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升超
龙头山:我曾经出发的地方
16岁那年,我考上昭通师范,为了去昭通,我本可以从六合河坝过牛栏江,爬接近5小时的山路到鲁甸的乐红坐车,但我没有同伴。于是父亲特意选了一位已在昭通师范读了两年的师哥让我与他同行,但他的习惯是走另一条路绕过鲁甸的乐红直接到龙头山坐车。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读书。我的那位师哥家位于六合的雕楼村(现在属于新店),从他家那里直下去,就是一处叫锅厂的小河沟,小河沟里的水流进了牛栏江,在牛栏江上,一位杨姓人家架了一股溜索,人们都叫杨家溜,专门摆渡两岸来往的人群。我和父亲头天下午就到我的那位师哥家,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天还未明就起床,为的是必须在中午12点以前步行赶到龙头山,然后从龙头山坐客车到鲁甸,再从鲁甸转车到昭通。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我的父亲和我那位师哥的大哥一直送我们到杨家溜边,我们到达杨家溜的时候,天才刚刚亮。那是我第一次乘溜,面对滔滔的牛栏江水和这江水之上的天堑,我还是有了胆怯之心。我无法凭借自己的力气到达对岸,是经营溜渡的人先过对岸,再把溜盘放过来,我坐在那唯一的一小块木条上,双手紧紧抓住手绳,这边放,那边拉,我才到了对岸。到了对岸,双脚就已踩在鲁甸乐红的地盘上了。但要到龙头山,至少还要走上4个多小时的山路。我只记得当时我和我的那位师哥一直往上爬,四个多小时,几经辗转,才到了一个叫翠屏的地方,也是在那里,才见到了鲁甸乐红下到翠屏的公路,但那时翠屏没有客车到鲁甸,我们还得从翠屏下到龙头山。这时我早已是体力透支,但龙头山的客车是12点发车,我只得在坚持中加快步伐。从翠屏下到龙头山,据说走路比乘车还快,走小路直直地就下去了,而乘车下山的路全是“之”字绕,车在一个山坡上不停地转折,耗时较长。到达龙头山街上时,客车已经发车,我和我的那位师哥小跑着就上了车。此时的龙头山对于我来说,它还仍然只是一个地名,我都没来得及正眼看一看它,就以它为一个新的出发点,匆匆上了开往鲁甸县城的客车。
然而龙头山,已成为我出发的地方。它是我到昭通读书的第一站,是我第一次乘车的地方,龙头山作为一个地名便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读书的三年,和接下来我在六合附中教书的几年时间里,我不断地乘车从龙头山经过:我一次次地从我的老家六合跨过牛栏江,一直往上爬,在几近毕直的山路上爬行近5小时,挥汗如雨,到达鲁甸的乐红街,然后乘车经过龙头山到鲁甸县城,再转车到昭通;我又一次次地从昭通乘车到鲁甸县城,又从鲁甸县城乘车经过龙头山到达乐红街,然后又从乐红街用双脚时间加汗水,一路曲折向下,回跨牛栏江到达我在六合的老家。
对于龙头山,我仍然只是它的过客。我真正在龙头山街上停留是在一个暑假从昭通回来时,当时在鲁甸县城付了到乐红的车费时我身上只剩了5元钱,本来车上午12点以前就能到乐红,从乐红走路回家,当天就能到达。可是那天车到龙头山就出毛病了,司机一直忙着修车,眼看车一时半会根本不能修好,我就下车在龙头山的街上闲逛。要知道,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我不知道我的肚子当时处于什么状态,只记得头晕晕的。这晕,也许有晕车的一部分,也许也有饿晕的一部分。要知道,我身上只有5元钱,如果当天不能到家,我该怎么办。最后我花了一元钱在龙头山街上买了个圆形的干壳饼,吃了完事。那天车到乐红街时,天很快就黑了。我庆幸我没有在龙头山花了我的5元钱,此时我还有4元钱,问了一家小旅馆,住一晚只要3元钱。那应是1998年的暑假。在鲁甸乐红的街上,我3元钱住了一晚旅馆。第二天一早,我便踏上了那条步行回家的山路。等到我双脚终于踏在了六合牛栏江的吊桥上时,我一屁股坐在桥边再也没有劲站起来了。从这里到家,还有半小时的斜坡路要爬。休息了一阵,看到一个背梨子卖的,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1元钱,于是花了大概五角钱买了两个梨子,囫囵吞完梨,方才回到了家。现在每每想起这些经历,在我的记忆里就会快速映现那时的场景,那些我走过的路,我经过的地方,我就能在心里把它们再次走上一遍。
后来为了修牛栏江上的天花板电站,从六合到包谷垴天生桥终于修通了沿江公路。从这条路去昭通,已经是很近了,我便再也没有走过乐红那条路,也没再路过龙头山。
现在,201 4年的8月3日下午4点30分,云南鲁甸的6.5级地震,让你,我的龙头山,我曾无数次经过的小镇,成为一片受难的土地。想起那些无数次经过你的时刻,我记忆的堤坝一下就溃决了,写下这些无用的文字,用一种贴近记忆的温度,和众神一起深深缅怀你所遭受的苦难。
包谷垴、新店:牛栏江的叙事片段
如果不经过牛栏江边耸立的大山,直接从巧家新店的牛栏江边钻过去,那一面一定就是鲁甸的龙头山。这次地震波正是这样,以龙头山为中心,从山底穿过龙头山,沿着牛栏江一路向上,破坏了巧家新店的渭姑,以及包谷垴到红石岩村的一大片地带。
在历史的沉积中,一条河流就是大地的一个叙事线索,一个人的命运和一片土地的生息都与这条河紧密相关。在这里,牛栏江就是这片土地的叙事线索,而反过来,牛栏江边的村庄,便是牛栏江的叙事片段。此时,因了鲁甸龙头山地震,它们被疼痛串联在一起,被灾难主宰。
巧家是我的家乡,自从牛栏江边的六合到包谷垴天生桥的沿江公路连通以后,无论是去昭通还是巧家县城,走这条道都是最近的选择,于是我常常骑车经过这片峡谷。这是真正的牛栏江大峡谷,公路沿江而上,两岸是雄奇险峻的大山,牛栏江蜿蜒其间。如果单从美的角度来看,这绝对是壮美之景。我曾攀登过五岳之首的泰山,1532米的高度,我连带欣赏一路人文风景,走走停停,不到两小时便到了它的山顶,下山更是只用了40多分钟。而牛栏江大峡谷的山,你在谷底仰望看到的山顶,绝不是最高的山,在每一座山之上,还有更高的山。我没有到过鲁甸的乐红之前,我以为爬上牛栏江对面的那面我小时候常常仰望的山顶,便是乐红了。但当我用两个多小时爬到那山顶时,到乐红才只有一半的路程,它还在山的那一面。在这座山的对面,还有更高的山在那里,那是我曾听说过现在终于能看见的“虎虎山”。因此,在牛栏江峡谷的山上,你永远不要企及能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登山气概。即便是孔子来到这里,也绝不会有登了某座牛栏江峡谷的山而小天下的意思,只因众山之上还有众山,群峰尽头还是群峰,群峰绵延,方是磅礴乌蒙。所以我常说牛栏江峡谷的村庄都是被天空和山峰逼进了自己梦境的村庄,牛栏江峡谷的山川也都是天地和四方紧缩下的山川。那些年我在牛栏江峡谷的六合教书,时间呆久了,就会觉得特别压抑,只有当我骑车穿过牛栏江峡谷,到昭鲁坝子时,心里仿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顿觉豁然了许多。
但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的亲人、祖辈就一直居住在这里,在众神的庇护下繁衍生息。那些年,我曾无数次地逃离这片土地,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返回到这片土地。现在辗转到金沙江边的巧家县城工作和生活,但对于牛栏江峡谷,对那片我生长工作和生活过的土地,却滋长了一份固执的怀想和热爱。
8月3日地震时,我正在县城的家里,当时震感强烈,我和妻都跑到了卫生间里避震。随即我便在中国地震网查询,得知是邻县鲁甸发生了地震,当时还不知道震中在龙头山。过了一会儿父亲来电说,人没事,只是家里的猪圈被震垮了,两个刚买不久的小猪被砸伤。当他们从坍塌的石堆里把小猪刨出来时,小猪也只是皮伤,没什么大的问题。这对我来说是我最先得知的地震情况。接下来我守在电视机旁,锁定中央新闻频道,一直关注有关这次地震的报道。接下来,是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受伤人数、房屋损毁数……
接下来,时间仿佛陷入了昏迷,世界一片混沌。
接下来,鲁甸、巧家、龙头山、包谷垴、新店、红石岩等是被提及最多的名词。我一度默默无闻的家乡因了灾难而一下占据了几乎所有新闻的头条,它被灾难打破了沉寂。作为受馈于这片土地的我来说,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灾难,我们当有直面灾难的勇气,但所有的言语一说出口,竟是那般的苍白,那般的无力。直到现在,我写下这些无关痛痒的文字,除了对这片受难土地的缅怀,我不知道它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我始终相信,在云南的乡间,每一座山上都有神灵居住,每一条河流都有神灵往来。面对灾难,面对那么多逝去的生命,面对这片被撕裂的土地,众神也都在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