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麒陵
会不会她牵上这只羊,就仿佛身在草原,身在家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身前身后是她挨挨挤挤的牛羊。
那只羊,终于被很多人看见了。《晚间新闻》的“随手拍”栏目,它被人用手机拍了段视频。
那是只灰黑色的小羊,骨肉匀称,在羊的年龄里该是个少年,头上刚长出两茬小尖角。有人的时候,它会忽然疯起来,竖着小角上蹿下跳佯作顶人。有时候也来真的,尤其钟爱小朋友,那次就把一个四岁小姑娘的腿肚子划破了皮,幸好当时是拴着的。小姑娘嗷嗷大哭,家长来找羊算账。张奶奶这才跑出来,护着她的羊。
张奶奶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蒙古族,她长得就像历史书里的铁木真,大脸盘,疏短的眉毛分得很开。她瞅瞅小姑娘的腿肚子说:“破了点皮儿没啥事,用唾沫擦擦就好了。”小姑娘的家长不乐意了,吵嚷起来说要是破伤风、狂犬病怎么办,这是小区绿化带,谁让你不把宠物管好。看热闹的人多了,张奶奶害怕,就拉着羊往家走,一边还孤单地辩着:“这是羊啊又不是狗,它天天都洗澡它没病。”
他们错了,那只羊不是宠物,虽然张奶奶宠它,刚抱回来的时候给它冲奶粉喝,天天拉着它出去吃草吹风晒太阳,晚上拎着一桶温水在阳台上给它洗澡,用软刷子给它刷毛,要很小心地拈起掉在地上的碎毛,纸皮箱和旧报纸做的羊圈也要天天扫,扫出来的羊屎要严严实实地包上几层,要单独装一个双层垃圾袋,不能过夜,要马上拿到楼下垃圾车上。即使这样,媳妇还是要和儿子吵:“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几代都是牧民啊!你妈那么爱放羊怎么不回草原去呢?”吵下去便会说到做饭的老问题,媳妇是福建人,要吃米饭和精致的小菜,张奶奶总是学不来,只会顿顿做馒头和面条,媳妇就不让她做饭,宁愿下班回来自己动手。
闲着帮不上忙,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这滋味不好受。张奶奶总求邻居们给她找份活儿干,“扫大街的也行,带小孩的也行”。邻居都不当真,一是张奶奶的儿子在企业里是个中层领导,肯定不能让母亲扫大街;二是张奶奶都快七十了,人家还真不敢请。坐在家里白白等吃让她不安,有时候便故意在儿子面前嘀咕,有点试探的意思:“哎我真没用,在你家啥也干不了,还是回草原去吧。”开始的时候儿子还耐心开导,次数多了儿子也烦了,再加上工作家务什么的也让人心情烦躁,有一次就说:“那你回去吧。”
回去是不现实的,老家什么都没有了。前两年有个探矿队来打了十几口钻井,草场全被糟蹋了,老房子也好多年没修补过,冬天根本住不得人。当初收拾东西到南方城市跟大儿子住,就没打算再回去。更何况出来的时候多么风光,乡亲四邻看着都眼红,说张奶奶熬出头了,这些年的苦没白吃,总算把儿子培养成材了,以后可享大福了。
她不想回去,就不好意思再说那些话,也就是这时候,儿子忽然抱回一只小羊羔。儿子说是下乡路上捡的,媳妇却总疑心是他在哪儿买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张奶奶可有活儿干了。
媳妇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逗弄一下小羊羔,张奶奶很珍惜有了共同话题的这一刻,她说羊就说到草原上去了,就说到那时候自己养的70只山羊50只绵羊30头奶牛,夏天烈日炎炎雨淋脖子浑身透,冬天爬冰卧雪忍饥挨冻,春天休牧挨家挨户借钱买饲草料,那不肯借的人家说都没钱买草料了还供儿子念书干啥啊,她咬咬牙就是借三分利高利贷也要熬过去,也要供儿子读大学,就是要争那口气!这故事媳妇听过不下二十遍,渐渐也烦了。
张奶奶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媳妇可能爱听的话题,她说你们南方人吃过羊肉,但肯定没吃过古勒岱。果然媳妇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啊?张奶奶有点得意:那就得在咱们草原上吃,刚宰的羊,新鲜的羊杂切成小块满满地塞进油肠里,现做现煮,切成一片一片,蘸酱油,那美的,那好吃的!儿子在旁边猛点头,是挺好吃。媳妇说那可太不容易吃到了,谁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草原去!张奶奶望望儿子再望望媳妇,忽然豪迈起来:“吃!八月十五咱们杀羊!古勒岱,涮羊肉,手扒肉,烤羊腿——孩子们痛痛快快吃顿羊肉!”
保安提过意见,说羊不能吃绿化带的草。张奶奶赶紧拉着羊换个地方,一边有点笨拙地讨好保安:“羊小,吃不了多少。八月十五就杀了吃肉,到时候请你喝碗汤。”那只羊一定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它还是紧紧跟着张奶奶,挨着她,蹭着她,无比的忠诚和信赖。
有意见的人渐渐多起来,张奶奶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匿名彩信,那只羊的照片,旁边写着“羊吃绿化草”,一堆屎的照片,旁边写着“羊拉了”。关于吓着了孩子的投诉直接找到家里来,媳妇尴尬地向人家赔不是,眼神斜过来,张奶奶抓起一个塑料衣架打羊,“让你淘气,看我不抽你,我抽死你!”媳妇好声好气地把投诉的人送走,说:“快了快了,八月十五就杀。”张奶奶也在后面喊:“到时候过来喝碗汤噢。”晚上给羊洗完澡,擦干了,张奶奶默默地戴上老花镜,借着阳台上微弱的亮光,看看打过的地方有没有伤。那只羊偶尔叫一两声,不知什么意思。世界上没有几只羊像它住得这么高吧,十七楼的阳台外,能看到许多灯火。
然而这回不一样,那只羊上了《晚间新闻》,物业公司不能再坐视不管。谈判结果是,羊可以养到八月十五,或者关在自己屋里养,或者带到小区外面养,但绝对不能出现在小区花园里。
这以后,小区里就很难见到那只羊了。
每天早上,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样,张奶奶走出小区大门,一手牵羊一手拿着小凳子,保安会跟她打个招呼:“放羊去啊。”张奶奶答应:“啊,放羊去。”她牵着羊走上街头,走过一家又一家招牌琳琅的店铺,走过一条又一条车流汹涌的马路,有点焦急地寻找一块草地,找到了,就把羊拴在树上吃会儿草,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歇一歇脚,却仍是焦急地东张西望着,怕突然哪里跑出个人来赶他们走。
他们在街市上乱转,一个人,一只羊,不知是她陪着那羊,还是那羊陪着她。那种单枪匹马的架势,那种格格不入的架势,总让人不免多看几眼。那只羊仍是昂着头的样子,而她却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她牵上这只羊,就仿佛身在草原,身在家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身前身后是她挨挨挤挤的牛羊,而那些还没熬出来的日子里,她是否也曾愣愣地看着它们,想从它们身上看到将来和盼头。
小区的人们见不到羊,没多久又开始觉得无趣,小朋友们缠着家长要找羊玩,忘了曾被它吓哭过。而八月十五终于到了,人们心头都紧了起来,月亮很圆的那个晚上,很多鼻子等待着又害怕着从空气里传来炖羊肉的浓香。
第二天上班,在小区门口又看见张奶奶出去放羊,人们松了口气,心里竟然有些惊喜。
“张奶奶,放羊去啊。”有人热情地打招呼。
“啊,放羊去。”张奶奶有点不好意思,把羊拉紧些,快步走过去,“没草吃,不长肉,太瘦,等过年再杀——到时候请你喝碗汤。”
摘自《视野》2014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