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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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声家的房子会摇晃。
她家在大马路旁,每逢有载满沙石泥土或是建筑材料的大卡车经过时,地面会轻微振动起来,连房子都会轻轻摇晃。
有时摇着摇着,天花板的灰尘碎屑会掉落下来,呛得人一鼻子灰。
一摇二晃下,房子南面的墙壁早开了条裂缝。顾小声躺在床上,透过那条裂缝,能看见外面的光线,她头枕着手臂,一动不动地躺着发呆。
李老师是县小学的美术老师,这时上班去了,还没下班回来呢。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可以。安静的环境让心情也随着低落下来,她很失落。
而散落在她脚边的一张信纸,是她失落的原因。
信纸上写了这么一句话:顾小声,你是个撒谎精,我们讨论后决定,和你断绝同学关系,你不要再来缠着我们。
她能认出是温和和的笔迹。
温和和这么针对她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她昨天无意评论了一句温和和新买的裙子丑死了。
信纸的下方还附了许多同学的签名。顾小声数过,一共是四十二个。而她的班级里总共有四十四位同学,也就是说,除了她自己,还有一个人没有在这张宣称要与她断绝同学关系的纸上表明态度,签下名字。
是谁?她眼睛一亮,一道身影从脑里晃过。她跳起来按着那张纸找,果然没有在上面看到刘弘贝的名字。
她一乐,忍不住抱着信纸笑起来。
刘弘贝够意思。她果然没有看错他。
但笑着笑着,她听到门口有响动,又连忙把信纸往书包里一塞,像猴子一样火速蹿到她的书桌旁边,打开作业本,装作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她像模像样地咬着笔头,对着练习本上最后一道题皱眉,假装冥思苦想得旁若无人,其实她的耳朵早就竖起来,听着房间外面的动静。
李老师进了门。
李老师在脱鞋。
李老师放下袋子。
……不好,李老师往她房间来了。
她拽过草稿纸,开始在上面写数学公式。
在她写到第四道公式的时候,李老师倚着她房间的门框,问顾小声,“小声放学回来啦?”
顾小声啊了一声,好像是被打断了做题思路一般地懊恼道:“我刚回来。”
李老师继续问:“真的吗?”
她眼睛也不眨地点了点头:“真的,没骗你。”
她没想到,下一刻李老师却开始发火,她愤怒极了,指责的语气中又带了极大的失望:“你学校老师都打电话给我了,说你又早退,你还撒谎骗我,骗人那么有意思吗?你骗得了我吗?”
李老师有一个缺点。性格不好,暴躁,发作起来絮絮叨叨,跟你翻旧账能翻到上辈子去,简直没完没了。
顾小声早就见怪不怪了。
李老师发作得差不多了,才狠狠踩了一下地板,转过身出去了。
出去之前,顾小声听见李老师骂道:“你这个小撒谎精,这骗人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告诉你,撒谎不是好孩子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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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声能做一个好孩子。这是李老师的心愿。可惜注定实现不了。
事实上,顾小声一直撒谎。
比如,期中考试之后,她撒谎说自己考了第三名,可事实上,她连全班三十名都挤不进去。考得最好的一次,她刚刚好排在第三十一。
再比如,她曾向同桌的姑娘吹嘘她曾经获得省级舞蹈比赛一等奖,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上过正规的舞蹈班,只在七岁那年,跟着邻居家的姐姐跳过一遍广播体操。
同桌的姑娘早就知道顾小声的为人了,也不和她分辩,只噗嗤一声笑了:“我好久没看见过有人能把牛皮吹得这样清新脱俗了。”
再再比如,她会在下课时跑去教师办公室的门口溜达一圈再回来,眨着双眼对班长说:“老师有事找你,喊你去她办公室呢。”
撒谎一次两次,大家也还不介意,只当她性格开朗,爱开玩笑。但久而久之,大家终于忍无可忍,决心要和她断绝同学关系。
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大家都还是比较单纯的,喜欢充当正义的化身。
于是温和和一呼百应,成功说服全班人一起孤立顾小声。
于是便有了那封以温和和同学为领头人,四十二位同学署名的宣告书。
顾小声丝毫不介意,在确定了纸上没有刘弘贝的名字后,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她也不介意别人拿她取笑,也不介意别人喊她的外号,撒谎精骗人鬼什么的都好,随他们喜欢,只要刘弘贝不这么喊就行啦。
她夜里喜滋滋地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见到刘弘贝要怎么和他道谢,顺便提出和他去校外的饺子店吃一顿饭。正打算着,李老师在外面喊她:“小声,去接电话。”
李老师正忙着画一幅画,忙得头昏脑涨,没有空闲去接铃铃作响的电话。
她啪嗒啪嗒拖着拖鞋跑过去,电话里是年轻男孩的声音,低沉清澈,非常有特色,她能认出是刘弘贝的嗓音。
刘弘贝说:“今天的事我没拦住他们,你别介意。”
她脑袋当机,好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打着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虽然我没拦住。”刘弘贝又说话了,“我也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我没有在纸上签名,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揪着电话线眉开眼笑,耳朵却灵敏地听到李老师房间里的响动,下一刻,李老师问道:“谁打来的电话?”
“我同学。”她忙捂住电话话筒,对着李老师房间应道。
“男的女的?找你做什么?”李老师总是非常在意有没有男同学和她来往密切。
她马上说:“女的,女的,找我问今天的课后作业是什么。”
李老师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破旧的老屋隔音效果并不很好,她怕李老师偷听,也不敢多说,怕李老师起疑,欲盖弥彰地对刘弘贝说:“今天的作业啊,数学卷子一张,还有英语单词要背喔,明天要听写的。”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笑了一下:“我知道。”
“好了,我都听到你妈妈和你说的话了。”他似乎是笑了笑,不等她开口又说,“挂电话吧,明天再说,别让你妈妈知道有男生打电话给你。”
她立刻回应:“她不是我妈。”
电话那边的男生顿住。
她却不给他机会再问,挂了电话,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她望着墙上那一条裂缝,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只是接了个电话而已,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她却这样鬼鬼祟祟地瞒着李老师,怎么搞得像真做了亏心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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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摇晃着醒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外边的马路上一定又是有货车经过了。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滚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看。
这一条马路沿途并没有什么商店,所以除了车辆,来往的行人并不多。以致于她在这一番空旷的视野里,一下子就望见了那个少年,她心中的那一个少年。
男生规规矩矩穿着第一中学的校服,骑着黑色的自行车。他单脚踏在地上,像是在等人。
会不会是等自己?
这是顾小声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因为这里是老城区,这一片区域内的房子,由于临近大马路,噪音大绿化差,居住条件不好,很少有人愿意买下来,所以,她的同学几乎没有住在这附近的。
至于顾小声为什么住在这,当然是因为这里地租便宜呀。
男生微微仰了一下头,目光便落在二楼窗户边的顾小声身上。他眨了一下眼,身后是金色的太阳,逆着的光从他身后倾泻而来,给他的发梢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连带着他的轮廓都柔和起来。她这样看着,竟被闪了一下眼。
他身后的马路上,有大型货车正在经过,扬起路上的粉尘,他被呛得咳了一下。
“下楼。”片刻之后,他笑着说。
她反应过来,立马收拾好东西,几下解决好早餐,背着书包跑下楼。
她最后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刘弘贝本是不多话的人,她刻意不说话,他便仿佛找不到话题一般,任气氛尴尬。最后是她实在按捺不住了,扯了扯他的校服问:“你没什么话问我的吗?”
“没有啊。”他笑着,放慢了车速,“你想我问你什么?”
有很多话,她以为他会问她。
比如,昨晚她的那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她不是我妈。
他如果问,她也不会瞒他。她会对他坦白,她并不是李老师的亲生孩子,而是从孤儿院领养的。李老师对她很严厉,曾经因为小时候她不听话,整整一天不给她饭吃。
李老师大概是个不懂沟通的人。至今未婚,却领养了她这么一个孩子。领养了顾小声,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顾小声的想法。
她和大多数人都一样,都认为顾小声是个撒谎精,对顾小声很失望。
唯一没有对她失望的,是眼前的这个男生。
顾小声这么想着,终于微笑起来,路边沉默的白杨青翠欲滴,早晨的风吹过,留下沙沙的声音。顾小声想,眼前的这一个人,有些像路边的这一排排树。
是这样的孤傲而坚定。仿佛什么都不能撼动他。
他愿意和她做朋友,坚持相信着她。
这一路沉默着踏过,她在距离校门口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就跳下车,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接着大步往校门方向跑去。他却叫住了她,面上的神情依旧是笑眯眯的:“不等我一起进教室吗?”
他那么容易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是不受欢迎的人,与她走得太近也有可能被一起排斥在外。
他送她上学的好意她心领,却只想隐瞒这件事,不想让人知道。
刘弘贝跃下车来,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走:“和我去停车棚停车,再一起去教室。”
停车棚里遇到好几个同学,他给车上锁的时候,温和和与几位姑娘从她旁边经过,和顾小声打招呼:“顾小声,你怎么也在这?和刘同学一起来上学吗?”
她不予理会。
却想起家里垃圾桶里,那一张由温和和倡导而写成的绝交书。
“是啊。”最后是刘弘贝笑了笑回答,“我和顾小声住得近,骑车带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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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弘贝在撒谎。
他家的房子在城西的新城区,而她住在城北的旧城区,本是不顺路的,但他坚持每天来找顾小声一起上学。
顾小声婉拒过几次。但说是拒绝,其实她内心非常渴望有机会和刘弘贝单独相处,拒绝的话语也便显得不够坚定,他一再坚持,她便再三妥协。
只是每天早上出门时,都要警惕李老师。
怕她看到刘弘贝来接她上学,也怕她误会。
所以她让刘弘贝在离她家有五百米远外的公交车站等她,她自己则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徒步去和他会面。
顾小声自以为她的警惕工作做得很好,李老师没有发觉,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太天真。李老师是何许人也,在小学教美术许多年,课堂上揪得了犯困的学生,抓得出看课外书的同学,侦察的功底比顾小声深厚得多,顾小声这点小把戏,在她看来,就是小菜一碟。
不出意外的,顾小声被抓了。
和刘弘贝一起,在公交车站,被李老师当场逮住。
顾小声天生反应慢,被李老师从后面远远一声大喊,立马呆住好几秒。她愣神的这期间,李老师已经快步冲上来,一把把将要坐上自行车的顾小声拉开:“小声,他是谁?你每天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就是为了和他见面,你们俩关系不正常,是不是?”
李老师这人,还有一个缺点,喜欢脑补。
根本子虚乌有的事,被她脑补得倒成真的一样了。
李老师把她护在身后,一面又指责她:“你怎么能和他走得这么近?顾小声,你太不懂事了,你不害臊吗?我真替你丢脸!”
顾小声简直哭笑不得了,扯了扯李老师的衣袖:“他是我同学,你别嚷嚷了,别嚷嚷了,行不行?”
她的脾气和李老师很像,都像炸药桶,一点就着,没事和人交往摩擦更是容易起火花。要不是顾虑着在刘弘贝面前,顾小声保不准已经和李老师吵起来了,
她也觉得自己的爆脾气不好,发作起来说的话基本都不经大脑,难保伤人,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结果这一天,顾小声没能去上学。
李老师拖着她的手把她从公交车站拖回了家,还锁上了门,在顾小声赌气回房之后还大声指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学校老师就教你这样对待我?我看你以后还是别去上学了,别给我丢人现眼。”
李老师生气时,骂人的话特别难听。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棉塞堵住耳朵。可惜没多大的用处,李老师那些失望又带刺的话还是不停地往她耳洞里钻。
她坐在书桌旁,把头埋在手臂里。
坐着坐着,她红了眼眶。
她是领养的孩子,所以,李老师不喜欢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对不对?
她自从被领养回来,便在这里长大,出入时免不了听到邻居家的阿姨叔叔在她后面指指点点,闲聊八卦。
大意不过是,李老师的丈夫因为嫌弃李老师不能生育,狠心和李老师离了婚。八年之后李老师不忍孤苦寂寞,去孤儿院领养了顾小声。
才不是什么好心同情,李老师不过要的是一个保障,确保将来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顾小声不想去相信这些,可李老师一直对她粗暴得不得了,唠唠叨叨更是家常便饭。
她一直忍耐着,可她脾气也不好,总有爆发的一天,于是在她中考完的那一个暑假,她终于一改缄默温顺,开始变得非常叛逆。
就像被逼到绝路的一只刺猬,退无可退,只能回击。
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不是亲生的,她是领养的孩子。
所以,活该不受宠爱。
当全部的不满积聚在一起时,忍耐比不忍更加可怕。
“顾小声,洗完碗你不会顺手把抹布拧干吗?你这个月打破了多少个碗你知道吗?抹布湿湿嗒嗒地放在桌台上像个什么样子?还有,洗手池你也不擦干,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懒的女孩子……”
就顾小声没拧干抹布这一件事,李老师唠叨了整整十五分钟。
到后来顾小声忍无可忍,反噎回去:“你不就是心疼钱吗?我长大后会把钱连同利息还给你的,我会如你所愿给你养老的,你可以放心了吗?”
所有气头上的话,只要和钱扯上关系,都能变成黑暗里的一块碎玻璃,不动声色地插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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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顾小声和刘弘贝关系密切这一件事,李老师唠叨了一整天。
到了饭点,顾小声赌气没出来吃饭,李老师也开始和她冷战,没有喊她。顾小声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于是饿到晚上,胃开始抗议,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只嘶嘶吸气,却无计可施。
她想起客厅的柜子里有胃药,于是强忍着痛,蔫蔫巴巴地站起来,去找药吃。
药瓶是空的。
她这才想起,她上次吃的药,是药瓶里最后两颗药。
她站在柜子旁边,站着觉得实在太痛,于是跪坐下去,捂住肚子,继续翻找,终于让她找到一瓶还没空的胃药。
吃了药后,她摸索着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她是被痛醒的。肚子那里一阵接一阵地传来绝对不同于胃痛的痛感,她躺在床上,额头一头冷汗,眼睛盯着墙上那条裂缝,外面是清冷的星光与黑夜。
她起初还想着忍忍的,到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了,只好挣扎着出了房门。
刚出房门就晕倒在地,只来得及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句:“李老师,我……”
记忆到这一刻戛然而止。
醒来后,她在家附近的小诊所里。
天已经亮了。
李老师正怒气冲冲地和诊所里的大夫争吵,声音大得像喇叭,顾小声被吵得眉头皱起来,侧耳听了听。李老师正在说:“你们这算是什么医生啊?连包好药都不给我闺女吃,她现在还不醒!你们到底会不会治?我要去告你们的!”
越说越过分了。
诊所的大夫不停地解释任何药从吃下去到发挥药效都要有一定的时间,可李老师根本听不下去,不停地吵吵嚷嚷。临到最后,诊所大夫索性懒得搭理她,看她的目光带点鄙夷。
像是看不知好歹的村妇。
而这一切,顾小声都看得真切。
像是被田地里的马蜂蛰了一下,她觉得心里刺痛。
吊完水,李老师骑着小绵羊载着她回家。一路上还在不停地数落,顾小声头晕晕乎乎的,但还记得反驳道:“你为什么不把过期的药扔了?你不知道过期的药吃了会出问题吗?你这不是害人吗?”
坐在她前面的李老师突然安静,像是带点愧疚,半天才说:“我本打算扔掉的,谁知后来竟给忘了。”她话锋一转,避重就轻又开始唠叨,“顾小声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好孩子可不是你这样的……”
又来了。
顾小声在心里叹气。
这一次,没有再和李老师吵下去。
倘若李老师是狠心的人,大可不必在半夜里折腾着把她送到诊所,也大可不必为她迟迟不醒而梗着脖子和医生吵。
她坐在车后座上,李老师怕她头晕,强势要求顾小声把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李老师身材矮小,或许是怕顾小声弯腰幅度太大不舒服,她只好坐得笔直。
挺直了微驼的背。顾小声发现,原来在自己无知的年月里,李老师已经被年月所俘虏,正在缓缓变老。
顾小声甚至可以在她头顶的发里找到一两根刺眼的白发。
可是这几年的时间里,她们俩人都在吵吵闹闹之中度过。
没有半分的温言好语,只有像两只刺猬一样,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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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地在家的楼下,看到刘弘贝的身影。
他骑在车上,似乎在等顾小声。看到她和李老师归来,他的目光追随过来。顾小声本想去和他说句话,却被李老师一扯,扯上楼去。
只能回过头来,抱歉地和刘弘贝笑一笑。
那之后的几个星期,他没有再来等顾小声一起上学,可是每一个早上她背着书包出门下楼,却总能在楼下的信箱里找到写着她名字的信。
白色的信封,信纸上是男生工整的字迹。
每一张纸上都用楷体写着男生摘抄的诗句。
在这一个晴朗温和的天气里,她头顶着灰蓝色的天,坐在屋子旁边的白杨树下,专心致志去读这样几封信。
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晃花了她的眼,但她记住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风吹过白杨树的叶子,沙沙的声音像流水一般流淌过手中的信纸。楼上的李老师从窗口探身出来喊她:“顾小声,快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来了来了。”她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放回信封,捧着信封跑上了楼。
屋子里除了李老师,还有另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比李老师年轻许多。顾小声进了门,为了不让李老师发现,她放鞋的时候把信封塞到鞋柜里,若无其事地关上鞋柜,和李老师打招呼。
她喊:“李老师。”眼睛却盯着坐在沙发边侧的那一个男人,她并未见过他的面,不知道要称呼他什么。
五月的天气已非常热,天花板上的大吊扇开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咔咔作响。一转便分割从天窗投入的光线,给这个男人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斑点。他的语调里听不出情绪:“美姿,你这几年一直没告诉孩子真相吗?”
他说这话时,脸是对着李老师的。
真相是什么?什么是真相?
与其面对残忍的真相,倒不如被善意的谎言蒙蔽来得舒服安稳。
“小声,你不该喊她李老师,而应该喊妈。”他的手指着沙发另一侧那一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爸。”
她的心一阵战栗。
而李老师在这一刻,完全失掉她的威风,却更像是一个被揭穿的撒谎的人,只是无助而迷茫地盯着顾小声,那眼神像极了……她像极了顾小声上学路上会遇到的那一只流浪大狗。
顾小声看到她哭出来。
李老师掩着面,把腰弯下去,再弯下去,把头靠在膝盖上。她尽全力也没能阻止突如其来的眼泪,她多年来铸就的铠甲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在这一刻,坚强勇敢都是空话,唯有眼泪最真实。
顾小声突然就像发疯一样,冲过去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复骂道:“你回来干什么?你让她哭了,这么多年我没见她哭过,你回来干什么?你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像一只饱满的气球,接受了四面八方的空气充盈之后,炸开。
那个尚还年轻的男人最终被顾小声赶出家门。
她气喘吁吁地倚着门站了一会,李老师始终在哭,没有抬起头来,看她哪怕只是一眼。
邻居家的孩子难得的没有吵闹,楼道里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张薄膜隔绝。顾小声在这清冷的安静中,只听见李老师压低的啜泣声。
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如今她却弯着腰,哭泣。
顾小声走过去,蹲在李老师面前,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动作,她抱住了她。
“你不要以为我是心疼你。”顾小声依旧嘴硬,眼眶却被这样凄冷的气氛渲染得通红,“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就原谅你们俩呢,才不会!”
顾小声一直对李老师心存抗拒,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个意想不到的拥抱,其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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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但是要我大度原谅,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容易。”顾小声突然话锋一转,“我一直以为我是没有爸妈的,可是现在,突然有一个人说他是我爸,有一个人说她是我妈,真的很难接受哎。”
说这话时,她坐在学校里空无一人大阶梯上,远远看着对面足球场里,三两个踢球的男孩,手接过身旁刘弘贝递过来的可乐。
男生并未发表过多的个人意见,更多的是扮演一个倾听的人,安静地把她抱怨的话收入耳朵里,然后站起来。
“要去踢球吗?”他这样笑着说。
他没有过多的安慰,却带着她,第一次亲密接触了叫足球的玩意。
“顾小声,你这个动作不对!”
“手不能触到足球的,把球放下来,用脚踢。”
“顾小声,你以为是在打篮球吗?”
……
到最后玩得大汗淋漓,她笑着把球扔还给他,往喉咙里咕咚咕咚灌可乐。
满眼绿意间,男生拍了一下她的头。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父母。”
“你伤害他们,不认他们,自己孤家寡人,你觉得好吗?你会快乐吗?”
顾小声再路过那一间诊所,是在周末。
开诊所的医生因为病人很少,没有工作可做,非常无聊地聚在一起打牌。她本是路过,却鬼使神差地走进去,要求买一盒胃药。
柜台的小姐笑容可掬地为她介绍着哪一种药好,里间让病人吊水的地方却冲出来一位中年妇女,神情慌张地扯着医生询问:“我女儿怎么还不醒呢,她都睡了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个样子,像极了她的李老师。
这世间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却有相同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爱。
她最后提着塑料袋往家的方向走。
她在门口,掏出钥匙的时候听到屋子里有笑声,来自她的爸妈。在她认定自己没有亲生爸妈的第十六个年头,有一对男女告诉她,他们就是她的爸妈。
她并非领养。
当初重男轻女的思想的确在那一个男人脑中存在,所以在一次醉酒之后的不清醒的状况下,他狠心把刚一岁的女儿抛弃,送去放在孤儿院的门口。那时候男人的事业惨遭挫折,外债欠了一大堆,为了不影响妻子,他只好离婚,北上打拼。
在那一张离婚协议书上,他写的很清楚,债务全都由他自己来担。
他把一切都交代给妻子,交代得很清楚,却惟独没有透露女儿的下落。
那个女人开始在电视上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抓住一切渺茫的希望,只为找到她的女儿。
七年之后,顾小声在孤儿院,被她找到。
八岁的顾小声已懂得许多事,她不敢轻易对这孩子袒露一切,只能暂时让这孩子喊自己李老师。这一喊,便是又八年。
顾小声低着头,拿着钥匙去戳钥匙孔,却刹那视线模糊,怎么也不能顺利插入钥匙。
门却已被向里拉开,她的爸妈站在门内。她的李老师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对着她笑:“小声,回来了?”
她的心突然软得像一摊泥。
“嗯,我回来了。”
那个倨傲的男人曾发誓赚不到钱不回来,而如今,他向妻子女儿证明了他并非一个废物。那个任性的女人也已放下满身利器,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重拾一颗少女心。
好吧这就是圆满的结局了。
周一,顾小声在午休时,溜达在顶楼去看风景,扩音喇叭便安装在她头顶的墙上,她站在这里,能非常清晰地听见校园广播里主播温和的嗓音。
他用着放软放柔的声音念。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配着轻柔的背景音乐,竟也非常戳人心窝。
到最后,主播说:“这一首诗,送给高一一班的顾小声同学,祝你愉快。”
她的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她回过头去,在墙壁挂着的名人像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他。
那一个男生,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朝她伸出手来。他的背景虚化,她的眼里只看到他。他的神情,和许多天来,待在她家楼下等她一起去上学时,一模一样。
我愿站成一棵树,如白杨一般,只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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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六月来临。
这一年,顾小声升入高三。因为高考的缘故,这个六月被赋予特殊意义。
她踏入考场时,转头看见爸妈的脸,是带着微笑的,仿佛秋天的麦田,温暖而充满希望。
有同学与她擦肩而过,顺口说一句:“顾小声,考试加油啊。”
她的目光便望过去,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远处的温和和朝她招了招手,用口型说:“加油。”
加油。
她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她和温和和已经并非不同戴天的仇敌,反而成为友好的朋友。在这一个年纪里,一句不走心的话能导致失去的,可能用一句解释便能换回来。比如,她和温和和的友情。
这一段友情太过纯洁,她不忍断绝。
8号考完,9号她便被拖去桌游店玩桌游。是全班的同学聚会,除了几个实在有事情脱不开身,大多数人都有到场。
刘弘贝不在。
她掩去眼底的失望神色,热热闹闹地招呼大家玩扑克牌。
他们开始玩三国杀的时候,她碍于不会玩,只能缩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喝奶茶。邻座一直玩手机的男生站起来,和她说了一句:“抱歉,能让我过去吗?”
她忙站起来,给他让路。
却不想再坐下去,于是捧着奶茶走出店外,去透透气。
刚被雨水淋洗过的马路显得格外干净,街道上空无一人。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的余光却瞥见在街道尽头,那一个少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来。
一瞬间的喜悦冲昏头脑。她不顾自己穿着裙子,竟就这样,踩着路面的积水,像踩着反射出耀眼光线的琉璃桥,朝他跑过去。
她面上的笑容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触到幸福的光线。
身后是温和和追来喊她的声音:“顾小声你去哪?你要去哪?你怎么突然跑起来了?”
她边跑边回过头去,温和和脸上尽是惊愕的神色。顾小声笑起来,刘弘贝来了,她怎么能不跑呀?
然而不过是转头的瞬间,下一秒,她回过头去,火花熄灭,希望破碎。
街道尽头是空旷的天。她以为天边有彩虹,定睛一看却发现不过是错觉。她像是活在小说里,喜欢把一切事情想象得美好,喜欢给故事赋予圆满的结局。
事实上,他没来。
没有像路旁的这一棵树,笔直挺立,永不离开。
温和和追上来,气喘吁吁:“你怎么了?”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没什么,回去吧。”
她其实忘了,白杨树,也会枯老。
故事到最后,并没有完全的圆满。
顾小声的人缘慢慢变好。
顾小声的成绩突飞猛进。
顾小声的家庭和谐美满。
像是拥有了一锅看起来很不错的粥,别人都羡慕她。然而别人都不知道,这一锅粥放了太多盐,让她吃下去后,嘴里咸苦,眼里流泪。
她的身边并没有刘弘贝。
那一个男生在她树敌满满时,坚持站出来,用他自己的方式,表明他的态度。
就像一棵行道树。只是现在,树干枯死,残留的为数不多的绿叶,也不足以染绿她的视野。
他像是童话里的王子,帮助了失落的灰姑娘后,却未作停留,礼貌退场。
他完成了他的任务,于是最后,慢慢退出她的生命。
其实,他们的交情并非有多深。
从最初的时有交谈,到后来交情慢慢变淡,最后,形同陌路。
只是她还留有期待,期待这一个童话也如她听过的所有童话一样,美满地结尾。
但最后,一切都与她的想象背道而驰。
莫名其妙地,她与他断掉了联系。
搬家搬到新房子的时候,她看到空落落的老屋,突然不舍得离开。曾经她无比嫌弃这一间破旧的屋子,而现在却发现这其中盛满了她无数回忆。
她房间里的那一条裂缝被她爸补好,于是再看不见满目阳光。
她下楼去给邻居家的小孩讲故事,她坐在白杨树下的青石板上,说着自己改编的童话:“小姑娘向王子表达完感激之情后,目送着王子骑马离去,从此他们没有再见面。”
趴在她腿上的小女孩摇摇她的手臂:“没有了吗?”
“啊,没了。”
?
街道的另一边,有人在喊她:“顾小声,你怎么还是这么磨蹭?做事情慢吞吞的,我真服了你了。”
顾小声把目光投过去。
看清是谁后,她撇了撇嘴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好啦好啦,就来。”
李老师还是一样的啰嗦。
这世界有太多的言不由衷。比如我心中的我喜欢你,是我嘴上的我讨厌你。
言不由衷是一种病,我愿体谅你,请你包容我。
因为我们,深爱彼此。<E:\花刊\2015\03\围标.t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