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觅剑
去年9月21日,国家统计局公布了前三季度的国民经济数据。前三季度的GDP增长率下降到了7.3%。但让人“惊喜”的是,经济虽然减速,但居民收入增长仍然比较快,前三季度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实际增长8.2%,比2013年的实际增长率8.1%还高0.1个百分点。更可喜的是,居民收入跑赢了GDP。
经过多年对“唯GDP论”的反思,现在人们对GDP的高增长不再是一味叫好。但人们对于工资和收入高增长的欢呼则几乎是无保留的。前不久,著名经济学家蔡昉指出,工资过快上涨会伤害经济。他的这番言论引起了很多反对的声音。人们认为,工资和收入的快速增长,尤其是快于GDP的增长,可以改善收入分配,提高居民的购买力,进而增进人民的福祉。
从逻辑上看,这个反驳似乎是成立的,但实际情况真是这样吗?
收入快速增长,分配并未改善
人们有一个印象:最近这些年,平均工资和收入增长得比较快。他们的这种印象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官方更重视这方面的成绩,统计局经常强调居民收入保持较快增长。二是各地持续大幅度地调整最低工资标准。三是农民工工资增长快,在2004年出现普遍“民工荒”之前,农民工的月平均工资只有几百元,而现在则是两三千元。
统计数据证实了人们的这种印象。从2002年到2012年,“城镇单位在岗职工年平均工资”增长了2.8倍;“城镇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名义增长2.2倍,实际增长1.4倍;“农村居民家庭人均纯收入”名义增长2.2倍,实际增长1.2倍。这10年间,平均工资和收入都翻了不止一番,而且实际收入也实现了倍增。
但是,从2002年到2012年,分配状况并未改善,甚至恶化了。
从初次分配情况来看,劳动者报酬占GDP的比例逐渐下降了,2002年为53.6%,2007年为48.1%,2011年进一步下降到47.0%。劳动者分得少了,意味着政府(主要是生产税)和资本(主要是企业利润)分得多了。虽然这10年间工资一直在快速增长,但劳动者未能更好地分享中国经济发展的成果。原因很简单,工资增长跑不过GDP增长。这10年,名义GDP增长了3.3倍,远远高于名义收入增长率和人口增长率之和,劳动者分配到的收入当然就减少了。
从居民收入分配情况来看,基尼系数一直居高不下,显示分配状况并未改善。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03年的基尼系数为0.479,2007年为0.484,2008年达到0.491的高点,之后逐步回落,但2012年仍然高达0.474,高于2004年的0.473。 从2002年到2007年,“城镇单位在岗职工年平均工资”增长了1.01倍,实现了5年倍增。但在工资高速增长的同时,基尼系数却基本上没有降,反而还有所上升,原因是中低收入者工资快速上涨的同时,高收入者的工资增长得更快。
上海荣正投资咨询有限公司每年发布《中国企业家价值报告》,计算出一个“上市公司高管最高年薪平均值”,这个数值的变化可以大致反映高收入者工资的变化。2002年,这个数值为15.7万元,2007年则为54.8万元,5年间增长了2.5倍,年均增长率达到28.5%,2007年的增长率更是高达57.1%。上市公司高管的最高年薪,2002年时为750万元,2007年则为6616万元。如果把社会各群体比喻为在跑马拉松,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些中低收入者跑得已经很快了,但他们与高收入群体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被落下了一大截,对方已经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了,遥不可及。
2008年之后,高管年薪增幅下降了。2012年,“上市公司高管最高年薪平均值”为75.38万元,仅比2007年增长37.6%,低于同期“城镇单位在岗职工年平均工资”91%的增幅。2012年上市公司高管的最高年薪“只有”1560万元,2013年为1974万元。这可以部分解释基尼系数自2008年后开始下降的情况。高收入群体的工资和收入增长自2008年后放缓,一方面,是他们在经过一轮“狂奔”之后,面对已经非常严峻的收入分配差距,有所收敛;另一方面,他们已经拥有巨大的财富,而财富本身就有增值能力,他们对依靠工资获得财富的要求可以降低一些。财富增值能力的增强,体现在初次分配中,就是劳动者报酬占比降低而资本利润占比上升。因此,虽然收入差距没有继续扩大,但贫富差距的状况却越来越严峻。在社会群体的马拉松中,中低收入群体用腿跑,而高收入群体使用轿车、飞机等交通工具,差距当然越来越大。
从财富分配情况来看,富人占据的财富比例越来越高。 根据瑞士信贷的《2014年全球财富报告》,2014年年中,中国大陆有118万人的资产达到或超过100万美元,其中资产超过5000万美元的有7600人,仅次于美国;最富有的10%人口占全国财富的比例为64%,占比较2000年提高了15.4个百分点。
通胀和房价吞噬了增加的收入
在工资和收入的快速增长中,中低收入群体的相对收入减少了,但他们的绝对收入额毕竟是提高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购买力增强、生活水平提高呢?答案并不是确定的,这些情况不是必然发生的。
这里有一组令人惊讶的数据:2006年城镇居民家庭的恩格尔系数为35.8%,2007年上升到36.3%,此后几经反复,2012年为36.2%。恩格尔系数是指食品支出在现金消费支出中所占的比例,经常被用来衡量居民的生活水平,一般认为,食品支出的比例越低,居民的富裕程度、生活水平越高。2007年之后,城镇居民家庭的恩格尔系数几乎年年高于2006年的水平,这是否意味着居民的生活水平没有提升,反而有所下降呢?
城镇居民家庭的恩格尔系数在某些年份上升,有一部分原因是通货膨胀,食品价格上涨,他们需要将更多的钱用于“吃”。在CPI涨幅较高的2004年、2007年、2008年和2011年,这个系数都出现上升;而在CPI涨幅较低的其他几年,这个系数下降。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房价上涨,他们需要为购房存更多的钱,压缩了现金消费支出。
随着房价、房租、饮食支出的上升,很多人开始思考“逃离”一线城市的问题,他们在一线城市购房无望,日常支出也很高,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对于他们来说,工资和收入的增长并没有带来购买力的提升,而生活水平显然是下降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社会分化是通胀的原因,通胀是工资上涨的重要原因。大家都知道,2004年之后,“民工荒”越来越严重,推动了农民工工资上涨。但实际上,CPI上涨是领先于工资的。从1998年到2002年,CPI是负增长或增幅小于1%,2003年则增长了1.2%,2004年增幅达到3.9%。物价连续较快上涨,外出打工成本增长,农民工要求更高的工资,一部分人成功加薪,农民工平均工资上涨;还有一部分人没能加薪,只能返回家乡,于是农民工数量增长减缓,“民工荒”出现——这才是完整的逻辑链条。在这个链条中,贫富差距、社会分化是肇因,这是之前就埋下的。这个链条同样适用于中等收入者工资增长与房价上涨之间的关系,房价上涨是中等收入者工资上涨的原因之一。
这就是说,很多中低收入者的工资上涨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动地追赶物价和房价,这往往意味着更辛勤地工作与更吃力地生活。这就是说,一部分人制造通货膨胀和房价上涨,另一部分人被动承受。
被动承受的压力会比CPI涨幅显示的程度更大。对于低收入者来说,食品支出占的比重很大,其他收入群体比较轻松地拉动食品价格,使之涨得最快,导致他们实际承受的通胀压力最大。对于中等收入者来说,更高收入群体的示范作用令他们主动(出于更多欲望)或被动(出于攀比心理)地“消费升级”,追求品质更高价格也更高的产品和服务,导致他们实际生活成本的增长远高于CPI的涨幅。
贫富差距对房价上涨的拉动作用远大于对通货膨胀的拉动作用,这在2008年后表现得尤为明显。房价只涨不跌的神话在2008年之后形成,高收入群体喜欢上了这种安全而且收益非常高的资产,于是投资投机性需求占据了房地产市场,住宅具有了金融属性,未来平均收入的增长很快就会反映到当前房价中,未来10年收入倍增的预期会导致房价短期内就倍增的现实。中等收入者要按未来5年甚至10年的收入水平去承担购房压力,这当然超出了他们当前的能力,要么不堪重负成为房奴,要么徒呼奈何只能观望。他们的“超额支出”,变成了对富有的投资投机者的“转移支付”,这又使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
警惕“唯收入论”
目前,舆论对收入增长寄予了太高的期望,这可能导致政府官员将收入增长视为压倒性的任务,形成类似于“GDP崇拜”和“唯GDP论”的“收入增长崇拜”和“唯收入论”。可以说,“唯GDP论”是“唯经济论”的1.0版本,而“唯收入论”是“唯经济论”的2.0版本。
从最近十来年的实际情况来看,工资和收入快速增长,未必能改善分配状况、增进人民福祉。 从2002年到2012年,工资快速增长,居民实际收入翻了不止一番,但这并不是主动的增收计划,而是社会分化导致的被动结果。贫富差距扩大、社会分化加深导致的通货膨胀和房价上涨,推动了工资和收入增长,同时也将增长的收入吞噬、剥夺。这是一个市场过程,但结果并不美妙。
由此可见,“唯收入论”的效果与“唯GDP论”类似,只重视经济发展、强调单一指标都不能真正增进人民福祉,反而可能被某些利益群体用来对人民进行剥夺。用更多物质刺激劳动者更卖力地工作,然后再对他们进行剥夺,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是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尽力避免的。
十八大报告提出,到2020年,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这是一个主动的收入倍增计划。为了让这个计划的效果更好,我们须注意两方面的情况。第一,不能片面地认为收入增长越快越好。增长快的同时社会分化也可能快。第二,要更加重视经济平等,缩小社会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