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猎
开学伊始,洪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教育局搞定两个区少年合唱团的名额。此前光明路初级中学何曾有过类似的荣幸?譬如今夏的青少年海岛嘉年华夏令营,去年的赴贫困地区帮扶慰问春蕾分队,前年的中学生星光闪烁艺术团。这些令学生甚至老师家长都十分羡慕的团体,似乎与光明路中学的学生绝缘。局里那帮分管组织的干部脑子里根本没有光明路中学的概念。究其原因,便是他们学校地处城市边缘,划在学区内的家长大都是来自周边的国营棉纺厂或仪表厂工人,后来两家厂先后倒闭,全成了下岗失业人员。其余的不是蹬三轮就是跑运输的,近几年又涌来大量做小生意的外地人。于是乎,学生的综合条件与素质便远远逊色于其他兄弟学校。而教育局抽选的学生,除了本人须符合该团体特定条件外,确有诸多方面需要家庭的配合支持。像帮扶慰问分队,每个同学至少得准备捐出千元以上。
洪亮半年前荣升副校长,主要分管学生工作,此次探得局里组建少年合唱团,他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光明路中学争得几个名额,让全校教工看看,他洪亮当副校长并非靠沈校长一人赏识,确是他的工作能力使然。人数多寡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为学校争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和面子。
合唱团成员必须是初一新生,如此便可以维持三年的生命力。洪亮随即要求六个初一的班主任开学三天后各自选出一名唱歌好形象好学习好的“三好学生”,然后经过公平竞争,让最优秀的学生脱颖而出,为学校争光添彩。
班主任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迅速在各自的班里进行多种形式的竞赛选拔,搞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学生被选中,老师脸上也像镀了一层金。
现在,挑选出来的六名女生齐齐整整地站在音乐教室的台阶上,逐一进行自选与指定歌曲的清唱表演。洪亮与六位班主任老师,还有教音乐的同时又是年级组长的蔡老师担任评委。学生演唱两轮过后,由八位评委无记名投票表决,票数靠前两位胜出,并当场拍板决定。洪亮担忧时间拖久,会有各种关系找上门来,让他失去公平公正的选拔原则,同时也将得罪班主任老师,日后民意测验或民主评选时,这些老师便会暗中射他一箭。反之也会有类似的遭遇,那太不划算了。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弄到后来他这个功臣反成了鸡飞蛋打的可怜虫。
票数当着全体参赛同学的面宣布。音乐教室内的气氛蓦地变得凝重起来,有点像宣布国际奥委会投票选出奥运会主办城市一样。同学们的脸上写满紧张、激动与期待。蔡老师也配合这样的氛围,用她女高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把票一一唱完。未料,评委和学生中只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不似当年萨马兰奇主席宣读到奥运会主办城市“北京”时台下中国人欢呼雀跃而别的城市官员垂头丧气那般具有鲜明的对照。原因是其结果被卡住了:第一名6票,第二名却有两人,各得5票。如此,大幕尚不能完全拉上。
洪亮头脑清晰,当即宣布,获第一的同学下周五前去合唱团驻地报到。留下并列的两名同学,稍后进行PK,其他同学回各自教室。
两名同学一个叫唐佳,是黄老师班级的,另一个赵媛媛,是梅老师的学生。赛前,两位老师又向自己的学生进行了一番鼓励打气,要她们展现出最闪亮的自我赢得最终胜利。
洪亮心中暗忖,两位同学确实旗鼓相当,难分伯仲。赵媛媛形象略胜,唱功较之唐佳逊色。按“三好学生”的标准比下去,自然又得并列了。干脆让她们亮亮自己的各种优势长处,在规定时间内陈述自己进合唱团的理由,替自己获胜拉拉票。电视上许多选秀节目大都这个套路。正好此刻一位老师家里有重要的事需他回家一趟,评委形成了奇数,胜负便容易分出了。
比赛的形式换成了竞选演说,评委们安静下来,以负责任的态度认真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记画画。毕竟学生都是甫入校门的新生,她们的过往及拥有的成绩、荣誉连班主任老师都知之甚少。所以只能靠她们自己演讲的发挥来打动评委了。
两个小姑娘的竞选演说一开始就燃起了火药味,你一言我一句,虽没有唇枪舌剑般凌厉,却也听得出你来我往之间暗藏的心计。比如唐佳说:我在六年的小学里担任过三年班长。赵媛媛马上回敬道:我担任的时间更长,四年。
洪亮玩笑地说:“这样好,这才叫真正的PK。”
“我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赵媛媛说。
“我也是年年‘三好学生,一次还是区里的。”唐佳以牙还牙道。
蔡老师朝两位同学摆摆手说:“你们最好说说自己跟音乐跟唱歌有关的优势。”
“我从小就爱唱歌,老师同学都称我百灵鸟。”唐佳颇为骄傲地说。
“我被老师选过班级领唱。老师说我嗓音甜形象好气质佳。”赵媛媛毫不相让。
唐佳挺了挺胸脯:“我在社区的暑期小歌星比赛中得过亚军。”
赵媛媛也不示弱:“我小时候学过弹电子琴,还在‘六一儿童节上台表演过。”
“我代表学校去少年宫唱过歌。那次你们班一个也没选上。”唐佳说到这里得意地瞅了眼自己的班主任,黄老师也面带微笑地朝她稍稍竖了竖大拇指。就目前的势头来看,唐佳的胜算比赵媛媛大些。
赵媛媛可能找不到自己在唱歌方面的辉煌,憋了许久才说:“我,我经常买些CD来家里听,一边听一边学。我还会唱英文歌曲。”
唐佳想了想说:“我表姐是师范学院声乐系学生,去年她教了我很多音乐方面的知识,又教我学会了简谱。蔡老师现在就可以考考我。”
蔡老师怔了怔,还未想好该不该考考唐佳时,这边赵媛媛的声音立马响了起来,而且还掷地有声。她说:“我家的文艺氛围好,因为我爸是作家。”
“我,我……”唐佳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嘴又紧张地翕动着,却还是蹦不出第二个字来,额头上渗出了一粒粒小汗珠。
黄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时她忍不住了,腾地起身道:“赵媛媛同学,作家不是写一两篇豆腐干文章就可以称为作家的。”没想到小姑娘声音脆响地回道:“我爸是省作家协会会员,还是散文组的副组长哩。”
音乐教室顿时出现了半分多钟的静默。
形势似乎急转直下。在懵懂中,梅老师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她的学生欣然地点头微笑。
是啊,在光明路中学,何曾有过学生的家长是作家,是有身份的文化人。洪亮心里最有感触,前年他在任班主任时,就遇到一个在卫生院当医生的家长颇自以为是地对他说:我把儿子送到你们学校读书已够看得起你们了,还要对他记过处分。洪亮当时觉得这位家长溺爱孩子实在缺乏理性,但她的话倒好像是经过调查似的。
也许是职业的因素,当老师的大都敬重作家。一个作家的女儿在他们光明路中学读书,无论学校和老师,都是挺有面子的事,挺值得骄傲的事。倘若赵本山的孩子在这所学校就读,那争相要上他们学校读书的人还不挤破脑袋?教育局及其他兄弟学校谁还敢小觑他们?
黄老师也渐渐感到了室内气氛的变化,预感到她的学生落败的概率较大。她匆匆在选票上打好勾,交给蔡老师。
这回蔡老师宣布票数的声音没有方才那般响亮。她把七张选票看了遍,又交给洪亮复核了下,便宣布道:“唐佳,一票。赵媛媛,六票。”
输,黄老师已经想到了,却没料到会有如此悬殊的比分。她悄悄睃了眼台上的唐佳,只见她的脸上涨得绯红,眼睛不自然地眨着,看上去在强忍着泪水的溢出。
洪亮副校长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往台上一站,说:“选拔赛到此结束,现在我宣布,赵媛媛……”
“等一下,”黄老师忽然一个箭步跨到台上的洪亮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声说,“洪老师,先别忙着做决定,我有些想法还要与大家沟通一下,能不能先让两位同学回教室去?”
洪亮想了想,又与蔡老师交换了下眼神,两人先后点了下头。
两张喜怒哀乐全印在脸上的青春脸蛋消失在音乐教室,黄老师的眼睛一直追踪着唐佳直至模糊为止。她揉了揉眼眶说:“我看到唐佳同学刚才转身时的眼神,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真的。我宁愿她一开始就没来参加这次选拔赛。”
“你这是在闹情绪了。”洪亮批评黄老师。
黄老师不理睬洪亮,继续说:“我也尊重评委们的选择。只是我有个疑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梅老师别生气,我认为赵媛媛刚才是随口胡诌的,起码是夸大了几倍的事实。她爸最多在小报上登过几篇小文章,加入了什么民间的写作协会。如果这样的话,你们会不会投她的票?”
梅老师马上站了出来:“黄老师这样说就过分了,我们做老师的怎么能随便怀疑学生说谎呢?如果要怀疑的话,那她们两个刚才说的我们都该怀疑了。”
针尖对麦芒,彼此不相让,就好像学生比赛完了现在轮到比老师一样。黄老师是个脾气耿直的人,而梅老师个性柔中带刚。两人年龄相仿,各自都有极强的荣誉感好胜心。谁甘愿把即将到手的合唱团名额拱手相让?
洪亮有些无可奈何地抓抓自己的头发,没料到如此公平公正的选拔赛也会让老师们产生龃龉,他只能做做娘舅了。他清了清嗓子说:
“趁大家都在,黄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就提出来,今天肯定要把这事解决。刚开学,每位老师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我觉得赵媛媛要拿出证明来证实她爸爸真的像她说的是作家,才能让我心服口服。”黄老师痛痛快快地说。
“黄老师,我们选拔的标准里并未提到父母是什么身份的优先,所以赵媛媛父亲是不是作家我们没必要她拿出证明来。”洪亮和颜悦色道,他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假如再要学生家长去跑东跑西地打证明,那不知要弄到何时方能了结,被教育局那帮人知道岂非笑掉大牙?
“但多数老师是听到她父亲是作家才投她票的。还有,假如她说谎了,那这样的人品又怎么可以让她代表光明路中学的学生呢?”黄老师十分执着。
梅老师马上回敬黄老师:“这种事我们如何向她父亲开口?岂不是太冒昧了吗?如果是真的,会被她父亲指责我们老师不信任他女儿,还会让她父母看轻我们学校,说明我们学校的学生家长都是些下里巴人,所以才会不相信有文化人的子女会在该校读书。”
“那如果是她说谎或吹牛呢?”黄老师一字一顿地说。
“万一不是事实,我认为更不能查证了。因为事情传开后,会让小女孩的心灵受到严重伤害,岂不是毁了她的前程?这种事我当班主任的绝不会做。假如大家认为赵媛媛不合适进合唱团的话,我找其他理由跟她说。”
僵局就此产生。老师们面面相觑,等待着洪副校长作出裁决。洪亮也拿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两位老师的话各有一定道理,他哪怕随便地附和一声,都会有偏袒一方的嫌疑,那就没意思了。正为难时,只见蔡老师眉头一松,脸上展露出轻快的神色。蔡老师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嘛。”洪亮焦急道。
“派两位老师去赵同学家一趟,如果她父亲真是作家,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那种文化家庭的氛围及浓浓的书香味。而表面上则是说来征询家长对孩子参加合唱团的想法。”蔡老师仍不紧不慢地说。
“这建议不错,有点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意思,就这么定了。今天算了,下周一或周二,梅老师黄老师和我凑个时间辛苦一趟。”洪亮抓住机会果断地作出决定。他总得有个校长的权威吧,不能老是当断不断的。
黄老师梅老师均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各自散去。梅老师回到教室,立马将赵媛媛叫到身旁,跟她说了下周一或周二学校几个老师要上她的家里去一趟,是征询家长对她参加合唱团的想法。梅老师要赵媛媛回家别忘了跟父母说一声。
赵有富听完女儿绘声绘色地将学校选拔赛和竞选演说的过程描述了一番后,并未立即表态,一旁的文珍已露出灿烂的笑靥,兴奋道:“这么说来,还是你老爸的作家头衔帮你反败为胜了?”
赵媛媛自豪地点点头。
文珍的右手放在丈夫的肩上,说:“看来作家的头衔还是蛮值钱的。”
赵有富把文珍的手拿掉,嗔怪道:“有你这样说的吗,作家又不是商品,怎么可以说值不值钱呢?”
按以往的惯例,文珍定会说丈夫酸了,不过今天没说,今天再这样臭他就是她不合时宜了。她转向女儿道:“媛媛,进合唱团后一定要好好练,那是一个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将来争取朝唱歌方面发展。如今演艺人才最吃香又最来钱。”
赵有富也鼓励女儿:“媛媛,你对唱歌有信心的话,爸以后给你请个音乐老师来指点指点你。”
赵媛媛昂着头道:“爸,我当然有信心。只要这次进了合唱团,我要从简谱开始学起,然后考音乐学院,将来争取成为一个歌星,起码是歌唱演员。”
赵有富拍拍女儿的肩膀,欣喜道:“好,媛媛有这个决心,爸妈一定全力支持你。”
“听说市歌舞团的头号女歌星,就是那个嗓子哑哑的,小时候也在少年宫的合唱团里呆过。”文珍激动地说,“媛媛,你要拿她做榜样。”
赵媛媛点点头:“我知道。”
赵有富心里的确比较在乎女儿的这次机会,他以为进合唱团是女儿人生成长过程中极有意义的一次经历,不管她将来是否真的吃唱歌或音乐这碗饭。他想到什么地说:“媛媛,那最后确定是你入选了?”
“我六票,那个唐佳才一票,肯定是我了。不过梅老师后来跟我说,学校有几个老师要到我们家里来,是向家长征求意见。来过后我就正式去报到。”赵媛媛自信满满地回道。
赵有富听了不免一怔。
向家长征求意见非得跑家里一趟?打个电话就成了。才开学,老师们要忙的事嫌少吗?莫非……莫非老师对女儿的话产生了怀疑?毕竟处在这个学区范围内的住户不大可能有像样身份的人,老师们一定心生疑窦才决定上门实地来探视一番。
这下尴尬了。赵有富望望眼前的住房、环境,又瞟了眼兴高采烈、毫无忧虑的女儿,眉头不知不觉地皱拢了。等女儿回自己的小房间后,他便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妻子。
文珍听了不屑地说:“媛媛说的句句实话,老师不信,你就给他们看发表的作品,看你的会员证。”
赵有富说:“人家提也没提,我好意思拿出一捆报纸、杂志,一张张一本本地翻出其中某一篇,说这是本人的大作?作家在别人眼中都有些傲慢、矜持,我这样做,显得很心虚。拿会员证出来也同样的理,再说会员证上写的是我笔名,我还得跑一趟省城,让省作协替我开个证明,证明‘尤夫就是赵媛媛的父亲赵有富。那可太滑稽了。”
“为了女儿,辛苦一趟也好,滑稽可笑也好,让人看轻也好。都是应该的。”文珍强调道。
“这没错,为了媛媛,我可以不在乎这些。关键是老师没这样要求,你自己像个小丑似地作秀,反而让老师的疑心更重。”
“那就别管这些,老师来就来吧。我们招待得周到些。”
赵有富瞥了眼妻子,说:“我担忧老师想通过我们的居住环境来达到验证我身份的目的,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要我出示证件或作品。这不是法院打官司,非得用具体的证据来证明什么。”
文珍方才听懂丈夫的意思,说:“那我们赶紧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他们的住房总共50平米,还是简易的,卫生间三户拼用,只两个卧室,客厅与厨房合在一起。晚上赵有富写作时,就将手提电脑搬到客厅的餐桌上,写完了再把电脑搬回卧室。而那些书和杂志更是只能堆在床下了。早在六七年前,赵有富是打算将这房子卖了,换一套与他姐姐相同的标准房。可文珍不同意,理由是大家都在传这地段快拆迁了,等拆迁了他们只需出一部分钱就能住上大得多的新房。赵有富无可奈何,房子是文珍原先的仪表厂分的,她与众多的下岗同事一样,固执地不肯丢失国家拆迁安置的优惠政策。而另购一套住房,他们家尚不具备这个实力。反正拆迁后可以扩面,便一直拖了下来。
赵有富并非职业作家,他在机械设备公司的行政部工作。稳定的工资收入加上业余时间所赚的稿费,与周围的邻居比起来是宽裕了些,可与飞涨的房价比,赵有富望尘莫及了。他颇后悔,那次姐姐买房时是劝他一起买,倘若当时他不考虑用旧房换,而是咬咬牙,去银行按揭,他早住上三室一厅近80平米的标准房了,他就可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书房。写作、看书、会客都在雅致的书房里,那才多少有些与他省作协会员、散文副组长的身份相般配。
后悔埋怨均于事无补。当下最紧要的是考虑女儿能否进合唱团的问题。老师来了怎么办?
商量了几个方案,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既无建设性也没可行性。后来还是文珍冒出了句:“有富,我看只有跟你姐姐的住房临时对换一下。”
赵有富一愣,心里随即承认,这是眼下唯一的可行办法。
夫妻俩立马动身,赶到距他们一公里之隔的姐姐家。赵有富之所以认为这是可行的办法,缘由姐姐家的地段也在光明路中学的学区范围内,便少了许多“作假”的痕迹。
跟姐姐苦苦地恳求了一番,总算使做姐姐的心软了。赵有富心里颇内疚,他知道姐姐在家是没实权的,什么都由跑长途运输的姐夫说了算。眼下姐夫又在外地跑,要过五六天才回家,姐姐也不准备打电话去干扰他休息或开车。姐姐要求弟弟最好在姐夫回家前把房子换回。文珍马上表态没问题,说老师周一或周二就会过来了。
在这方圆几公里的地段,姐姐家这种类型的住宅算最高档的,其他大都如赵有富住的那种又旧又小的简易房。所以他只需把姐姐家稍稍布置得有些文化氛围便OK了,老师们就不会暗暗质疑女儿的表白。作家在目前的中国绝不是一个高收入的职业,不可能像演艺明星、职业球员或领导干部那样人人拥有上百平米的高档住宅。
说是稍稍布置一下,实际上也得大大折腾一番。最重要的就是弄出一个像样的书房来。姐姐有一个房间是闲置的,但堆着旧家具或汽车配件什么的物件,墙面上许多地方也发霉变色了。赵有富征得姐姐同意后,趁着周六,与文珍一大早便动手整理起来。他们先将原有的东西扔的扔卖的卖转移的转移,再买来一大桶涂料,把四周墙面粉刷一遍。到了周日,夫妻俩分了工,文珍在“家”整理原先是外甥居住,以后“属于”女儿的小房间,这里最容易让老师们看出破绽来。赵有富则奔家具商城,选购了一只立体式大书橱、一对藤靠椅,一只茶几和一张电脑桌。下午,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书画市场,淘了一幅行书对联和一幅田园风光的油画作品,在附近的花鸟市场选了几盆盆栽植物。晚上,赵有富把自己家床下的书刊全部搬运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新买的大书橱上。夫妻俩汗流浃背,一直忙到翌日凌晨一点,书房的模样总算按赵有富的设想露出了端倪。
可是一直等到周三,仍未见有老师上门来。赵有富周一特意将姐姐家的住宅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要女儿上学后交给梅老师。那是怎么回事呢?是老师们觉得不需要来了,还是发生了其他变故?文珍建议丈夫去学校问问,赵有富笑她没脑子:是问学校为什么还不通知媛媛去合唱团报到?还是问老师为何不来我们家暗访?晚饭刚吃完,姐姐就打来电话,说姐夫再过两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弟弟这边是不是可以将住处换回?赵有富无奈地回道:老师还未来过家里,一两天内肯定会来的,因为周末是合唱团最后的报到期限。姐姐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嗔怪,她说姐夫回家肯定要发脾气了。还有更头痛的,外甥明年就要中考,而他住在媛媛的房间里,老是有媛媛以前的女同学打来电话,外甥便趁机与小姑娘套近乎聊天,耽误了许多功课。赵有富一点良策都没有,他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只好厚着脸皮恳求姐姐再让他维持两三天。
周一周二,洪亮与梅老师黄老师总是不能将时间凑到一块,不是老师有要事缠身或正在上课,便是洪亮有重要会议脱不了身。到了周三,洪亮认为无论如何该去一趟赵媛媛同学的家了。即便白天凑不出时间,晚上也得跑一趟,这样,黄老师便不会再闹情绪了。万一真是小姑娘为进合唱团而信口胡言,那梅老师同样只好作罢,这事便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说句心里话,洪亮颇想认识几个作家,平时他也喜欢写些闲情逸致的小文章,邮给报刊杂志,却大都泥牛入海,没有回复。倘若赵媛媛说得不假,他便可以拿些习作请她父亲赐教指正了,或许她父亲还能帮着推荐给某些报刊呢。
洪亮拿起桌上的电话筒,准备先给黄老师打电话。这时,沈校长大步跨了进来,洪亮忙放下话筒,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叫了声:沈校长。虽说两人的职务只是正负之差,但沈校长在光明路中学担任校长已十多年,在教职员工中具有极高的权威,他的副校长提名就是沈校长力排众议坚持上报教育局的,洪亮对她自然比自己的父母都要敬重三分。
“洪老师,少年合唱团的人选有没有确定?有没有上报?”沈校长向来不爱多说废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一个已经确定,还有一个我们等会儿再去了解些情况也马上定。明天下午我就上报局里。”洪亮摸不清沈校长突然关心这件事的用意何在,只能如实禀报。
沈校长稍稍停顿了下,然后放低些声音说:“丁老师班的陶靓忻同学是否在入选范围?”
“陶靓忻?哦,她……她是作为预备的人选。”洪亮也小声回道,他现在仍没完全弄懂沈校长的意图,便灵机一动,临时编出一个“预备人选”来。
沈校长向洪亮靠近一些,随和地说:“我对陶靓忻这小姑娘有些了解,能歌善舞,聪明伶俐。洪老师,我看就让她去锻炼一下吧,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文艺明星,为我们光明路中学争光呢。”
“沈校长,我……我知道了。我也觉得陶靓忻挺有音乐天赋的,人也长得可爱,明天我就通知她去合唱团报到。”洪亮的眼神有些不太自然。
沈校长赞许地朝洪亮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
洪亮的大脑一时出现了真空,对于眼前的变故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正在此时,黄老师打来了电话,问什么时候去赵媛媛同学的家。洪亮抓抓头皮,弄出无奈的口吻道:“这几天会议太多了,真想有个分身术呢。等有空吧。”黄老师说:“后天不是最后的上报期限吗?还能拖到何时?你可不能私下应允了梅老师。”洪亮赶紧带点打情骂俏地开玩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私下应允她更会私下应允你。”黄老师说话的声调却一点没有变化:“洪老师,望着唐佳同学失落的模样,我真的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洪亮听了心里一震,应付地说:“黄老师,我能理解。不过……这两天确实没有时间,我会请求局里让我们推迟到下星期报。”
放下话筒不久,梅老师的电话也打了进来,询问他赵媛媛什么时候能去合唱团报到。洪亮下意识地说:“不是还要去她的家里走一趟吗?”梅老师的语气明显带着情绪,她说:“简直多此一举。难道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姑娘会撒这种谎吗?”洪亮正欲说不这样走一下形式黄老师不能心服口服,然一个转念他忙把这话咽进了肚里。他敷衍道:“是的是的。梅老师,我还有个会,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