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健
地震发生时,三哥家的两头肥猪奋力跨过不太高的圈门,跑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相比之下,三哥的反应就没有那么敏捷,他是从地震的废墟中艰难地爬出来的,不过老天保佑,他居然只受了点轻微伤。逃出废墟的三哥环顾四周,只见两间住房和一间畜圈已经倒地了,辛苦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家当,瞬间灰飞烟灭,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在失去家园的悲痛中,那两头肥猪的身影猛然闯入了三哥模糊的视线,这个意外的发现给了他莫大的惊喜与安慰。毕竟,对于一个贫寒的山区农家来说,两头大肥猪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此后,幸存下来的三哥一家就赶着这两头死里逃生的肥猪,开始了艰难的逃难躲灾之路。村民们在村子西边的一道缓坡上临时安置下来,那两头猪就在一旁的公路上游荡,我跟三哥通话的时候,还隐约可以听到它们沉闷的哼哼声。然而两天后,村民们的临时安置点也出现了险情,不得不转移到十多里外的集镇附近重新安置。自然,牲畜是不可能在转移之列的,三哥不得不忍痛放弃了。临走时,三哥把两头肥猪赶回家园的废墟前,割了几大捆苞谷秆作为它们的饲料,并在心里许诺,迟早还会回来照看它们。
地震发生时,大哥正在山坡上放牧他的八只山羊,剧烈的震动让山羊四散奔逃。大哥本想去追赶它们,但脚下的山坡像波浪一样晃荡起来,紧接着就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呼啸着滚落下来。在躲避滚石的过程中,大哥眼睁睁看着八只山羊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和庄稼丛中,还听到了几声凄厉的惨叫,想必是某一只或几只羊被滚石击中了,具体伤亡情况不得而知。
在电话里,大哥惊魂未定地向我报告了家人的平安,但在提到那八只山羊时,还是痛惜不已。他说,这八只山羊,全部养大后可卖一万多元,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些羊是我给贩子赊来的,还欠着人家五千多块钱呐,这回拿啥子去还呀!”大哥显得很无奈。我安慰他说,那些山羊可能还在,如果它们没有死于地震,又没有逃离凶险的照壁山的话,在这个草木茂盛的季节,是完全可以存活下来的。大哥说,等灾情稳定下来后,他决定上山去看看,希望还能找到那八只宝贵的山羊。
这场大地震因为发生在白天,几乎每家都有几头牲畜,像三哥家的两头猪和大哥家的山羊一样,幸免于埋压在可怕的废墟之下,因而获得了生机和自由。的确,它们还获得了自由,地震前从未有过的自由。在村民们转移之后,这些牲畜就开始在村子内外自由活动,与野生动物无异,地震后第三天,当我进入老家灾区时,还随时可以见到它们的踪迹。行走在进村的山路上,不时可以听到山林和庄稼地里传来“咩咩咩”的羊叫声,偶尔还可见到它们机敏的身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哥家的?进入村中,废墟之上,每每可以见到四处觅食的鸡,还有依旧忠诚地看守着废墟的狗。有一两声牛马的叫唤声传来,比平时似乎响亮了好多,听得人惊心动魄。
三哥家的两头大肥猪终于出现在眼前,它们全身的白毛已经在地震产生的灰土和雨水形成的稀泥中变得脏污不堪,在废墟中昂着硕大的头颅,冲我大声嚎叫,真像是两头凶悍的野猪。当然,这些牲畜的自由不会长久,痛失家园、两手空空的村民决不会轻易舍弃它们。三哥就曾经向我设想过对两头肥猪的处理办法:有那么一天,他会卖掉其中一头,把另一头杀了,让全村的乡亲分食,以作为大家共同患难的一个纪念。
再来说说庄稼。地震发生时,全村的壮劳力大多都在地里采摘花椒。花椒,正是花椒,救了多少村民的命!虽然在花椒地里也有被滚石击中和滑坡淹没的危险,但比起那要命的房屋废墟来,还是安全多了。不少人这样认为,如果地震发生时,这些摘花椒的村民都在家里,伤亡人数恐怕会扩大数倍!因此,地震之后,灾民们谈得最多的农作物,就是花椒。谈到花椒时,一个个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之情。
在空前的地震灾难中,昔日安身立命的房屋和耕种收割的山地,竟都变成了夺命的凶器和葬身的坟场,而一种普通的作物却挽救了众多的生命,这怎不让人感慨万分?同样成为村民们救命作物的,还有洋芋。洋芋也就是土豆,是一种更为普通和廉价的粮食作物,然而在大地震之后,它却成了转移出来临时安置的村民唯一的食物。不得不提的,还有苞谷。苞谷是灾区广泛种植的另一种农作物,虽然目前尚未成熟,但一地雪白或深红的天花,还有肥嫩的棒子和粉红的缨须,已经透出了醉人的丰收信息,这对于被地震剥夺得一无所有的灾民来说,是一份多么弥足珍贵的希望啊!不少乡亲都表示,今年秋季,他们会重返照壁山,去采收那些必定熟透了的苞谷。我不能肯定,山上的苞谷是否稳获丰收,我也不知道,采收回来的苞谷究竟存放在何处。但我相信,一两个月后,我幸存下来的父老乡亲们,一定会陆续登上高高的照壁山,用心收回每一粒金子般的苞谷。我不敢想象,在伤痕累累的照壁山上,在荒草丛生的村庄废墟之间,在日渐冰凉的秋风之中,劫后余生的乡亲们采收苞谷时,该会是怎样一种悲壮!
撕裂中的疼痛与温暖
突如其来的、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云南鲁甸县“8·03”地震,震中就在我的老家龙头山镇的照壁山附近。然而,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二十四小时,由于长时间的道路阻断和严格的交通管制,我仍然只得焦急地呆在县城的家中,与四十多公里外老家的联系,只限于与亲人间断断续续的电话交流。
在电话中,我得知我们那个叫做唐家湾的小村子已经被地震完全摧毁,房屋倒塌一地,山体崩裂破碎。震后数小时了解到的伤亡情况是一死两重伤,尚有三人被埋于废墟之下,生死不明。在老家村子里,有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三个家庭共有九口人在家。所幸他们都逃脱了死神的魔掌,只有几人受了轻微的外伤。直系亲人们的平安让我感到一丝安慰,但我无法因此感到轻松,毕竟,那片生我养我的故土,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乡亲,在灾难中被撕裂、被伤害,他们经历的疼痛我感同身受。我希望他们坚强,我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我知道这样的问候很轻很无力,但从他们连声的“好”、“要得”声中,我感觉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但当我说打算设法进入村子,尽可能给他们送去一些生活急需品时,他们断然拒绝了,说道路堵塞,滚石不断,非常危险。他们认为,这样的灾难由他们承受就够了,不能再让外面的、处于安全境地的我们去冒这个险,反过来,是他们在为我们的安全担心啊!
这让我又惭愧,又感动。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一群坚韧而顽强的乡亲,他们没有坐等救援,更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展开了及时、有力、卓有成效的自救:没有伤亡的一百多人全部安全转移到村子边上一个平缓、开阔地带,并以最快的速度搭建起简易的帐篷。然后让老人和孩子在帐篷里休息,年轻妇女们到山地里挖洋芋回来烧了做晚饭。青壮年男子则全部出动,在村子内外搜救受伤者和遇难者。黑夜渐近,村子里一片狼藉,烟尘弥漫,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山上的石块纷纷滚落,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止他们搜救的脚步,他们在恐怖的废墟中用锄头挖、用手刨,在危机四伏的山野里用心细细寻找,哪里可能有生命迹象,他们就义无反顾地赶到哪里,马上展开艰难而扎实的搜救。直到天色黑定,又下起了大雨,搜救行动才被迫中止。他们从深深的废墟中,救出了我六十多岁的小奶奶;从凶险的滑坡体中找到并运回了我身受重伤的陈大叔,还有他不幸遇难的妻子,他们夫妻都已年近五十。午夜时分,我打通了小弟的电话,他们刚刚吃完火烧洋芋。小弟的声音明显有些疲倦,但难掩宽慰的情绪,他大声说:“太好了!找到两个伤的,一个死的,如果天晚黑几个小时,另外三个被埋的也有可能挖出来!”找到受伤的乡亲,运回遇难乡亲的遗体,竟然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处境的艰险和失去家园的伤痛。听着电话里小弟熟悉的语音和旁边乡亲们嘈杂的谈话声、呼喊声和小孩零星的啼哭声,我的眼眶湿润了。
和我一样牵挂着老家和乡亲们的,还有我众多的亲戚、朋友、老师和同学们。在我和老家的亲人们通电话的间隙,我不断接到他们从各地打来的电话。在过去的这一天多时间里,我已收到上百个这样的来电,有时每隔几分钟就收到一个,甚至在深夜时分也不例外。在电话里,他们焦急地询问我老家的灾情和亲人们的安危,他们和我一道,为乡亲们所遭受的巨大灾难而震惊和悲痛,为我家人的幸免于难而有所安慰,并以他们的真诚和善良,让我在温暖中变得更加勇敢和强大。他们还表示了各种救助的愿望:捐款,捐衣被,甚至亲自同我赶赴老家灾区,和乡亲们一起抗震救灾。当然,鉴于目前的交通状况和震区的各种危险,他们的好意大多被我婉拒了,我只接受了部分亲友捐献衣物的要求,因为这是露宿荒野的乡亲们最急需,又是在交通中断情况下最容易运进去的救灾物资。我们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了解到我老家的灾情,也正准备搞一个向灾区捐寒衣暖被的活动。妻子的同事和朋友们,也纷纷表达了捐衣捐被的意愿。不难想象,很快,数量众多、饱含爱心的衣服和棉被,就会汇成一股巨大的暖流,流向我的老家灾区,在这个灾难深重的雨季,给那片被撕裂的、高寒贫瘠的土地,送去宝贵的温暖与抚慰。
与此同时,各级领导的关心和各种救援力量也正夜以继日、源源不断地涌入地震灾区。云南省长、省委书记来了,李克强总理来了,成千上万的抗震救灾队伍,带着各种各样的救灾物资和专业工具来了。我最近一次和老家通话,有多个好消息传来:有十多位志愿者和专业救援人员历经险阻,徒步进入我们的村庄,随即展开了救灾工作;被掩埋的三位乡亲已被全部挖出,虽然都已遇难,但毕竟又得以和幸存的亲人和乡邻们“见面”了;由于整个村庄都被损毁,在任何一个地点都不能确保安全,不久他们将被转移到乡镇附近一个集中安置点,在那里,他们的安全、医疗和住宿问题将得到很好的解决。最后,三哥在电话里跟我提到了飞机,语气中竟有几分惊喜和激动。他说,其实昨天下午,地震过后不久,就有两架大飞机飞临照壁山上空,虽然飞得太高看不大清楚,但大家都知道,它们一定是因地震而来的。而今天中午,又有两架样子奇怪的小飞机从低空飞过我们村子,其中一架还在他们的临时安置点上空盘旋了好一阵子。从三哥描述的飞机外形上看,我断定,这是两架救援直升机,里边很可能运载着重伤员。三哥说,抬头看着这两架小飞机,听着它们巨大的轰鸣声,说不清为什么,许多乡亲都哭了。三哥还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大灾难,这样的飞机,怎么可能飞到偏远的照壁山来,怎么可能让他们那样的庄稼汉近距离地看到?
听了三哥的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我也哭了,不过只是默默流泪,不敢哭出声来。
破碎的大地,流血的心灵
几年前,我写作完成了系列散文《照壁山纪事》,总计近10万字。在《照壁山纪事》中,我满怀真情与敬畏,书写了故乡照壁山的四季轮回、土地草木、流水悬崖、神仙鬼神,还有照壁山上的父老乡亲们的家族历史、生产生活、悲欢离合,等等。在《照壁山纪事》中,照壁山宽厚博大、包容万物,照壁山上的乡亲们,虽然生产劳苦一些,生活清贫一些,但总能在这片古老的山地上生息繁衍,世代更替,生生不息。总之,我以为,照壁山是不朽的、金刚不朽的,乡亲们的生活也可长久地延续下去。谁料,公元2014年8月3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袭击了照壁山及其周边广大地区,照壁山瞬间分崩离析,伤痕累累,照壁山上的乡亲们房倒屋塌,伤亡惨重。幸存下来的山民们不得不放弃这块已经变成凶器与坟场的土地,集体迁移到远方一块平地上临时安置下来,而且,由于山崩地裂,危险重重,他们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地震过去三天后,我先后三次回到照壁山,沿着一条万般堵塞的山路,翻过几座危机四伏的大山,走过了一个个已经死亡的村庄。沿途所见,尽是破碎的土地、破碎的家园,当然,还有一颗颗破碎的、流血不止的心……
巨石阻断上山路
照壁山上最早、也是目前最长的一条简易公路,在这次地震中也遭受重创,多处路段塌方,更有不计其数的巨石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坎坷的路面上,彻底阻断了这条照壁山人的重要生命通道,以至于,救援队伍无法及时进入,以至于,幸存的乡亲只能徒步逃离,并艰难地运送出伤亡的邻居。踏上这条面目全非的公路后,我时而在巨石间狭窄的缝隙中穿行,时而直接从重达数吨甚至数十吨的巨石上翻越,时而又不得不手脚并用,一点点爬过同样布满巨石的滑坡体。在如此寸步难行的行程中,我还得时时小心滚石的威胁,可谓是步步维艰,步步惊心。由于地震后山体崩坏,岩层松动,不时会有石头呼啸着滚落下来,这些石块通常不很大,但已足以致命。而且,谁能保证,不会有更大的山石滚落,就像那些阻断了道路的巨石一样?
这次地震的伤亡者,大部份被埋压于废墟之下,也有相当一部份是被滚石击中的。石头,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石头,有少数固然原本就不稳固,在剧烈的震动中轻易就顺势脱落了,然而绝大多数却不是这样的:它们要么大半深深插入山体,固若金汤,要么整体埋藏在地层之下,沉睡万古。是大地震,不,是死神,让它们一刹那间动摇了、苏醒了,它们被连根拔起又奋力抛出,顿时变起了离弦之箭、出膛枪弹,变成了恐怖的杀人凶器,让渺小脆弱的山民避之不及、惊恐万状。在照壁山上,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正是在飞石的叫嚣和猛扑之下残缺和消亡的。想当初,它们不过是矿产,是建筑材料,是歇脚之所,是遮阳挡雨的屏障啊!地震过后,死里逃生的乡亲们,当面对这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巨石时,会是怎样的恐惧、绝望和无能为力?
肝肠寸断陈家湾
对于陈家湾,我在《照壁山纪事》中有过这样的描述:陈家湾是一小片无法扩展的山间谷地,横竖不过二三百米,多年来一直只有那么四五户人家,都姓陈,通常是一家几代人挤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过活。山后的陈家红岩不太稳定,流沙滚石不时来袭,制造了无数灾祸和险情。有一年夏天,一个斗大的岩石从山上呼啸而来,砸断了陈小爷爷家的房梁,毁掉了几乎所有的家具,还砸伤了陈小奶奶缠着长长的裹脚布的小脚……地震中,陈家湾老朽的土木房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与此同时,从山后的陈家红岩上滚落下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个巨大的岩石,也不仅仅是毁掉了陈小奶奶家的小屋,而是差不多摧毁了整个村庄。我经过陈家湾村后的山路时,那些小山似的巨石,那些房顶上触目惊心的大洞,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灾难的空前惨烈。所幸地震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伤者达十余人,占全村人口的一半还多。
其中有一个重伤者,其受伤的部位和严重程度,可以用肝肠寸断来形容,当然,这个成语也可以准确地概括陈家湾的灾情和陈家湾人内心的疼痛。这个伤者是村民陈洪武的二女儿小仙,年仅14岁,她被滚石击中胸腹部,导致肝脏破裂,多个内脏器官也受损出血。送到昆明某医院后,医生说很可能要做肝脏移植。三十八岁的陈洪武哭着说,只要能救活女儿,他愿意献出自己的肝脏。当然,医生不可能答应陈洪武的请求,以现在高超的医疗技术,他女儿破损的肝脏是完全有把握重新修复的。只是,家园毁坏一空,亲人损伤过半,留在陈洪武心中,还有所有陈家湾人心中那种肝肠寸断的伤痛,又有什么医院、什么样的医疗技术可以治愈呢?
泪水抛洒唐家湾
地震当晚,唐家湾有200多位幸存者转移到村子西边的一道缓坡上,临时安置了下来。天黑不久后,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在简陋、狭小的帐篷里,村民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最多的是小孩的哭声,他们因为严重的惊吓和不知所措而哇哇大哭;许多妇女也痛哭失声,因为家园的毁灭和不可承受的物质损失;当然,最伤心断肠的哭泣,来自于那些家人伤亡和失踪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哭声一直持续到深夜,给震后的乡村平添多少悲痛和哀愁。其实,许多参与搜救的青壮年男子也哭了,因为朝夕相处的乡邻可怕的创伤和不可挽回的死亡,只不过他们都是悄悄流泪,还因为他们都在帐篷外围,身子大半暴露在夜色和雨水中,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哭泣和眼泪。震后第二天,乡亲们流下了更多的眼泪。更多的死难者和受伤者,被从深深的废墟之下和庞大的滑坡体中陆续挖出、找回,当他们被放上简易的担架,由村民们抬着缓缓走出村口时,伤心欲绝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庄。震后第二天晚上,我和大哥通电话时,他声音嘶哑,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他疲惫地告诉我说,这两天他一直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儿水。“太惨了!你刘二哥,还有我们的小爷爷,地震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商量着要把我们村的水泥路修通,……”大哥终于说不下去了,揪心扯肺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地震后第三天,我徒步进入老家唐家湾,但见山河破碎,满目疮痍。震后的村庄房倒人去,只留下幸存的牲畜顽强坚守,只留下零星的庄稼寂寞生长。当晚,我跟着几位上山照料牲畜的乡亲,就在村子西边那个简陋的帐篷里过夜。强劲的晚风吹过山冈和树梢,发出动人心魂的呜呜声。夜半时分,从村庄的废墟中传来几声奇怪的、悠长的狗叫,低沉哀怨,如泣如诉。一位惊醒的乡亲喃喃自语:“哪家的狗又哭了!”
鲜血浸染左家湾
在《照壁山纪事》中,我是这样描写左家湾的:左家湾山高坡陡,沟谷纵横,全村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平地,村民们都把房子零散地建在的陡峭的荒坡上或险峻的悬崖边。由于地势险陡,山路崎岖,几乎每年都有人畜跌落山崖而伤亡的事故发生。许多年前,村民们就捐资出力,用硕大的青石塑成了一座三面脸的镇山石碑,威风凛凛地镇守在村子边上,逢年过节,全村老幼纷纷到它面前烧香化纸、顶礼膜拜。然而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可日子总得过下去,踏着凶险的、带血的山路,左家湾人年年播种、收割、放牧。……左家湾,原本就是一片带血的山地,许多悬崖耸立千仞,颜色火红或红白相间,就像一块块被撕裂的巨大骨肉。这次地震夺去了这个仅有一百多人的小村庄十三条人命,轻伤、重伤者也有十多人。不像在一些相对平缓的村庄,伤亡大多是房屋倒塌造成的,而左家湾许多乡亲是倒在了他们平时耕种、收割、放牧的陡坡之上和山崖之下。我们村的陈启贵和他的妻子,也是被左家湾一座叫老鹰岩的悬崖上滚落的岩石击中的,前者重伤,后者当场死亡,当时他们正在那里放牛、割草。当我们村的搜救人员找到这对不幸的夫妻时,发现他们的身边已经漫延并凝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
我走进震后的左家湾,是一天清晨。村口那块镇山石碑已经倒伏在地,石碑的一头,一张粗糙、丑陋的人脸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无奈地追问。一片狼藉的村庄间已见不到一个人影,存活下来的牲口也已不多见,只有几只狗还在废墟间巡游,偶尔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嚎叫。经过连续几天雨水的冲刷,那些溢流在村子内外的鲜血大多消失不见了,只在一些隐蔽的角落,还残留着几滩淡薄的、发黑的血迹。不过,那一道道裸露的、陡直的悬崖,却呈现出了一种更为诡异、更为刺眼的鲜红,红得好像随时会涌出大量的血水来。
荒寂笼罩梁山顶
梁山是照壁山人对山顶土地的通称,不管它们是荒坡、耕地还是有人的村庄。在照壁山顶上,从西向东排列着三大梁山,最西边是苟家梁山,最东边是左家梁山,居中的就是我们唐家梁山了。三个梁山中,除了苟家梁山居住着二十来户人家百余口人外,唐家梁山和左家梁山都是青一色的庄稼地。因为山路漫长险阻,我原先并不打算上梁山的。到了我们村里后,听说照壁山后一个叫甘家寨子的村庄被坍塌的大山整体掩埋了,于是就决定过去看看。而要到甘家寨,梁山是必经之地。
登上唐家梁山,我马上被一种旷古的荒凉和寂寞紧紧包围,几欲喘不过气来。时值夏末秋初,正是洋芋的采收期,叶子普遍泛黄,茎杆开始变黑。苞谷也开始抽穗吐须,扬花授粉,其缨须粉红,天花雪白,青嫩的棒子也隐隐透出丰收的信息。往年这个季节,村民们正忙着挖洋芋、给苞谷追最后一道肥、扯猪草、割牛草,整个梁山,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到处是村民的谈笑声和牛马的叫唤声。然而此刻,宽广的梁山土地上,除我而外,不见一人一畜,也听不到一丝以往那些熟悉的声音。偶有山风拂过苞谷林,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慌的沙沙声。一只云雀在视线之外的高空啼叫,叫声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恍若梦景一般。不远处的苟家梁山,在地震中也有多人伤亡,所有的房屋已被夷平。和其他照壁山上的村庄一样,幸存的苟家梁山人也转移了,村里再没有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也再没有妇女们呼喊小孩回家吃饭的亲切声音传来。在洋芋地里,在苞谷林中,我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徘徊不定,仿佛置身于一个荒无人迹的星球上,内心充满了难言的孤独和凄凉。而就在我的身边,洋芋还在进一步变老,以便堆积更多的淀粉,苞谷的秧苗还在倔强地生长,已经灌浆的果实还在不顾一切的奔向成熟。在这座被地震无情摧毁、被村民们忍痛舍弃的大山上,只有它们,这些曾经养活了一代代照壁山人的宝贵庄稼,还在默默地坚守,还在执著地生长,还在无私无畏地履行着上天赋予它们供养生命的天职。
大山深埋甘家寨
在地震中被滑坡完全掩埋、受损最为惨烈的甘家寨,在《照壁山纪事》中,我并没有写到过它。甘家寨其实叫甘家寨子,也是照壁山上的一个村庄,但因为它地处偏远,道路险阻,我此前从未抵达过。母亲年轻时,经常会和村里的妇女一道,远赴照壁山东边最为雄壮险峻的山峰——蛇脑壳附近,拔一种编织草鞋的柔韧野草,这种草普遍生长在只有羊这种善于攀爬的牲口才能采食的陡坡和悬崖上,因此得名羊草。母亲告诉我们,就在这个盛产羊草的险峰之下,有一个大小和我们唐家湾差不多的村庄,它前临浑黄的沙坝河,右靠凶险的牛栏江,面对高耸的巨龙山,也不知道村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这个村庄就是甘家寨子,在山水围困中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近十多年来,甘家寨子出了一班道士先生,经常为照壁山人做些消灾祈福、超度亡魂的法事,因其道术高明、尽职尽责而深受照壁山人欢迎。六年前,我父亲过世,连续三天的道场就是他们做的。我还记得,有一天清早,是一名叫甘永坤的年轻先生领头念经,当他们唱到“人生在世几十载,一朝死去没奈何”这样的经文时,我当即泪流满面。
在这次地震中,甘家寨子究竟有多少人遇难,目前还没有准确的数字。媒体的报道众说纷纭,无有定论;幸存的村民已经转移,暂时还没能联系上他们。不过据照壁山上的人估计,应该在一百人上下。因为这是一个二三百人的村庄,当时再说也有一半人在村里吧,而被掩埋后竟无一人生还。站在蛇脑壳峰下俯看甘家寨子,只见半座大山
崩塌一空,被瞬间冲出上百米的村庄之上,堆积了成千上万吨殷红的土石堆,除了一个灰白的屋顶和几株枯萎了的花椒树、苞谷苗外,已经找不到任何村庄的痕迹和人烟的气息。大片潮湿的雾气在河谷中不断升腾,与游动在半空的浮云相接,使人分不清天上人间。偶有一只老鹰从蛇脑壳峰上腾空而起,长长的双翅迅捷地扇动着,转眼间便飞得无影无踪。我甚至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热闹的村庄,村庄之下,竟然还长眠着上百个曾经鲜活的生灵!可以肯定,寨子中那班优秀的道士先生,不是集体消失了,就是残缺不全了。今后,照壁山上有人过世,不知要从哪里去延请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是,被大山深深掩埋的那一个个沉重的亡灵,又有谁来为他们送葬和招魂?
其实,山河破碎,无碍地久天长。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时间的长河里,大地的伤痕终将愈合:深深的裂痕可以变成大河奔流的峡谷,隆升的板块可以变成花草丰美的山地,在那些荒凉死寂的废墟之上,千百年后也可能重现牧歌和炊烟。难以痊愈的,是留在人心上的伤痕:撕裂的伤口会一直流淌鲜血,红肿的包块会始终收藏着的疼痛,生离死别的悲伤记忆,将会伴随着幸存者、苟活者短暂的一生。诚然,以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是无法医治心灵的剧痛大创的,那么,就把它们交给永恒无限的时间,交给厚德载物的大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