任一半呢?
学校门口是罗主任的地盘啊。你不拿给他,他会赶你走,除非……除非你肯跟他睡觉。
关于罗主任,花枝是知些底细的。罗主任是学校管后勤的主任,在校园西侧办公楼三层办公,具体是301房间——这是罗主任那天接手机时,亲口说的。罗主任喜欢在放学的时候,站在门口打手机,声音很洪亮,挤在门口等候学生放学的家长都能听到。罗主任好像也没有什么事做,总是那么悠闲地在学校门口晃来晃去,偶尔打打手机。不打手机的时候,就把目光往女家长堆里望,看女人的风景。罗主任个头不高,有点肥胖,红润的胖脸上总是缀生着豌豆大小的豆豆。按说,四十多岁的罗主任早该绝迹了这种豆豆,但罗主任还旺盛地生长着。这叫人毫不怀疑罗主任是那种欲望和能力都很强的人。有时候,等得不耐烦的家长们,喜欢谈论些有关罗主任的话题,说罗主任原是西水镇中学的一名副校长,因和一名女教师关系暧昧,被贬至小学后勤处做了个主任。不管怎么说,人家罗主任总是官居要职,这一点,也是家长们喜欢探讨的话题。
现在,按照老女人的说法,花枝每天最多只能挣到二十块钱。这个账,花枝不用费太多脑筋就能计算出来。说句不仗义的话,这二十块钱,还是从老女人手里夺来的呢。有那么一会儿,花枝觉得脸上有些烧,好在老女人歇过一会儿,便推起三轮车离开了。花枝在空落的校门口发了会儿呆,也悻悻地往家走。两个小时前,花枝从家里出来时,本想着从西水镇的熟食店里捎上半斤卤猪肉,再去超市买瓶白酒,犒劳亚西。这几天,亚西制作手推车,日夜赶工,累得不轻,喝点酒解乏。亚西喜欢白酒。花枝也喜欢白酒。花枝酒量可以,这秉承了山里人的习性。冬天山里冷,酒能祛寒,山里男女老少皆饮酒。当年花枝在山里时,一口气灌下两碗自家酿的薯干酒,气定神闲,同年的姐妹都喝不过她。花枝同湖南网友“最后的岸”在一起时,经常陪他宴请生意上的朋友。那地方的人只喝当地的“七朵金花”酒。有一次,每人干掉了两瓶七朵金花,满桌人都醉得东倒西歪,惟有花枝一人还端坐着……
花枝最终从西水镇空手而回。走到熟食店和超市门前时,花枝是踌躇了一会儿的,但花枝实在没有兴致迈进去。花枝几乎有点后悔当初产生卖咖喱饼这个想法了。但木已成舟,饼炉都置办下了,怎么好打退堂鼓呢?
既然木已成舟,卖咖喱饼的事,只有按照原来的路子往下走呢。不过开张的日子得往后拖一拖。进家门之前,花枝已决定,找个合适的时候,去拜访一下罗主任。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校门口毕竟是人家罗主任的地盘,罗主任不许你摆摊设点,你毫无办法。如果真像老女人说的那样,花枝还得跟人家客气客气呢。送点礼是很具体的客气了。花枝拿不出什么大礼,揣两盒烟总是办得到的。
过了一两天,花枝买了两盒红包装的云烟,再次去了西水镇。这一次,花枝有意早走了半个时辰,她想赶在老女人到达学校门口之前到达那里。花枝总是觉得自己从老女人饭碗里,抢了一口饭,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花枝没有料到,她还是赶到了老女人后头。幸好老女人忙着出摊,没有注意她。花枝像个贼一样,轻着脚溜进校园,忽觉得后背刺痒,如芒在背,不经意回头时,发现老女人正用怨懑的目光盯着她。花枝心里,顿时泛起一股哀伤。这些年天南地北都闯荡过,还真没被人这般讨厌过呢。
那时候,罗主任在他办公室打着电话。他好像在和某个女人调情,语言暧昧,胖脸潮红。花枝的不期而至,扫了他的兴,说声挂了啊,就挂了电话。罗主任瞅了花枝一眼,说,你是叶叶家长吧?我留心过你,你常来接叶叶放学的。花枝说罗主任好记性。罗主任说,找我有事吗?花枝说有件事请罗主任帮忙。罗主任挺爽快:说吧说吧,能帮忙一定尽力!花枝说,我想在学校门口出个摊子,请罗主任批准。
啊啊,这个嘛,不好办啊。
罗主任,我晓得规矩,我会拿一半利润给您……
罗主任的胖脸突然黑下来:说什么话!你以为我素质就那么低吗?你不要听别人瞎说。罗主任走到窗子那儿,朝门口的老女人望了一会儿,说,过几天,教育局搞卫生联查,就是那个摊子,也得取缔呢!
花枝不想就这样被打发掉,掏了那两盒云烟,放到罗主任桌子上。罗主任的胖脸居然缓了些颜色。罗主任说,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留下,有了安排我通知你。
事情说到这份上,算是最好的结局了。花枝卖咖喱饼的事,就这样无限期地拖了下去。一晃过了半个多月,花枝不知道教育局联查过了没有,但花枝晓得,学校门口的杂货摊是被取缔了。门口那地方,就那么空阔着。有时花枝站在那里等候叶叶,突然就没由头地叹一声。
有一天,花枝听家长们凑在一起,议论罗主任在镇上酒店喝花酒的事,花枝就想,是不是应该请罗主任喝一顿酒呢?酒桌上话好说,也许罗主任喝高兴,一拍酒桌,就把那事应了呢!花枝这样想过不久,碰巧罗主任打了花枝的手机。罗主任说,花枝啊,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来接叶叶呢?花枝说,这几天我忙着种豌豆,是我们那口子去接的。通着电话的时候,花枝正在亚西家稻地边上种着豌豆。稻苗已经孕穗了,稻香味和水草的糜腐味混在一起,仿若浓浓的酒香。花枝说,罗主任,我请您喝酒吧。罗主任爽快地答应了,说一言为定啊。花枝说,酒在哪里请呢?罗主任说,当然是西水镇的“稻香村”酒店啦。
花枝把这件事讲给亚西,亚西说,稻香村养着三陪小姐,是个喝花酒的地方。
四
多年后,花枝回忆起那个晚上时,总要念着亚西的好。若不是亚西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那个晚上,烂醉如泥的花枝会怎么样呢?花枝依稀记得,亚西扶着她走出稻香村酒店时,夜已是很深了,镇上所有的灯光都熄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他们走得很慢。他们的村庄距离西水镇,只有两里路,可他们却走到了黎明。走累了,他们坐到路边,歇上一阵。田野上静悄悄,庄稼拔节的声音像是轻松的童谣,远远近近地吟咏。花枝靠着亚西的肩。她觉得亚西的肩是那样的厚实和坚定。花枝眼里噙着泪花,可花枝心里是甜的。一辈子靠着这副肩膀多好啊。
那天晚上,花枝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罗主任那么大酒量。花枝喝醉了,罗主任可没醉。花枝醉了,心里明白着。她看见了罗主任眼里燃烧的欲火。因了亚西的存在,那欲火被罗主任努力地隐忍着。这是件很痛苦的事呢。花枝看见他坐卧不宁,站起来,又坐下。罗主任站起来,说喝酒,坐下去,也说喝酒。花枝想要说卖咖喱饼的事,总是被罗主任劝酒给搪住了。花枝根本就没有机会把那个事情提到桌面上来。事实上,那顿酒喝得毫无意义。
卖咖喱饼的事,只好还是拖下去。
过了立秋,田里的水稻,似乎是一夜间就黄透了。亚西从西水镇买来两把月弯弯的镰刀,放到磨石上,嚓嚓地磨,磨出白亮的刃子,准备开镰割稻。亚西有七亩水稻田,一年的大小开销,全长在地里。如今又多了花枝和叶叶两口人,日子显见有点紧巴。所以,花枝心里,还是想着卖咖喱饼的事。
自那晚稻香村一聚之后,罗主任时不时地打过电话来。他也没有什么正经事,胡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像彼此知己似的,几日听不见花枝声音,就牵挂着,放不下心。每次打电话,花枝总不失时机地询问出摊的事。罗主任哼哼哈哈,躲着正题。他像个老练的垂钓者,把饵高高举着,信心十足地等鱼上钩。自那一场酒之后,花枝也算是看清了罗主任的心思,知道他怀里揣着什么鬼胎。后来,花枝索性把她的手推车,用一块塑料苫盖起来,把卖咖喱饼的心思放淡了。
开镰割稻的前一天,亚西和绳子他们去了南边农场。他们去农场扛稻谷——水稻脱成稻谷需要从泥泞的稻田里,扛到远处的大路上装车。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是去做搬运工。这是个体力活儿,花枝担心亚西吃不消。亚西腿上的伤还未好清,干不得重活儿。亚西坚持要去。他说扛一亩稻谷三十块钱,价钱大呢。临出发的那天晚上,亚西的情绪一直亢奋着,为自己拥有一个挣钱的机会激动不已。其实,亚西没有告诉花枝,为了这个挣钱的机会,亚西跟绳子他们承诺,等结算了搬运费,请他们去西水镇稻香村喝花酒。
那个夜里,花枝依着亚西,怎么就想起了山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临进城的那夜,月牙也是这样弯的,风也是这样细的。男人趴在她身上,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回。男人说,他要把城里所有的钱都给花枝挣回来,盖房子,买时装,他们还要生一个儿子,然后,给儿子娶媳妇……冬天来的时候,村里所有进城的男人都回来了,她的男人却没有回来……
天刚放亮时,亚西他们动身去了农场。
亚西他们总共四个人,除了绳子,另两个都是外村人。那个叫大黑的外村人一直怀疑亚西的体力。他们都知道亚西出过车祸,腿伤至今未愈。扛稻谷的活儿是要合着干的,搬运费呢,也是要平分的。有人干得少,有人就要干得多。亚西明白这一点,所以,亚西努力让自己释放出最大的能量。农场的田野是那样的广阔,人和它比起来,就像是微小的黑蚂蚁。这个秋天,很多人都看见有四个微小的黑蚂蚁,扛着比他们身体还要重的稻谷包,匆忙地往返于稻地和大路之间。
亚西是第六天发现他的腿肿起来的。
早晨的时候,他的腿只是微微地麻胀着,看了一眼,也只是微微地泛着红晕。这在以往是常有的事,亚西便没有在意。到了晚上,那条腿居然浮肿得像个白胖的瓷瓶,而且胀痛得厉害。亚西没有声张,躲在被窝里,悄悄地给他的腿按摩。这办法居然有点效果,第二天扛稻谷时,腿虽然还肿着,胀痛着,但亚西咬紧牙,还能勉强跟上趟数。下午就不行了,疼得厉害,走路也像醉了酒似的不稳,搬运的速度明显慢了。大黑的脸色就有点黑。大黑是个不喜欢出语的人,他的不满都堆在脸上。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在未知的某一时刻,黑云会压翻大黑那张脸,而且,这个时刻不会太远。
亚西坚持每天夜里给他的腿按摩。但这种方法,越来越没有效果。他像无法阻止女人和嘟嘟离开他一样,无法阻止腿的疼痛。他开始失眠,整夜地呆望着窝棚外面的夜。农场的夜漆黑而空旷。夜风抽动棚顶塑料纸的声响尖锐刺耳。亚西突然想到了“死”这个恐怖的词。他觉得自己跟这个词距离很近了。我还能看见我的儿子嘟嘟吗?亚西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知不觉淌着哀伤的眼泪……
第九天,亚西清楚地记得是到农场扛稻谷的第九天。早晨,他打算同往常一样,吃点早饭,然后去扛稻谷。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这件例常的事情了。他的头,像放在蒸笼里蒸过一样,膨胀而沉重,手脚如同断了血脉,瘫软无力。他知道自己烧得不轻。
就在这个早晨,黑云终于压翻了大黑那张脸。他和另一个外村人拒绝出工。他们一起怒视着绳子。
狗日的绳子,你还不同意换人么?大黑像摔稻谷包那样,把绳子扛起来,往地上摔。绳子鼻孔淌着血,大黑仍然摔着,丝毫没有住手的打算。另一个外村人站在旁边看热闹,根本不去阻止。
别摔了……亚西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出一点声音来。你们别难为绳子了……我回家……
亚西给娘打电话,叫娘想办法接他回去。亚西嘱咐娘不要让花枝知道,花枝知道了会急疯的。
五
罗主任找到花枝的时候,花枝正在稻地里割着稻子。亚西去农场了,家里的七亩稻田,只能交给花枝收拾。山里是旱田,收拾旱田,花枝是行家,收拾水田,花枝就不行了。好在花枝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花上两天工夫,活儿就上了手,稻子割得又快又齐。割稻子算是腰上的活儿,割久了,腰疼。花枝需要不时地直下腰,来缓解一下腰疼。花枝在直腰的时候,看见罗主任笨拙地跳跃着稻垄过来了。花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出摊的事。
罗主任,你来告诉我可以出摊了是吗?
罗主任抖着一页字纸叫花枝看。那是一份“门前卫生责任协议书”。花枝就想到那个老女人在收摊后,用一把扫帚打扫门前秽物的情境。罗主任说,你在这张纸上签了名字,你就可以去出摊了。
花枝说,我会照规矩,拿一半利钱给您。
罗主任说,提钱就生分了——你请我喝酒好了。
这叫花枝作难了,亚西不在家,她一个单身女子怎么能陪男人喝酒呢?那等于羊羔和野狼共进晚餐呢。那次在稻香村喝酒的场面,花枝还记着呢,烧在罗主任眼里的欲火,花枝也记着呢。花枝说,罗主任,亚西不在家,改天给您补上行吗?罗主任说,我今天特别馋酒呢。花枝就把那张字纸交回罗主任手里,说,罗主任,这名字我宁可不签了行吗?
这似乎很出乎罗主任意料,他的胖脸慢慢憋成了猪肝颜色,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后来,罗主任极是懊恼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走了。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罗主任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有那么一会儿,花枝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固执地追问这个问题。罗主任他到底嘟囔了一句什么呢?这个问题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嘤嗡着,在她头顶、额头飞绕。后来,花枝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继续割稻的心情了。在这个下午,花枝的烦闷,如同无法抵挡的倦意,滚滚而来。花枝最终放弃了继续割稻。
花枝往村里走着的时候,眉头仍是皱着的——罗主任,他到底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呢?花枝这样想着,偶然看下自己的手,那张字纸的感觉,还在手上留着呢。花枝用力抖了抖,那感觉仍是在着。花枝就想,那张字纸,是一道咒符呢……
猫他娘蹲在庭院的槐树底下,耐心地烧着一堆纸钱。无数只黑蝴蝶,从火堆里飞出来,在庭院里丑陋地舞蹈。花枝听见猫他娘说,死了的先人啊,保佑亚西渡过这一关吧,可怜的亚西啊……
你在说什么呢?亚西他怎么了?花枝意识到猫他娘会告诉她什么坏消息,分寸先自乱了。猫他娘说,你还来问我啊,亚西他的腿坏了,肿得像只白掸瓶,弄不好要上医院啊——都是因为你们母女啊,他腿伤还没好,就去扛稻谷……
他在哪里呢?亚西他在哪里呢?
你不相信吗?
我问他在哪里呢。
在我屋里。
花枝见到亚西时,亚西沉沉地昏睡着。他在昏睡中,还轻轻地唤着他的儿子嘟嘟。他的裤腿,被扯开一道口子,肿得白亮的腿裸出来。花枝的泪水,就丢在亚西的腿上了。花枝是想抱一下亚西的,但猫他娘迅速地竖起一根手指头,这根手指就是一把刀子,威严地逼住了花枝。后来,花枝又被这根手指逼出了屋子。猫他娘说,丫头,回去备钱吧。过几天,亚西得去住院呢。猫他娘又说,以后,亚西住我这里,我不会再让你见到他。
那个傍晚,花枝一直站在老槐树底下。天悄悄地暗下来。满院的黑蝴蝶安静地匍匐在地上。庭院静成了虚空。这静,让花枝觉得无助。割着稻子的时候,花枝老是觉得亚西就在她身边,在这静里,花枝觉得亚西在天边呢。天边有多远呢?花枝抬头往天上看,那里有一颗星闪着呢。那里就叫天边吗?花枝伸出一条胳膊,她想摸下那颗星星。花枝意外地发觉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胳膊了,她的胳膊融在了黑洞洞的夜里。夜是什么时候塞满庭院的呢?
罗主任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花枝蓦地又扯起了这个问题。罗主任,还有那张字纸,就从黑暗里跳出来,亚西肿大的伤腿也在黑暗中跳着。它们的跳跃,杂乱得叫花枝揪心。花枝突然就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嗓子。花枝说不清她有多长时间没哭过了。那个冬天降临在山村时,花枝是哭过的。哭过之后,花枝带上女儿叶叶,开始了漫漫的寻男人的旅程。几年下来,最初的那份哀伤,已淡如杯水了。后来的那些单身网友,也没有谁值得花枝淌下眼泪。慢慢地,哭在花枝心里,就成了一份遥远而美好的记忆。在这个夜里,花枝关于哭的记忆,被一个网名叫“九命猫”的男人打开,让花枝为自己还有这么充足的眼泪而不知所措……
罗主任,那个色狼男人,他究竟嘟囔了什么呢?好像是两个字呢……婊子?是的,是这两个字:婊子!我算是婊子吗?我跟那么多网友上过床,在乡云小镇,为了学会做咖喱饼,我甚至跟了那个六十多岁的雄族老鳏夫……我既然是婊子,还怕再做一回婊子吗?
花枝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又到猫他娘那里去了一趟。她打算看下亚西。但他娘那根手指,像把剑一样,把花枝挡在了门口。花枝和她对峙了一阵,最终败下阵来。
猫他娘说,你别想再见到亚西。你的事是把钱筹齐。
花枝说,你放心,我会把钱给你筹过来的。
那夜,花枝拨了罗主任的电话。她说,我想喝酒。这似乎又出乎罗主任的意料。他在电话那头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就干笑了一声,说,来吧,我在三层301等着呢。
花枝去时,罗主任已打开了一瓶白酒。花枝也不说话,抓起酒瓶,一口气干掉了。罗主任也不说话,他把花枝抱到了他的办公桌上……醉意弥漫时,花枝没忘记捂住自己的一只乳房——他们在开始之前,罗主任猥亵地把那张字纸,贴到了花枝乳房上……
六
那个女人走进庭院时,花枝刚刚把手推车上的塑料掀掉。明天就要出摊了,她打算把手推车擦干净些。罗主任说,学校门口只允许出一个摊子。这就意味着花枝可以多挣不少钱。这无疑是对花枝筹钱的事有益。她有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里攒到一笔钱,用来治疗亚西的伤腿。这天,花枝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那个女人,就在这时候站在了花枝面前,她们之间,隔着一辆手推车。花枝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她脸上的迷茫和疲惫,与曾经的自己,如出一辙。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来了。
你是猫以前的女人?
我男人不叫猫,他叫亚西。
花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嘟嘟。嘟嘟呢?嘟嘟在哪儿?亚西一直挂念着他,亚西还要去松江找呢。女人说,只有我自己知道嘟嘟在哪儿。在你离开亚西之前,我绝不会叫嘟嘟露面!
这个恶毒的女人,她用嘟嘟来要挟花枝呢。花枝不离开亚西,她就不会让亚西父子团聚。花枝相信,这个女人做得出!可怜的亚西,他是那么想念嘟嘟呢,昏睡中,还呼唤着儿子呢。他们父子的情感,从亚西遭遇车祸的时候,就有生死牵绊着了。现在,主宰他们父子相聚的权利,居然落在了花枝手上。花枝明白,这个恶毒的女人,出招是何其狠毒!
花枝在做出决定之前,极其认真地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花枝你爱这个网名叫“九命猫”的男人吗?爱。花枝极其认真地回答了自己。花枝就很潇洒地笑了一下,跟那个女人说,你应该睁大你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做。
花枝用一根火柴点燃了罗主任给她的那张字纸。黑蝴蝶飞起来的时候,花枝开始收拾她和叶叶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收拾,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已,可以三下两下装入旅行箱的,但花枝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几件东西装进去,又拿出来,反反复复。花枝不是犹豫,也不是后悔,她是盼着在离开之前,见亚西一面,她幻想亚西在清醒过来以后,会不顾他娘的阻挠,到老房子来见她和叶叶一面……可是,等到不能再等,亚西,这个木讷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
花枝拉着叶叶,像当初走进老房子一样,走出老房子。当老房子远得像火柴盒那么大点的时候,叶叶突然挣脱花枝,飞跑回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叶才回来,她怀里抱着那盏卡通造型的小台灯。两个小时以后,她们搭上了西去山西的动车。这种动车逢站必停,像个啰嗦的拾荒者,不时弯下腰,捡走路旁的三两件杂物。叶叶把她的头靠在花枝胳膊上。她大概是困了,她在睡着之前,一如既往地问了一句:娘,这次我们去哪呢?
花枝无法回答女儿。她沉默着翻开她的笔记本,在一溜网名中找到了“九命猫”,凝视了一会儿,她在“九命猫”后面,又写下了另外一个网名“一叶斑斓”。这个单身网友,住在山西大同。
然后,花枝疲惫地闭起眼睛……站前广场那个玩游戏的小女孩,就出现在她面前了——那个邋遢的小女孩,她的手下有几只小铁碗,每只小碗扣住一颗漂亮的玻璃球。然后,小女孩慢慢地移动小铁碗,片刻之后,翻开第一只碗,是空的,翻开第二只,也是空的。第三只小碗翻开之后,仍然是空的……花枝的心缩成了一团,她想,那么多小碗怎么都是空的呢?玻璃球呢?那些漂亮的玻璃球怎么就没了呢?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