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2015-03-12 09:54李静睿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螃蟹

李静睿

早上10点,黑霾沉沉。我在八里桥批发市场买了螃蟹,进小区门禁前去看邮箱,9点出门我已经看过一次,过去两个多月里,我每天下楼十几次查看邮箱。除了买菜往返,我还热衷于下楼倒垃圾,吃一个橙子倒一次,扔两张纸又是一次。

这次里面多了一个黑信封,终于。夹在我的信用卡账单、梁一宁收到的圣诞贺卡和宜家新品目录中间。略带磨砺手感的黑色纸张,没有封口,没有邮戳,没有收信人和寄信人。我进房间后来不及换鞋,坐地板上打开信封,孤零零一张A4纸,宋体四号字加黑加粗:“梁一宁,法定失踪。阅后即焚,不得拍照,一经发现,状态失效。”

就这么些,我心里知道,20个字加上人名。又读了一遍,反复确认“法定失踪”四个字。蒸螃蟹的时候才把它烧了,一小撮黑灰,冲进下水道。螃蟹很肥,膏满溢出来,我坐下来吃螃蟹,姜醋里加糖。又一个螃蟹。

梁一宁失踪那天,10月17号,早上赖床,他从后面抱住我,说:“我们今天吃螃蟹好不好?我突然馋螃蟹,等会儿一起去八里桥?”最后我一个人去了,梁一宁有邮件要回,没人替我拎菜,我穿平跟鞋出门,习惯了两个人,只觉得右边空荡,好像被人生生砍掉一只手。市场上太湖蟹45块一斤,我买了4个,两公两母,刚好两斤。又走5分钟到花鸟市场,买绿色龙胆和绿色百合,梁一宁喜欢这些,绿色的花,红色的叶子。

回到家里不见梁一宁,没带手机,穿走皮鞋,拖鞋整整齐齐摆在地毯上,电脑留着他回信的页面,我出门前给他泡的竹叶青浅下去三分之一,烟灰缸里有两个烟蒂。我把那4只螃蟹养在汤锅里,蟹钳疯狂划过不锈钢锅壁,我整夜不睡,听那尖刺的声音,龙胆和百合有悠悠香气。

第三天螃蟹终于死了,我终于接受这件事:梁一宁失踪。那天晚上把4个螃蟹都蒸来吃掉,死螃蟹有腥味,蘸剁椒也压不下去。半夜胃痛,起来呕吐,房间漆黑,只有无线路由器闪蓝光。我坐回床上,并没有哭,万物理应寂静,我还是听到扰人声音。

我惦记梁一宁想吃螃蟹,就每天去买一只,把他的拖鞋摆好再出门。去八里桥要坐三轮车,相熟的师傅只收我8块,他开始几天问我“你老公呢”,我说“他今天有点事”,持续了一段“今天有点事”后,他不再问了,把价钱调整为往返15,在市场门口等我20分钟。寒风勾人魂魄,我有一辆能拉上玻璃小窗的电动三轮车,马达声突突,我靠着左边坐,右边是师傅的抱枕,红布污脏,上面绣着两只鸟。回到家里,拖鞋原地不动,我把它放回鞋柜,装作这件事并未发生,又一天过去了。

太湖蟹下市,变成梭子蟹,前缘有锐齿,末齿带倒刺,我两次戳破指头,血滴成花朵形状,渗进米白色餐盘。吃了太多螃蟹,胃寒如冰,暖气片烫手,我还是整日喝滚水。今天这只梭子蟹重6两,卖蟹的人打包票说是满黄,我在厨房里犹豫片刻,打开门把它放了,看它歪歪穿过走廊,我希望它恰好搭上电梯,带上满肚子蟹黄,去到自由之地。出小区左拐就是通惠河,它只需走三百米,穿过垃圾箱、停车场以及一个复杂的十字路口,垃圾车呼啸而过、郊区中巴车强行变道,也许它能躲开这一切,抵达三百米外的清澈小河。

没有螃蟹,我煮了碗素面,泡在酱油汤中。这是12月29号的傍晚,窗外有混沌灯光,困意突然袭来,我突然意识到梭子蟹长在海里,我不过放它走向死亡。

“法定失踪是最好的一种失踪。”梁一宁缩在被子里,咬耳朵告诉我。手机放在老远的地方,房间漆黑,拉上密密窗帘挡住月光。

“除了法定失踪还有什么?”我问,紧紧搂住梁一宁的腰。盛夏,两个人身体濡湿,耳垂火烫。让我们激动的不是性欲,而是禁忌与秘密。

“非法定失踪。”梁一宁悄悄说。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法定失踪更好。”

我“哦”了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透气,梁一宁也起身抽烟,烟气在空调房里缭绕不散,我们开始大声说话,讨论《Black Mirror》的剧情。在自己家里,我们的声音也是太大了。

那天晚上本来邱永和林零要来吃晚饭,他们住西边,我们住东边,快两个月没有见过。饭局是林零临时约的,中午打电话过来,时间紧张,我只买了条鱼,烧一锅邱永爱吃的红烧肉,手一抖,放多了冰糖。

6点半,我刚把桂鱼放进蒸锅,撒上姜丝,林零到了。她一个人,打扮齐整,真丝印花连衣裙,5厘米高跟鞋,涂着玫红唇彩,更显脸色煞白,拎一袋子葡萄。我以为邱永在楼下停车,桂鱼熟了,还是没人上来。梁一宁对我施眼色,我悄悄撤掉一副碗筷。

3个人默默吃饭,红烧肉没人动过,空调开得低,油渐渐半凝,让肥肉更不可下咽。林零急切地吃鱼,最后只剩一副骨架,她把骨架夹到盘子里,放下筷子,神经质鼓捣那些鱼刺。我在边上替她剥好葡萄,浅绿色果肉,看起来极酸,她并没有吃。

梁一宁打算收拾桌子,林零示意我们过去,盘子里鱼刺摆成一个“法”字。她抬头看我们,两腮微红,眼睛闪光,又随手把鱼刺拨乱。梁一宁洗碗,我把垃圾拿下楼,林零也要走了,跟着我下去,我们在小区垃圾桶前拥抱,食物即将腐败的味道逃无可逃,两只流浪猫蹲坐一堆香蕉皮上,眼巴巴看着我们,林零小声说:“你让梁一宁好好的。”猫喵呜跑远,又回头望过来。

后来就到了晚上,梁一宁告诉我“法定失踪”这个词,床上突然漫出鱼刺的腥味。我们重新躺下去,他又把我拉进被子里,压低声音说:“听说会有个黑信封。”

“什么黑信封?”

“法定失踪,家人会收到一个黑信封。”

“有什么用?”

“不知道。反正会有这么个黑信封。”

“林零收到了?她为什么不说?”

“她不敢。”

现在我知道,的确不敢。我没有睡到明天,半夜醒过来,默背那20个字,反复回忆前面的人名到底是不是“梁一宁”,越想得细越失去信心。我不喜欢他的名字,因为“宁”字又有N又有G,四川人读不出这个音,我总读成“一林”。这么一听又像在叫潘意林,经济系99届的那个男生,个子算高,脸上长痘,剃平头打篮球。追过我一段,认真地追求,去自习课室堵我,情人节送花,平安夜给我在学校电台点歌,Sarah Connor 的《Christmas In My Heart》,我在食堂里打饭,大喇叭里传出沙沙歌声,Tomorrow may be grey,We may be torn apart,But if you stay tonight,It’s Christmas in my heart。

我挺感动,但我已经有了梁一宁,他知道有人追我,不怎么高兴,却也没有太不高兴,毕竟平安夜我们住在一起,学校外的小宾馆。我们存了一周钱,两个人合吃一份蔬菜3两饭,才够钱去开房间。为了和潘意林区分开,我后来习惯了连名带姓叫他,梁一宁,梁一宁。现在四下寂静,我叫出声来,梁一宁。

房间有回声——我们买了一套大房子,我突然想起来,今年的圣诞节已经过了。那天我做了什么?吃了螃蟹,通宵不睡,大概如此,唯有如此。

7点半,我坐6号线二期进城。人潮汹涌,车厢里有人刚吃了韭菜盒子,我本来可以避开高峰期,但我太着急,走出门时雾气未散,看不清眼前的北京。这是刚开通的新线路,修了多年,拆迁后有大片瓦砾废墟,一直到梁一宁失踪前,我们也没有找到进站口。梁一宁半夜想讲鬼故事,就说:“幽灵站台,喏,就是我们楼下那座,跟幽灵船差不多,进站台的人都会失踪。整整齐齐进去,整整齐齐不见了,过了一阵,零零星星冒出来,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有的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可能是鬼。”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吓不住人,我只说“无聊”,打个哈欠睡了。

没有幽灵,站台就在废墟里,被几台黄色起重机遮住,进站口巨大,吞吐人群。我整整齐齐进去,一个半小时后整整齐齐从昌平线出来,后来坐到位子。我看完一本言情小说,结局不好,男主角死了,又是都市类,不可能在番外里复活。我闷闷不乐,饶是这样,也注意到对面的男人一路看我。我打扮过,穿细高跟皮靴,化了妆,唇色鲜红,在地铁里脱掉黑色大衣,里面是绿色小翻领礼服裙,紧紧掐腰。我就穿这身衣服出地铁,坐上一辆郊区公交,车窗关不上,尘土扑面,路旁开始有人卖菜,渐渐到了没有人的地方。

司机说,到了。我下车看到路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用圆珠笔写着:“取暖费由此进。”画了个箭头,指向孤零零一栋平房。进门才发现挤满人,大都是女人,沉默着排队,前方有块黑色玻璃,开一个小窗,外面的人递钱进去,能看见里面伸出的手。

我早知道有这个地方,却昨天才查到地址。如果你把所有关键词为“黑信封”的链接看完,就能找到一个论坛。如果你细心看完所有帖子,就会发现一套在线测试题,题目很难,有柏拉图和克尔凯郭尔,还有量子物理,答题时不能另开网页搜索,限时一小时。一路做到最后,输入失踪者的名字,屏幕上就会闪出地址,像小时候玩《仙剑奇侠传》,入迷宫前屏幕上滚动提示,持续30秒。两个月里我无数次做这套题,直到能默背正确答案,但输入“梁一宁”后总是死机,一直到昨天,一直到我收到黑信封。有趣的游戏,智力和耐心,绝望和冒险,如果真的只是游戏,梁一宁会喜欢它,他会赞赏我终于走到这一步,赞赏我答出光的波粒二象性,何为拉斐尔前派,康德的三大悬设。

房间里都是走到这一步的人。我们在沉默中互相打量,隐约生出骄傲感,隐约看不起没能走到这里的那些可怜的人,枯坐家中,烧掉黑信封,没有下一步可走。只要有下一步可走,就还有一件事等在前头,两个月里我等着黑信封,现在我等着交取暖费。

没人知道取暖费是多少钱。没人知道取暖费到底有什么用。看完论坛每一个帖子也没有答案。我取了5万,厚厚一个信封,贴上黄色便签纸,纸上用隶书写着梁一宁的名字。看论坛填不满两个月空荡荡的时间,深夜里我临了几十次《张迁碑》,这3个字写得有点功底。

抱着信封排队,无人说话,室内没有暖气,我还是渗出汗来。前头是一个小姑娘,穿红色毛毛虫式羽绒服,UGG雪地靴,不会超过25岁。她在窗口前停留许久,不知道为什么装钱信封被退了出来,我看着她脸色陡然煞白,嘴唇乌乌,极慢地走出门去。人人都偷偷看她,依然无人说话,逼仄房间里,连咳嗽声都惊动天地。

我把信封推进窗口,许久没有回响,汗水猛地干燥,只觉手脚冰凉。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惊恐地寻找任何安全之地,但我的肉身定在原处,没有挪动哪怕一厘米。我不该穿这双靴子出门,太薄太紧,塞不进一条加绒的打底裤。又等了一会儿,窗口递出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漂亮的隶书写着:“下午三点,荷花市场门口广场。纸条自行处理。”

我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茫然四顾,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收到它。也许上面显示的地点不一,雍和宫南门取香窗口左侧,朝内81号鬼屋正门,通州运河森林公园门口小卖铺,清华大学王国维墓碑后方小树林,诸如此类。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我根本没有提出问题。

我捏着那张纸重新上了郊区公交,窗口依然大开,我可以撕碎它扔出窗外,但我思索良久,最后吞下了纸条。

水面结冰,冰车和冰鞋在烟灰色冰面上划出雾气。斜对面照例有人砸开一个角冬泳,其实游不开,15米就得拐弯。我和梁一宁来后海吃完饭,裹成两粒胖汤圆散步,他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声音瓮瓮:“这哪里是冬泳,分明是在泡澡。”泡澡的人听见了,怒气冲冲往前游去。

失踪给一张没有打光的照片加上美化滤镜。我和梁一宁恋爱5年,结婚7年,琐事消磨,时常争吵,吵得激烈时,我暗地里希望过另有男人出现,让我积聚勇气,和他离婚。这种愿望真实,然而短命,和好之后,我们依然是恩爱夫妻,做爱之前,他喜欢用手指在我的大腿上写字,让我辨认他在沉默中说出的情话。现在梁一宁失踪,我们可能永远都是恩爱夫妻,一个人睡觉,皮肤渴望冰凉手指划过的声音。

我靠着荷花市场边的球形墩子,等鬼知道什么人,鬼知道什么事。小广场密密挨挨没有缝隙,有人随着京胡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诸葛亮是个白脸胖子,唱到“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时,假装抚琴。中间有白发老头,手持巨大毛笔,蘸水在地面上写字,写的是刘禹锡,到后面“飞入寻常百姓家”时,最前头的“朱雀桥边野草花”已经渐渐消失。一切正常,让我的不正常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像在人人都安心泡澡的地方,有人摆出姿势,一定要游起泳来。

有男人向我招手,我左右确认,的确是向我招手。他裹成黑色汤圆,黑围巾遮住整张脸,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慢慢解开。我定睛看了一会儿,没有错,这是潘意林。他不再长痘,面色苍白,像毕业这十年都躲藏在一块黑色玻璃之下,个子还是高,却见了佝偻,可能再也没有打过篮球。

潘意林示意我沿着后海散步,我们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经过几十串冰糖葫芦、云朵般的棉花糖、等待油炸的蚕蛹和蝎子。在人声最喧嚣的地方,他忽然开口说:“我毕业的时候考了公务员,先是做会计,现在是财务主管。”

我没能把眼前这些事情完全联系起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记得,你学的是经济。你在哪里做财务主管?”

他不说话了。湖边有风,吹动枯败柳枝,树下有人下棋,我们停住看那盘残局,我满脑浆糊,差点没有看出连环炮。又过了一会儿,潘意林才回答:“跟你说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是我的口头禅。潘意林追我的时候,偶尔夹缠不清,每隔一段会打电话来逼问我“到底为什么选梁一宁不选我”,我有点反感,就说“跟你说不清楚”,然后挂断电话。毕业前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在图书馆门前迎面走过,我觉得尴尬,他却突然拉住我,笑眯眯说:“再见啦,亲爱的‘跟你说不清楚’小姐。”阳光灼人,我记得他头发反射虹彩,手里拿着一本卡夫卡的《审判》。我们在西方文学选修课上认识,第一次课潘意林恰巧坐我边上,后来他就总是坐我边上,他记牢了我用来占座那本毛概。他写情书,投到我们系的邮箱里,信里说“要是我能让你在我身边这张小沙发上坐下,拥有你,看着你的眼睛,那该多好”。见面又老老实实告诉我,抄了卡夫卡给未婚妻写的信,没抄好,忘记他身边其实没有小沙发。

那盘棋下完了,输棋的人在石桌上拍出10块钱。我和潘意林继续往前走,我偷偷看他,试图找到潘意林的确是潘意林的证据,夕阳在脸上投出变幻光影,我只看清他鬓角有零星白发。又一段寒冷的沉默后,他说:“我也结婚了,我家就在6号线上,最西边那站,东南口出来右手边的小区,进门第一栋就是,你什么时候方便就来我家吃饭。”他拿出钱包,给我看他老婆照片,其实看不清楚,模模糊糊一张白脸,头发编一根粗辫子搭在胸前,我当然说:“哇,好漂亮。”

我们绕回小广场,写毛笔字的老头正打算收拾东西,潘意林快步走过去,说:“我也试试。”他把笔蘸透水,写了好几行我才认出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诗,课堂上老师专门分析过的一首:“上帝!你看哪,我已倦于复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拿走一切吧,但要留下这朵红玫瑰。”

潘意林在红玫瑰之后另起一行,写得更小更草,只有4个字:“等我消息。”这是隆冬时分的北京,空气中没有丝毫水分,那些诗和最后4个字以及潘意林本人都消失得太快,水泥地一片空白,我疑心这些事情不过是在梦里发生。

我坐在家里等潘意林消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告诉我消息,他没有问过我任何联系方式。手机?座机?邮箱?微信?QQ?微博私信?FACEBOOK?开心网?站在我家门外敲击摩斯密码?使用叔本华的意念?没有线索,只能枯坐等待,在家中苦学摩斯密码和各种藏头诗。不敢出门,买菜也用淘宝,每当快递员上门,我满怀期待看着他,幻想他另有身份,幻想他会左右张望,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出“消息”。

但并没有。快递员的确是快递员,在我签收后迫不及待赶往下一家。我打开纸箱,上海青就是上海青,鲈鱼肚子里没有藏着纸条,花菜被我一朵朵掰开泡在水里,半个小时后也没有看出端倪。有一回的五花肉煮到一半,猛然发现上面有紫色标记,我心里一惊,连忙捞起来细看,发现是检疫印章,模模糊糊看出是“放心肉”的圆形章,但也许印章中另有被我煮掉的深意。

这块肉让我懊恼3天,几乎吃不下东西。胃里空荡,却又燃着火,不知是什么燃料能这样一直烧下去。靠着落地窗往下望,卖水果的,卖煎饼的,修鞋的,卖豆制品的,轻霾笼罩人间,我不敢确定他们真的是他们,也许搁豆腐的木板下藏着匕首,金灿灿的湖南冰糖橙里埋有窃听器。徒手摊煎饼的天津女人,终年围一张红色米老鼠围裙,两坨红脸蛋,胡乱束着马尾,用郭德纲腔问我要不要辣条和火腿肠。谁知道呢,也许她每天7点收摊之后,梳洗一番,吹卷头发,穿闪光丝袜,进出新光天地。

过了一个月,没有“消息”。我开始慌神,用尽一切办法在网上搜索“潘意林”,搜到一个“温岭市日腾银山金银花种植专业合作社经理”,网页上留下手机号。打电话过去,对方真的在卖金银花,三百斤起订。又有“巴县界石人民公社石岗管区社员”,是农村青年第一届春季生产运动会栽秧健将,首创7小时栽秧2亩6纪录。没有财务主管潘意林,在黑色玻璃后面上班的潘意林,我的大学同学潘意林。

半夜看电视,重播某一届国际大专辩论赛。我突然想起当年潘意林参加过这个比赛,我们学校最后拿了冠军,他是三辩,决赛时的总结陈词很得好评。潘意林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找我,把奖章给我看,我有莫名得意,但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你给我看干什么,又不关我的事。”他讪讪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确切年份,上网搜出那次比赛的资料。冠军队有张合影,放到最大细看,三辩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潘意林当时也是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但那绝对不是潘意林。我关上网页,敲击鼠标的滴答声吓住了自己,也许我的记忆出现偏差,也许为了阻止我的记忆,他们修改了整个世界,但他们到底是谁?

第二天我摸黑出门,在天津女人那里吃了煎饼,加双份辣条和火腿肠。路灯未灭,我借光仔细观察她的脸,试图找到另一张脸浮动的痕迹。6号线一路往西坐到尽头,东南口出来右手边的小区,进门第一栋。开不了门禁,也不知道门牌号,我问所有进出的人:“请问潘意林住这里吗?”风吹得越发激烈,我冻僵手脚,木木站在门口,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早上8点,谁会站在别人家门口等人?谁会没有对方手机?后来有个女人,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穿酒红色羊绒大衣,我在玻璃门外看她细细搜了邮箱,就那么30厘米见方的邮箱,看起来空空如也。她搜了怕有5分钟,才打开门禁出来,双眼红肿,嘴唇干裂。我问她:“请问潘意林住这里吗?”她略微发抖,还是一言不发往前走去,我注意到她上面打扮这样正式,下面却光脚穿一双米色棉拖鞋。

重新坐上地铁,沿着上次的线路去了昌平。还是那班郊区公交,下车还是那根电线杆,上面贴着同一张纸:“取暖费由此进。”沿着小巷子走到尽头,门外就听见鼎沸人声,进去看见敞亮大厅,开放式柜台,里面坐着身穿制服的年轻女人,飞快数钱,飞快盖章。我问排前面的大妈:“这是干什么?”她上下打量我,说:“姑娘你没毛病吧?门口不是写着么,交取暖费啊,你是不是没带现金?这里可不能刷卡,你出门往左边走,走一里地,才有提款机。价钱你知道吧?今年可是一平方米25 了,你别取少了,要不还得重走一趟。”

我问:“取暖费什么时候是在这里交了?”

大妈又反复打量我,看上去真的有点担心:“嘿,姑娘你真的没病吧?这里一直就是交取暖费的啊,我都交了多少年了。你是不是头晕糊涂了?喏,人这么多,且等着呢,那边有椅子,你先坐一会儿去,我帮你排着。”

我的确头晕,就听了她的话坐在椅子上,快排到我的时候才说:“哎呀,我忘记取钱。”往外走上大路,风吹散迷雾,蓝天之下万物清晰,让这个世界有一种坦荡的悬疑。

梁一宁大概10点回到家。我9点50去楼下买点生活用品,11点10分回来,地毯上整整齐齐摆着他的皮鞋,房间里有浓浓烟味,他那包软玉溪没抽完,一直放在电脑边。梁一宁躺在床上,裹住被子,紧闭双眼,窗帘拉得很紧,房间里暗如深夜。

我换了睡衣上床,攥住被子的一角缩在床边。开始没有动静,后来他才凑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用手指在我大腿上写字,指尖冰凉,让皮肤爆出颗粒,我在沉默中辨认他的字迹。梁一宁对我说:“我告诉过你,法定失踪是最好的一种失踪。”

就是这样。梁一宁回来了,这意味着他从来没有失踪过。我们闭上眼睛,把世界隔绝在外,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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