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台湾当代“眷村小说”的传承与流变

2015-03-12 02:12赵娟储东巍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12期
关键词:眷村

赵娟 储东巍

摘 要:眷村小说经历了追叙父辈战争往事、乡愁与过客心态的反共怀乡书写;对眷村既爱又恨的矛盾心情,精神上无所依托、孤独徘徊的的老兵书写;眷村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子辈们在成长中的心理历程和青春冲动的辞乡书写;对大陆故乡的感伤、对家园的思念与热爱的探亲书写等一脉相承的四个书写阶段,展现了台湾外省族群发展的历史脉络和集体记忆,见证了时代变迁与国家沧桑。

关键词:眷村;反共怀乡书写;老兵书写;辞乡书写;探亲书写

眷村是台湾特定历史时空下的产物。1949年国共内战失利后,国民党二百多万军民来到台湾,组成了被称作“眷村”的军眷家属区村落。眷村以本身独特的体制结构与族群文化,全方位地介入了台湾战后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并对台湾历史建构影响甚深。[1]眷村人的曲折际遇,成为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再现于台湾文学。台湾文学中以“眷村”(或军人家庭)出身的作家为主创作的有关眷村题材的小说,就是眷村小说。[2]就其内涵而言,眷村小说“从因缘聚会写到星散蓬飞;从一意期盼反攻还乡,写到终究自甘老死于台湾;从琐记眷村儿女的爱恋心事、邻里是非,到辩证家国历史、反思记忆想象,甚至操演情欲政治;凡此种种,亦所以交织出半世纪的社会变迁与家国沧桑。”[3]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张玮芒、张大春、张启疆、袁琼琼、苦苓、萧飒等台湾当代诸多作家都相继创作了以眷村生活为主题的小说,涉及人世沧桑、生活情状、文化生态、政治诉求等,如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古都》,苏伟贞《有缘千里》、《离开同方》,袁琼琼《今生缘》,苦苓《外省故乡》,张大春《鸡翎图》,萧飒《单身惹惠》、孙玮芒《卡门在台湾》、张国立《小五的时代》等。

眷村小说在台湾文学史上有着隐然的历史脉络,从五六十年代怀着对家国命运的忧患悲怆而远离故园、迁居异乡的反共怀乡书写;到七十年代主要由外省第二代描写被时代遗弃的老兵书写;八十年代眷村改建拆除逐渐沦为陈迹,眷村二代相继出走的辞乡书写;再到九十年代分隔海峡两岸数十载骨肉重逢的探亲书写,呈现了不同主题内容、迥异风格的四个书写阶段,描绘出一幅台湾外省族群的历史画卷和一段集体记忆。

一、反共怀乡书写

20世纪50年代台湾文学在国家分裂的大背景下,产生了与母体脐带断裂般的精神苦痛和对故乡可望不可及的现实阻断,使眷村一代们创作的反共怀乡小说成为适应冷战与内战框架下的特殊文学书写形态。在“反攻”遥遥无期的局势下,台湾文坛又产生了对故土怀念眷恋的书写。这样的书写有许多相濡以沫的共同情感于其中,同时也涉及到对内战的演绎与战败逃亡情境的赘述,于是情感怀乡与反共政策一拍即合,成为了50年代前期台湾文学的主流——“战斗文艺”。

由于台湾强有力的文艺机制,“反共复国”几乎是“全民运动”,创作上大多遵循固定的套路,也局限在特定方向的表达,代表作有陈纪滢的《荻村传》、姜贵的《旋风》、司马中原的《野烟》、朱西宁的《破晓时分》、段彩华的《花雕宴》、田原的《爱与仇》、澎湃的《黄海之战》等,在这些作品的鼓动和宣扬下,那些跟随国民党来到台湾,只是把台湾当作暂居小岛的眷村一代们,产生了强烈的复国还乡冲动。例如司马中原的《荒原》、《狂风沙》,在那片雄浑的战火焚烧的大草原,孕育了无数苦难的荒原,也是他笔下所有故事的共享风景。至于司马中原的一系列“乡野传奇”作品,更是打造了所有流亡来台人士的一个共同愿望,他努力把乡愁具象化,透过书写保留记忆中的故乡风俗人情。随着朝鲜战争的结束,复国还乡的无望使在台湾寄居的眷村一代感到失根、惶惑与不安,思乡怀乡之情更显旺盛,他们回忆着记忆里的家乡,那些熟悉又遥远的风土人情,用热烈、饱含深情地倾诉聊以慰藉痛苦空虚又充满着怀念的酸涩的心灵。例如张拓芜的《代马五书》、《坐对一山愁》,描写童年在故乡的生活的美好的情趣和回忆,但那份包含着乡愁的日日夜夜的思念却是无处排遣。这些作品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文字风格记录了那个多苦多难、血泪迸进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眷村小说以反共怀乡书写为主,呈现出挥之不去的政治归属迷惘。

二、老兵书写

中华文化的味道在这个复杂的寄居地弥漫,各省的风土人情在渐渐地融合,而老兵们的内心仿佛还在执著地踏着故土的时光。尽管眷村作为外省人与台湾本地人的分化地域,但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单身的军人来到台湾却消磨不了单身汉的寂寞,同时,他们深知返回大陆只是个美丽的泡影,而适应并且努力地在台湾生存安度晚年才更实际,于是他们与台湾本地的女性通婚,孕育了眷村第二代即“外省二代”。

描写“外省一代”老兵們几近奔溃甚至沦落、精神失常乃至压抑与爆发的变态大多是年轻的“外省二代”作家群,如苦苓的《柯思里伯伯》、《张龙赵虎》,张大春的《四喜忧国》,吴锦发的《兄弟》,王幼华的《南山村传奇》,苏伟贞的《有缘千里》、齐邦媛与王德威合编的《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等。在张大春的《四喜忧国》中,主人公朱四喜本是个身份卑贱的底层老兵,以骗婚的方式娶到了台湾本地的年轻女子,但他也有宏大的抱负,积极关心国家大事。他识字不多,却喜欢摆弄些文字符号,还要拜读告文,并且热衷于编写一些文理不通的告文。他不满于这个社会存在的堕落现象,想以“告台湾同胞书”来规劝一同来到台湾的外省人不要忘记当初的“反攻复国”的计划,多次被退稿的打击却依然“执迷不悟”。 朱四喜的悲剧以强烈的反差产生了喜剧的讽刺意味,表现了外省老兵在异乡孤独终老的精神困境,致使其在绝望的挣扎中产生了变态心理。又如苦苓的《柯思里伯伯》以真实的事件为依据,描写了一位原本老老实实、善良本分的老兵,在贫穷的没落与绝望中无奈选择了抢劫银行。他们用可笑的举动来获得精神安慰,在眷村苟延残喘,他们是被时代和历史抛弃、遗落的可怜人,酿成一幕幕的悲剧。这种不同的复杂的心理大多来自同一个源头,就是离愁——离愁在时间的积淀、社会环境的分化积压下开始变形,以各种心理状态展现在作家的老兵书写中。对于长期在台湾漂泊的眷村人来说,离愁诉说不尽,眷村小说从反共怀乡书写到老兵书写,延续了作家们离愁情感的宣泄。

三、辞乡书写

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国民党权力的衰落,眷村逐渐被改建拆除,成为明日黄花。离开故土就成了“眷村”的一种宿命——这种“辞乡”属性事实上如影随形、自始至终,许多眷村成员不但最终都要离开眷村——第二次辞乡,而且眷村自身最终也消弭于无形,“辞乡”最后成了“无乡”。“外省二代”的眷村情结与强烈的文化、民族身份的认同成为众多眷村二代作家们关注的焦点,他们不仅在作品中审视“外省一代”老兵们的历史经验和原乡记忆,也借此来解构既有的历史叙述,以重新认知自我,发掘大历史背景下被遮蔽的个人经验。因此,包括朱天心在内的外省第二代只能依靠回忆来重温童年的眷村生活经历,但这已与父辈的“怀乡之情”迥然不同,“朱天心大约已经敏锐地察觉到90年代伊始台湾社会为眷村这个字眼所标贴上的种种粗暴的政治联想与解释,于是她宁可自行解剖‘从未把这个岛视为久居之地的眷村视域,是如何在党国机器的摆布、操弄下失去对土地的承诺,也失去‘笃定怡然的生命情调。相对的,激化之后的省籍冲突的双方也都在不复‘笃然怡然的生命情调中失去对历史的允诺。”[4]眷村二代们浇灌着家国离愁、民族文化,“以辞乡的心情,塑造出追忆的容颜”[5]。

如果说第一代眷村人失去的只是故乡的亲人和故土,那么第二代眷村人则是面对台湾当局对眷村的“清理”以及眷村自身的日渐边缘化,他们纷纷搬迁、求学、工作、结婚离开了眷村。在朱天心的《长干行》、《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孙玮芒的《斫》、苏伟贞的《有缘千里》、《离开同方》等辞乡书写中,眷村成为了他们永远的精神家园和灵魂的慰藉。作家们以他们熟悉的眷村生活为主要内容,融入了孩童时代与幼时伙伴的亲密互助的记忆和成长过程的苦与乐,或者描述了眷村两代人的生活和情感纠葛。例如苏伟贞的《离开同方》把原本归结于外部对眷村的情感伤害转而指向眷村内部的互相伤害,把原本朴素善良的主角的特性转而指向精神的缺陷,甚至沿袭给了下一代,在饱受身心的双重折磨下走向崩溃的边缘。李妈妈,方妈妈,袁宝,方姐姐等人物的心理失常,让整个村子都有疯狂的倾向。又如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描写了眷村特殊的地域人文环境对眷村两代人的形象和生活境遇的影響,体现了眷村二代辞乡的无根之感,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对于身份认同的焦虑。“自己正如那只徘徊在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的蝙蝠”,[6]“他们一直没有产生对于‘出生地的认同,而将认同停留在‘家屋的阶段”[7]无根的漂泊,长久的客居,找不到真正认同他们身份的地方——既不是台湾,也不是大陆。辞乡书写中,作家深感曾经生活场域的“原乡”与“现实”相距越来越远,时空的流离使之对外界与自我产生更深刻的观照反思,寄予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眷村也成为了他们的一种精神和过去的载体。

四、探亲书写

伴随着九十年代的探亲热潮,因辞乡导致的身份认同焦虑,逐渐成为作家们探寻的一个社会现象。1987年,台湾放开戒严,两岸隔绝四十年的状态终于被打破,出现了一股规模宏大的探亲热潮,探亲书写也应运而生,如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段彩华的《北归南回》、郝誉翔的《逆旅》等。从台湾回到大陆,在身份认同迷惘中,“外省人”追寻着精神栖息的家园。朱天心在陪同父亲返乡后述说了父亲当时的心境:“父亲忽然很感慨,说这几天正在想,日后如有统一的一天,到底是回去住的吗?老家或是南京?或不论哪一个地方?好像都不成。从此今生,该就是住在台湾了吧,没想到自己就成了台湾人。”[8]故土仍是故土,却早已物是人非。时隔四十年,当年的亲人挚友、山川河流,早已不是曾经的模样,曾经刻骨铭心的思恋,千回百转的故园,都只留下被时代冲刷的印记。如今地域阻隔的不是两地的距离,而是时间画出的人事、经济,文化,政治制度的差距,那些几回回在梦里游荡的家园记忆更不会为旧人停留。对于回到原乡却回不到原点的落寞,总会有更过的感伤,“还乡对我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这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一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还能真正再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9]怀乡的感情虽在踏着故土的旅程中开始舒缓,却也难以止息。

相对于前者的伤感、灰色的气息,另一类探亲书写则表达了对家国的怀念与热爱。例如於梨华的《三人行》描写见到祖国家园的巨大变化后仍对家乡祖国的亲切与热爱,显示了对中华文化的自豪感与民族自尊。余光中的《从母亲到外遇》则批判了把台湾与大陆割裂开来的说法,从民族、历史、文化等角度批判台独意识。“然而今日的台湾,在不少场合,谁要做中国人,简直就负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马,却要说白马非马。这矛盾说来话长,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10]探亲书写的出现,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愫,期望与失意,苦与乐,寻找与失去,爱与怨,无论是何种感情,都隐含着对家国的眷恋,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反共怀乡书写、辞乡书写有着血脉相承的关系。

综上所述,眷村小说经历了追叙父辈战争往事以及他们乡愁与过客心态的反共怀乡书写;对眷村既爱又恨的矛盾心情,精神上无所依托、孤独徘徊的的老兵书写;眷村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子辈们在成长中的心理历程和青春冲动的辞乡书写;对大陆故乡的感伤、对家园的思念与热爱的探亲书写等一脉相承的四个书写阶段,展现了父辈和子辈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念,寄托着作者对人事的哀思与对命运的感悟,同时也见证了时代变迁与国家沧桑。

参考文献:

[1] 张羽,陈美霞. 镜像台湾——台湾文学的地景书写与文化认同研究[M]. 福建人民出版社, 2014 :106 .

[2] 刘俊. 从《有缘千里》 到《离开同方》 ——论苏伟贞的眷村小说[J]. 暨南大学学报, 2007(4): 83 .

[3] 梅家玲. 《八、九O年代眷村小说(家)的家国想象与书写政治》,陈义芝著.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M]. 台北联经出版,1998 : 388 .

[4] 张大春. 《一则老灵魂—朱天心小说里的时间角力》,朱天心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M]. 台北麦田出版,1998 : 14 .

[5]齐邦媛. 雾渐渐散的时候—台湾文学五十年[M].台北九歌出版,1998 :154 .

[6] 苏伟贞. 台湾眷村小说选[M]. 台北二鱼文化,2004 :56.

[7]陈国伟. 想象台湾——当代小说中的族群书写[M].台北五南图书,2007 :273.

[8] 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朱天文作品集5) [M].台北印刻出版,2008 :225 .

[9] 王鼎钧,水心. 左心房漩涡[M]. 台北尔雅出版,1998:11 .

[10] 余光中. 从母亲到外遇[J].台北《联合文学》,1998 (10):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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