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街记

2015-03-12 05:58李存刚
岁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招待所东城矿工

李存刚

大海和他讲述的一则旧事

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我所有关于东城街的记忆,竟是由大海讲述的一则旧事开始的。

大海与我在同一个年份不同的乡村里出生,又在不同的时间里考取了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专业,毕业后先后分配到同一个单位上班。有一天,我们喝酒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读中学时来县城参加各种竞赛和考试的情形。两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坐到一起,相互说起自己的中学时代,在回忆里慨叹时光不再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们的中学时代,准确说来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我们参加的各类竞赛和考试,地点多半被安排在县初级中学或者城区一小。两个地方,都离东城街不远。除了个别县城里有亲戚的同学借此机会串门住到了亲戚家里,我们多半选择在离初级中学和城区一小较近的东城街过夜。东城街大大小小的旅馆有好几家,我们大多选择去政府招待所。那时候,政府招待所早已经不单单为政府招待和政府工作人员所用,转而开始对政府部门以外的人营业了。那时候,东城街上还开着好几家老茶馆,不管春夏秋冬,茶馆总是坐满了人。

大海说,那次他住的是招待所临街的一个房间。那是夏天,天气异常燠热,只要房间里的灯开着,蚊子和飞蛾就寻着光影,一个劲地往房间里扑。同屋的同学很早就睡下了,大海却了无睡意,于是关了灯,穿着小裤衩走到阳台纳凉。午夜时分的东城街上行人寥寥,茶馆里却依然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但能够在茶馆坚守到此刻的基本不是纯粹的喝茶人,一张张茶桌上,都摆了麻将或者天全大贰(一种纸制的娱乐工具,玩法近似麻将),围坐在茶桌前的人个个面带倦容,两眼放光。大海说,站在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手里的牌局,清楚地听见他们相互催促或者埋怨的声音、麻将与桌面触碰或者落地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茶馆阁楼上的灯“啪”一下开了。灯是不超过十五瓦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微弱,但透过大开的窗户,足可以把阁楼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出现在阁楼里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穿花格子连衣裙,一头蓬松的披肩长发,灯一亮,女人就径直走到床边,俯下身清理床铺。床铺上起先铺着布床单,女人三下五除二就将床单揉成了一团,然后抱起床头的凉席,滚圆木一般,哗啦啦在床上摊开。男人是在女人摊开凉席的时候进入阁楼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短裤兜里,明显过宽的短裤向两侧幕布一样张开,活像一对展开的羽翼。男人踮着脚,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身体和羽翼样的短裤一起不停地闪动。女人终于铺好凉席直起身,男人一口吐掉了嘴里的烟卷,双手迅速抽离裤兜,伸向了女人苗条的腰身。凉席铺好了,紧接着铺开的便是女人白花花的身体……未谙人事的乡村少年大海站在阳台上看着这一幕,立时呆若木鸡。后来,拖着几近僵直的赤条条的身体回到房间里躺下,接连洗了几次凉水澡,大海仍旧是一夜未眠。

世间的事情,细说起来无非两类:隐秘的和公开的、存在的和不存在的。猛然间把尽人皆知但隐秘存在的事情示诸于人,其爆炸性和冲击力可想而知。东城街上的政府招待所及其街对面的老茶馆,就是这样,以背景的方式进入了大海的记忆。

我住政府招待所

同样,政府招待所也是我记忆里的一个背景。

更确切的背景是时间,是1990年6月,在城区一小举行的那场关乎我的人生前途和命运的中考。经过之前的毕业会考,班上的绝大部分同学未能取得足够的分数,初中毕业了,却被排除在升学考试的门槛之外。我和敖德斌、王勇是班上仅存的几个幸运儿,敖德斌和王勇县城里都有亲戚,每次进城,他们都去了亲戚家,唯独我无亲可靠,只得一个人住到了政府招待所里。

我的房间在政府招待所大院最靠里的角落。写号的时候,我特意要求服务员给我安排安静些的房间,服务员倒是说到做到,可交了费进到房间,我才知道我住的是一个可同时入住四人的大屋。服务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似是而非地笑着对我说:放心,我尽量不安排其他人住进来。服务员的允诺,没到午夜就被事实无情地推翻。

和我同住一屋的是一位矿工。我没注意到矿工是什么时间进到房间里来的,当我在一阵细碎的碰撞声里醒来时,只看到邻近的床边放着一个沉沉的大背包,背包旁不远,一盏沾满煤屑的矿灯正不住地滚动,最后晃晃悠悠地靠着墙角停住。矿工坐在床沿,双手捧着脸接连抹了几把,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浊的呼吸间带着浓烈的酒气。大约是房间里光线太暗,也许还有满脸胡须的缘故,矿工的脸黑乎乎的。抹过脸之后,矿工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矿工的脚上穿了一双解放鞋,鞋帮上沾满了泥土和煤屑,矿工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伸手解开鞋带,露出粗大的脚趾。矿工的脚趾原本都套在袜子里,但袜子前端和足底分别破了若干个窟窿,那脚趾只好裸露在外了。矿工是什么时间睡下的,我也没注意到。矿工解开鞋带之后,又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趾看,我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了。半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所学校录取了,父亲很高兴,在院坝里燃放起鞭炮,哔哔啵啵的爆裂声里,老家的院坝里飞满一地的红纸屑。我咯噔一下惊醒,花了不下半分钟的时间才搞清楚我是在政府招待所的房间里。房间里的灯依然开着,我想是矿工忘记了,或者是他太疲惫,没想过要关灯。我扭头看了一下邻近的床铺,矿工睡得正香,嘴里节律地发着雷鸣般的鼾声。一只蚊子绕着耳朵嗡嗡嗡地鸣响,就在感觉耳廓被什么东西轻触到的刹那,我以最快的速度扇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巴掌,一阵剧烈而锐利的痛感迅疾在耳廓和脑部流转,这一下,我彻底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便再也睡不着,于是索性起了床,去卫生间洗掉掌心和耳畔的血迹,同时洗了一把凉水脸,然后从床头的书包里拿出复习资料翻起来,却一时不知道该恶补什么,只是随手拿起英语练习题集胡乱翻看。忽然,一道阅读理解题撞入眼帘,厚厚的练习题集我不知从头到尾翻过多少遍,书页间,到处都留着勾画过后的痕迹,却没想竟还有这样一道题留着空白,不由得定睛细看,题干和答案确实都没在脑海里留下一丝印象。我被自己的发现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拿起笔,对着阅读理解题字斟句酌起来,直到合上书也能一字不漏地把题目的内容和答案复述出来。

当天的考试进行得异常顺利。拿到考卷,我第一时间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几乎失声大笑起来——最后的一道阅读理解题,竟就是我晚间刚刚记下的。几天后,中考成绩公布,我一向羸弱的英语是所有科目中得分最高的。英语老师看着我的成绩单,怎么也不相信是真的。

我也不大相信这是真的。我想告诉老师我在政府招待所入住的经历,说起和我同居一室的矿工,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那天考完试回到招待所,房间里的床铺已经空了,矿工早已不知去向。矿工睡过的床铺边,印着两团近乎对称的煤泥灰,中心部分是一双醒目的解放鞋印,四周散落着好几颗烟蒂。

老N和东风食堂

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时间的筛子轻轻一滤,很多事便被淘洗掉了,冲刷得无影无踪了,而那些被留下的,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世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和老N还都是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中医院工作的新手。老N比我大了不下五岁,到县城工作后不久,老N便结了婚,很快又有了孩子。和老N结婚的,是一家小型国营企业的会计。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典型的中国南方女性的个头,生有一张圆盘状的脸,眉毛又浓又黑,活像特意描摹上去的,微微上翘的嘴唇红彤彤的,像涂抹了过度的口红,但会计说她从来不化妆。会计这样说的时候,老N在一旁不住地点着头,我们自然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会计一说话,红红的双唇不断快速地开合,难得停顿下来时下颌又甩动起来,圆盘随之变形,恶狠狠的,苦大仇深的模样,而那声调和语速,又高又脆,噼里啪啦,像爆米花,更像谁冷不丁燃响的鞭炮。第一次见过面之后,我一下就记住了会计恶狠狠的圆盘状的脸。会计成了嫂子,差不多每天都会在我们供职的医院出现,每次遇见,我基本都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掉的时候就硬着头皮迎上前,叫一声嫂子,而后以最快的速度借机溜掉。

起初,老N也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就在我的隔壁,自打和会计结了婚,就搬到了会计所在的那家国营企业的家属房。拐过东城街末端的拐角,向县初级中学方向,不出二百米就到了。尽管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老N隔三差五地和我们几个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喝酒、打牌,就像他还是个单身汉时一样,只不过时间和频率,没结婚以前稠密而已。正因为时间和频率没以前多,每一次有机会出来和我们几个在一起,老N便想方设法地待尽可能长的时间。如果遇上周末,那就是不分白天和黑夜了。

让人意外的是会计的反应。按我们私下里的揣测,我们如此没日没夜地厮混,脾气火暴的会计肯定会兴师问罪的。但很长时间里,不管老N和我们玩多晚回家,从没见她找上门来。

偶尔,孩子感冒发烧或者头痛脑热了,会计就会打个电话过来,问老N怎么办,老N在电话里指示一番之后,会计便挂了电话。有时候会计说得急了,老N便二话不说起身赶回家去。很多次我们以为老N不会再回来,可没过多久,老N便气喘吁吁地出现了。我们问起孩子的情况,老N的回答叫人忍俊不禁:“有我老N出马,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见我们狐疑着,便又正色说道:“兄弟是一辈子的,老婆可以不是,如果老婆想变成一辈子的,那她就该把你们也当兄弟。”看着老N严肃的表情,我们便再无话可说了。

但是,我们的担心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那个星期天的中午,我们坐在东风食堂的小包间里,一个个面带倦容,双眼因充血而发红得像害了红眼病,精神却出奇的好。东风食堂是一家名副其实的老餐馆,始建于大集体时代,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的口味集体转向,早已不可避免地显出颓败之象。之前除了老N,我们几个都没光顾过东风食堂,倒是有几次说起,老N总对食堂里的蒸菜和丸子汤赞不绝口。那天我们从茶馆里出来,走到街心的十字路口,老N便怂恿我们去尝尝。等待菜肴上桌的间隙,我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昨晚的酒局,和自酒后开始一直持续到上午的牌局。

这时候,小包间的门突然咚一声被撞开,我们以为服务员上菜来了,纷纷扭过头去,却只见会计怀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见到我们,会计迟疑了一下,下颌不断甩动着,箭步走到老N身边,把怀里的孩子往老N前面的餐桌上一放,扭头便走了。会计的动作之迅速之果断,着着实实地惊住了老N,而我们则呆呆地坐在那里,大张着的嘴里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嫂子。

吃罢午饭我们便硬着头皮和老N一起去了会计的家属房。整个事情或多或少地因我们而起,至此我们是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会计没在家,是会计的父亲老N的岳父大人接待了我们。老N从医院单身宿舍过去以后,我们有几次跟老N一起去过会记的家属房,和会计的父亲喝过几次酒。会记的父亲不是本地人,多年前来天全做工,娶了会计的母亲为妻,退休前是会计所在的那家国营企业的高级工。我们一进门便感觉到气氛不对劲,退休工人沉着脸,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对我们的到来不闻不问。老N也装着没看到他,招呼我们坐下,接着找来杯子为我们泡好茶,又转身去为孩子准备吃的。老N刚刚把兑好的奶粉放进孩子的嘴里,退休工人便开始说话了。他先是冲老N招了招手,要老N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在我们的注视下,老N抱着孩子,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隔着这么些年,退休工人当时是否拍了桌子,甚或摔了板凳,我已经记不真切了,但退休工人的话却是言犹在耳的:“你自己说说,我们家待你好不好?你自己说说,我们家女儿对你好不好?你一个大山里来的娃,带着一裤腿的泥巴进城,娶了我女儿,你不好好待她,你到底要干什么?……”退休工人说完,便死死地盯着老N。

老N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吃奶粉,对退休工人的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和老N一样,我们都出生在大山里,如果追溯一个人的祖籍,现在的城里人,上辈或者上上辈,大多都是大山里的“泥腿子”。按照我们的预想,退休工人顶多就是劝劝老N多关心一下家庭和孩子而已,但退休工人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了。我们在一旁看着他抬起食指,不断戳向老N的鼻梁,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话。我们如坐针毡。

事后看来,退休工人的这一席话,对我们而言顶多是一时面子上过不去,但老N说,那是关乎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大问题,不可调和,也无从原谅的。由此,老N提出了与会计离婚,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几个相约去劝解,老N什么也没有说,只不停地举起杯盏大口大口地喝酒。因为孩子,一开始会计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婚,但在老N的坚持下,会计不得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老N主动要了孩子,把家里的积蓄都给了会计。因为长期经营不善,老早就听说会计所在的那家小型国营企业随时可能倒闭,老N说,夫妻一场,他不想让会计此后的生活无着无落,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会计吃不必要的苦。

后来的一天,我去东城街办事,走到街尾的那个拐角时,猛然在人群之中撞见了会计。许久未见,会计的肚皮又一次高挺了起来——和老N离婚之后,会计很快便又结了婚。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嫂子,她愣了一下,圆盘形的脸上随即挂满笑意。对我无意间发出的口误,会计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看着她,跟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会计笑起来的时候,圆盘形的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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