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小说《接骨师的女儿》的叙事艺术

2015-03-13 04:55葛志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2期

摘 要:谭恩美是当代美国著名的华裔作家,其作品以丰富的文学形象和奇特的故事传说震撼了美国当代文坛。 评论界对其作品的评论大多都是围绕着两代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对对方身份的认同以及情感交流的障碍展开,忽视了作品的形式技巧。笔者将依据热奈特的叙事理论探讨谭恩美作品《接骨师的女儿》所彰显的“讲故事”式的叙事结构和转换的视角及其在小说中的作用。

关键词:热奈特 叙事分层 嵌套叙事 视角转换 固定式内聚焦

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的女儿》(The Bonesetter's Daughter)是谭恩美(Amy Tan)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主题仍然跟她的前三部长篇一样,以旧中国和现代美国的社会生活为背景,围绕着华裔移民母女两代人的矛盾与和解展开,得到了文学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但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评论界对其作品的评论大多都是从文化的角度或围绕身份问题展开的,忽视了作品的形式技巧。谭恩美曾在报社的采访中指出对于她的作品的一个阅读误区:评论界往往关注于她的小说所反映的美国移民史或中国传统文化,而忽视了作为“文学本身,即故事、语言和回忆”的美学价值。事实上,作为语言学硕士的谭恩美在叙事艺术上有其独到之处,她在叙述结构、叙述视角等方面的安排上别具一格。笔者将依据热奈特的叙事理论探讨谭恩美作品《接骨师的女儿》所彰显的“讲故事”式的叙事结构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及其在小说中的作用。

《接骨师的女儿》是围绕一个家庭三代女人之间的独奏曲。主人公鲁丝与她的美国男友及年迈的中国母亲路玲住在旧金山,她与同居男友亚特维持了近十年的关系陷入了低谷,鲁丝惶恐而不得其解,母亲路玲患上了老年性痴呆症,记忆力急剧衰退,因此鲁丝的焦虑与日俱增。而母亲路玲,在失忆前希望女儿了解母亲身世的真相写的一本回忆录,记录了在旧中国的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这段讲述使鲁丝了解了外婆——一位中国山村接骨师的女儿——的悲惨遭遇,以及路玲的姐妹如何在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鲁丝在读了母亲的日记之后,慢慢地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的种种别扭与为难,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母女间的矛盾也随之冰释。

《接骨师的女儿》体现了非常娴熟的叙事技巧,它的叙事结构不是平面化的,而是朝纵深发展的叙事嵌套结构,或者是“中国套盒”(“Chinese boxes”)式的结构。《纽约时报》书评人南茜·维拉德曾盛赞《接》的结构,并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即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一、嵌套叙事理论

有关嵌套叙事结构,需要借鉴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叙述分层的概念。热奈特对叙事层次的定义为:“一个叙事所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且该故事层要高于产生这个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层次。”他把叙述层分为三个叙事层次:外叙事(extradiegetic)层、内叙事(intradiegetic)层和元叙事(metadiegetic)层。每个叙述层次都有一个叙述者。叙述者(narrator)即陈述行为主体,文本中的声音或讲话者。外叙事层为“第一层次”的叙事,“作者-叙事者”的写作行为就处在这一层次,外叙事层直接面对读者,而不是虚构的人物,内叙事层是指在第一层次里讲述的事件,比内叙事层更低的一个层次就是元叙事层,如果再低一层的话就是元元叙事(meta-metadiegetic)。奈特对叙述分层的描述中,有三点值得注意:(1)在不同的叙事间有叙述本身表示的界限,有不同的层次;(2)叙述分层中第二个叙事的叙述者是第一个叙事中的人物;(3)产生第二个叙事的叙述行为是第一个叙事中讲述的一件事。他还把处于内层的叙事称为“嵌入叙事”(embedded narrative),而外一层的叙事称为“嵌套叙事”(embedding narrative)。热奈特的三分法在嵌入叙事和嵌套叙事之间确立了三种主要关系:(1)直接的因果关系;(2)纯粹的主题关系;(3)无明确的关系(232-233)。在讨论小说的视点问题时,热奈特提出了“聚焦”(focalization)的概念,聚焦(focalization)即是视野的限制,表示“谁看谁感知”的问题。热奈特根据对视野限制的程度,分为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三大类型。零聚焦(focalization zero)又称为“无聚焦”,就是无所不知的叙述者形式,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可以用公式“叙述者>人物”来表示;内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即叙述者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叙事层次,可以用公式“叙述者=人物”来表示;内聚焦又分为三种形式:固定式(叙述者固定不变地采用故事里的人物一个人的眼光来叙述);不定式(即聚焦人物在A和B之间来回转换);多重式(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描述同一件事情)。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的焦点在任何人物之外,因而排除了对任何人的思想提供信息的可能性,叙述者所说的要比人物知道的少,可以用公式“叙述者<人物”来表示。

二、《接骨师的女儿》的嵌套式叙事结构

《接》的故事层面非常清晰,可分为三层:女儿鲁丝的故事直接面对读者,构成外叙事层,母亲路玲的故事构成内叙事层,外婆宝姨的故事则是元叙事层。这三个叙事层涉及到了两对不能沟通的母女的故事:路玲和宝姨的故事以及鲁丝和路玲的故事。两组故事中后者均为嵌入叙事,在路玲和宝姨的这组故事中,宝姨的故事是在她自杀后才被女儿路玲知道的,由于路玲赌气没有去看宝姨的手稿,因而宝姨的嵌入叙事没能阻止路玲嫁给仇家,母女最终没有相认,宝姨含恨自杀,手稿被宝姨所寄托的作用也消失了,因而宝姨的嵌入叙事不具备“行动功能”。但是,宝姨的自杀和对自己真实身世的了解让路玲大半辈子都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之中,导致路玲把对宝姨的歉疚寄托在占卜算命等神秘行为上,希望以此与宝姨通灵来获得谅解,因而,宝姨的嵌入叙事对路玲的嵌套叙事主要具备“解释的功能”。

在鲁丝和路玲的这组故事中,后者的嵌入叙事发挥了不同的作用。鲁丝在母亲路玲的记忆逐步消退之时,主动请人帮助翻译母亲的回忆录。路玲嵌入叙事的回忆录让鲁丝理解了母亲痛苦的根源,更促成了鲁丝对母亲的谅解,从而对母亲抱以补偿。这组关系中嵌入叙事的行动功能要大于解释功能。

宝姨和路玲的两个嵌入叙事都是回顾性的,目的都是为了向自己的女儿讲述过去以求得和解。这样,两位母亲在叙述过去的过程中,都掺杂着用当时的眼光来解释过去的图景。在嵌入叙事中,呈现出一种双重的聚集:嵌入文本的叙事者的叙事对象指向了上一层的叙事者,因而嵌入叙事反过来又涉及到了嵌套叙事中的事件,“展示了无法改变的过去对现在的逐渐浸染”(程爱民,2010)。正如米克·巴尔(2005)所言,“解释性的次素材的影响,加倍地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

三、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

叙述视角也称叙述聚集,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简单地说是指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过这种方式和角度向读者描绘人物、讲述事件、介绍背景等。“叙事角度是一个综合的指数,一个叙事谋略的枢纽,它错综复杂地联结着谁去看,看到何人何物,看者和被看者的态度如何,要给读者何种‘召唤视野。”( 杨义,1997)

在《接骨师的女儿》中谭恩美十分艺术地处理了叙述视角的问题,采用了两种叙事视角: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和第一人称叙事。书的正文有三个部分,第一、三部分是以女儿鲁丝为聚焦人物的第三人称叙事,第二部分是母亲路玲的第一人称叙事。作者在第一、三部分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安排女儿们作为叙述者,来揭露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展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但同时,她并没有使母亲们变得沉默,轻率地用第三人称代替母亲讲述故事,而是成功地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把表达的权利交给母亲,让她们成为自己故事的讲述者,去讲述自己在中国经历的故事,讲述女儿们不能亲眼目睹的情景,这使得母亲路玲更为自然、妥帖地叙述这些故事的内容以及它们的喻义,为西方读者提供一个了解异域文化的机会。《接骨师的女儿》中作者用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鲁丝的故事,而用第一人称讲述母亲的故事,扩大了她的素材的情感范围。“这样,当鲁丝痛苦挣扎来决定她究竟要从生活中得到什么还有她究竟属于哪里时,读者甚至比鲁丝更能理解她自己,把她放置于一个更大的私人记忆和历史变更的情节里。”

稍加观察就可以发现,无论是鲁丝的第三人称叙事还是路玲的第一人称的叙事,虽然属于不同的叙事层面,都属于热奈特“叙述者=人物”这一模式中的固定式内聚焦。在鲁丝的叙事中,叙事者的所见所闻一直局限在鲁丝这个人物身上,虽然是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但在她的叙事中从不透视其他人物的心理,也没有传统全知叙事中对事件和人物的介入性评论;而路玲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其实来源于她留给鲁丝的手稿,仅仅自述了来美国之前的那段经历。这种把视角局限在一个人物身上的叙事方式有助于增加悬念,读者可以跟随她们一起去发现造成自己痛苦的根源(程爱民,2010)。当这种固定式内聚焦的叙事视角和小说中的情节突变(Recognition Plotting)相结合时,可以使读者更加深入人物的内心,融入她们的故事之中(Holman & Harmon,418)。小说中的情节突变是指故事中的秘密或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情节,在小说中在路玲最终在了解到母亲和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去寻找母亲未埋掉的骸骨,一生中时刻乞求“宝姨”的宽恕。而鲁丝最终了解到母亲路玲过去的不幸遭遇之后,对母亲产生了同情,理解和宽容,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这使得两代人感情上的伤疤得以愈合。这种叙述视角的精心设计,不仅使人物形象更丰满,而且使小说的故事产生了一种立体感,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四、结论

谭恩美在创作的过程中采用嵌套式的叙事结构,通过母亲讲故事来构建整部小说的结构。为了使故事显得生动形象,她用不断切换的叙述视角,将不同的故事让不同的叙述者娓娓道出,成功地将看似杂乱无章的故事片段编织成一个有机且意义丰富的整体,使作品显得更加生动,呈现给读者一幅连贯而立体的异国风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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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志薇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 20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