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沧州的水泊梁山

2015-03-11 12:00邓悠哉
青春 2015年2期
关键词:寝室

邓悠哉,生于1989年,有过两年国外留学经历,曾做过英文口译和网游代练,现为自由职业者,居南京。

在我爸爸的少年时代,《水浒传》是他们那代人的必读书。到了我的少年时代有了网游,就没耐性读那么厚的书了,不过水浒连环画还是看过的,水浒的故事就是英雄好汉们不断往梁山上跑的故事。上梁山的第一个重量级人物是林冲,导致林冲上梁山的原因是他被人暗算了,刺配到沧州。沧州那个地名本来只在水浒中,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电话,也许我从生到死都不会踏入那个陌生的城市。可正是因为那个诡异的电话,我不但去了沧州,而且与其发生的关系是半毛钱的一百万倍!

先说说那个电话的诡异之处:我不认识来电话的人,可那人却似乎对我很熟悉,知道我曾经北上延边、南下广州去干过几单口译的活儿。电话里的人说在河北沧州要办车展,有一单口译的活儿,报酬尚可,问我愿不愿干?那时我爸妈到西班牙旅行去了,而我正好囊中羞涩,二话不说,在包里塞上几件衣服,还有爸妈留在家里的一个笔记本电脑,就直奔沧州去接这单活儿了。林冲奔沧州是被官府发配去的,而我奔沧州可以说自我流放去的。林冲是个江湖英雄、绿林好汉;本人则是网游丛林中的好汉、“英雄联盟”中的英雄。我在虚拟世界里叱咤风云,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一文不名。如果说那个电话是一个鱼饵的话,那时的我恰巧就是一条需要找食吃的鱼。

再介绍一下我这英雄的来路吧,虽然不是出自名门豪门,但我家的门肯定也不是寒门。我上的中学是我那个城市中的名校,我上的大学在大学成堆的美利坚合众国也算是一座名校。我的父母像中国大多数父母一样望子成龙,扒拉扒拉家中存款觉得够我留学四年的费用,就送我去了美国。但是我只用了他们准备金的一半,因为我只去了两年就回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为他们省下了一半;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我却把他们供我留学的钱全浪费了,因为我玩上了网游,把大学给学挂了,本来父母为我出钱是要我换一张文凭回来的,但我花掉了一半的钱却并没有能换回半张文凭;可是从第三个意义上讲他们供我两年的学费并没有完全浪费,因为我在美国好歹学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这就是我能够外出接单的本事和本钱。总而言之,在2012年的五月底我接到那个电话,什么也没想就买一张车票去了河北省沧州。

在水浒故事中,林冲是被两个公人董超与薛霸押送到沧州的。毕竟时代不同了,我去沧州没有人押送,但到沧州车站来接我的那两个人,可以视为我这个新水浒故事中的董超与薛霸。到沧州差不多是中午,根据电话里的信息,主办方会派一个化妆师小哥和一个翻译妹子来接我。这两位公差接到我当天下午带着我到处乱逛,我问什么时候去见负责人,他们说负责人在开会。闲聊中翻译妹子说她在弗吉尼亚读过书,而我在伊利诺伊读过书,就和她聊了不少美国生活的琐事还有八卦,所以我对翻译妹子的身份并不怀疑。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接到电话说老大的会开完了,可以带我去见负责人了,于是三人打了一辆车出城进了个小村子。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多少有一些动作惊险元素,但和董超薛霸施加给林冲的惊险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董超薛霸在野猪林中差一点结果了林冲的性命,而这两位只是在我进门之前骗掉了我的手机。

快到屋子门口时最初联系我的负责人给我打了个电话,简单寒暄一下就让我把电话交给翻译妹子。手机离手后,他们便领我进门。事后我才知道所有新人进屋之前都要先缴了电话,以防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进门之后看到大厅空空荡荡的,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董超薛霸把我引到右边的房间——里面有几张床连成的大通铺,还有几个梳妆台,后来知道这是女寝室,是新来者首先要进的白虎前堂。只见堂中有一男一女,那男的体型消瘦五官端正却显得贼眉鼠眼,一上来就拉开架势超热情地向我问东问西扯南扯北;那女的戴着眼镜个儿挺高,坐在门口不说话。瞎聊了十多分钟,我有点不耐烦了,起身要走,高个女子站起来把我拉住了。这时我已起了疑心,不过因为是被一个女的拉着,不好意思强行挣脱。

“下面我和你说个事你听完了不要冲动,”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哥对把着门的女的笑了一下,就正式转换话题了,“你来是来做翻译的,可现在翻译的活儿没了,给你换一份销售的工作怎么样?”

我明知不对,应付了一句:“只要你们按照先前和我谈好的价格按工作日付钱就行。不过现在看来,我不认为你或者你老板给得起这个价!”

我说完转身正要出门,门边那个女的竟高声叫一声:“站住!你当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在这完全不像白虎堂那么威严的房间里听到这个女的颇有气势地喊出这样一句带有浓重匪气的台词,其实是略有喜感的。其实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门口已经埋伏了几个壮汉,听到这里他们拉开门冲了进来。打头那个看起来挺壮实,当胸推了我一把:“你走不了了!”

一般在寡不敌众、人少对人多、手头没有棒子、身边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没接受过杂耍训练的人是应该先忍一下的,但是为什么我竟直接交起手来了呢?估计是脑洞大开,或者是处于激怒状态,总之就是肾上腺素走起来了,当那人推完了放下手向我逼过来时,我的胳膊肘已经使劲撞到他怀里了,然后两只手抓着他手腕和肘关节把他向后拉扯转了一个大圈然后砸到一边的床上去了。时间大概停顿了若干秒,身后那个女的受惊尖叫,而我就和酒喝高上头了差不多。跟着冲进来的几个人不知道是看傻了,还是掂量着犯不上过来和这位成功打翻了洪教头的人拼命,都往后退了一步,没人敢上来再找我麻烦,但都还堵着门口。我回头把沙发上吓得不轻的女子赶开自己坐下,掏出根烟塞进嘴里点着,然后歪了几下脖子弄出几下响声。要说闯到贼窝里还把他们一个人给揍得不轻我怕不怕,这肯定是怕的,不过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还不如猪鼻子插葱装个象,好歹让他们也有点怕我。忽然门口堵着的人让开了,走进来一个戴着鸭舌帽,衣着有点嘻哈的女汉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这个寝室的两个主任之一。这个主任进门之后没靠近我,慢慢地对我说:“你看,我们开门迎客,你刚进门没几分钟就大打出手,不合适吧?”她先是好言相劝,说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谁都别为难谁,再说让他们把地上那位架出去确认一下伤情,让我也冷静冷静之类的话。于是我点点头让他们把受伤者架出屋子。后来除了那个女主任又进来一个男主任,俩主任一直和我讲道理,试图稳定我的情绪,显然顾虑到暴力事件要是再发生会很麻烦。而我因为在外面逛了一个下午也有点累,连着抽了几根烟,这样大概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们的意思是:就算我认为是被他们骗进来的,只要我不做过分的事他们也不和我耍什么手段。又说我能光明正大地进来就能堂堂正正地出去。

卧槽,我是光明正大地进来的没错,可你们是光明正大地请我进来的吗?不这么对峙着耗下去对我来说没什么优势,他们最后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我去隔壁的房间认识几个朋友。我想了一下,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我出手伤了人,他们却君子动口不动手,行为还算文明,也就点头了。

水浒中林冲棒打洪教头的事发生在柴大官人的府上,没想到本“英雄”竟在被诓进的白虎堂里演了这么一出武行戏。

我在一干人的护送下到了对面的另一个房间,后来知道那是男寝室。推门进去还没站稳,大通铺上的喽啰们纷纷簇拥到我面前,自报家门和我握手,简直热情得吓人。我完全不知道对面这伙人想干什么,如果继续刚才的打斗,一个林教头再狠也是百分之四百打不过这一群洪教头的,但这伙人全都表示起了友好,这算几个意思我完全搞不懂啊!他们其中一个人对我说,既然大家都做了自我介绍,是不是你也该介绍一下自己啊,不然是不是很没礼貌啊!这这这简直卧槽,我刚给忽悠进来没几个小时,慌乱之中把一个人揍趴了,结果居然有人和我谈起了礼貌!我只好介绍自己是一个翻译云云。他们听说我是英语翻译,就有人开始接着往下问在哪里毕业之类,我只好非常尴尬地说出以前在美国混过两年,那感觉就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和一群土不拉几的小学生谈相对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但是没想到在这群牛里居然有那么一头能够略通音律,这个时候人群当中跳出来一个略显矮胖的圆脸少年,声音低沉地对我的翻译身份表示质疑。我懒得反驳,直接挑战他:“是不是你英语很牛逼能说得过我啊?”结果这货还真是厚着脸皮用他的土鳖英语公然挑战我非常自信的美国口语,我用俚语问候了他几句,当然他一句都没听懂,因为他回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带有不知道是印尼还是巴基斯坦口音的我也没听懂。这真叫君子动口不动手,虽然我们俩都算不上君子,但是这动口掐出来的内容却是驴唇不对马嘴,这简直非常尴尬,对,非常尴尬!但这个小小的闹剧很快就结束了,有个人推开门对屋内喊了一句:“兄弟们,上山!”屋内的人就都开始动了起来,拥到门口穿鞋往外走。

当我茫然之时,边上一个小姑娘推了我一把说出门吃饭了,我这时才发现肚子饿了。和他们一起走出去,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现在中间用一块很大的木板架出了一个大概几十厘米高的桌子,边上是两排矮长凳,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两个稍微高一些的凳子。刚才那约莫二十多个男女鱼贯移动到了桌子两边,喊我出来的小姑娘硬是拉着我坐到了离门口最远的边角上。我看到每个人的碗里都只有很少一点面疙瘩,我的碗里更是少到一口就能吃完的地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认为新给弄进来的人第一顿饭都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那个女主任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话像饭前祷告,最后总算说了一声开饭。我刚要端碗,边上的人却整齐划一地拍手齐声说道:“一二三,come on money!”然后才开始狼吞虎咽。我想这帮人是神经病吧,脑子都烧了还come on money,智商简直可怕,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一口咽下了碗里那点可怜的面疙瘩,连筷子都给省了。吃饭的时候那些人一点也不闲着,又讲故事又神侃,边上的人还一个劲“对,对”地应和着,就连我不用筷子吃得太快了他们也没放过,找茬说我吃饭没形。我完全懒得理会他们,不过坐在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一个劲地给我辩护,而且超可怕的是这丫头对我的称呼直接变成了“我徒弟”,我徒弟这个我徒弟那个地叽叽喳喳。

正当我想着和这群火星人完全无法交流的时候,最外面的男主任开始向我解释这个师徒关系是个什么系统。所谓师傅其实就是类似于保姆,主要负责开导新来的人,也就是徒弟,包括负责徒弟的生活需要。哎,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伙人什么目的,不过看起来都很high的样子。晚饭吃完了所有人又鱼贯钻回了原来那个房间,也就是男寝室。回到男寝之后又闹了一阵,有人把我的背包拿进来打开,让我检查有没有少东西。再然后女主任就进来喊女孩们回女寝,其他人把大通铺收拾了一下就都卧倒睡觉了。他们让我睡在最里面靠墙的地方,真怕爷爷我跑了不成?你们怎么就不怕我半夜爬起来把你们的脖子一个个都给扭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我们都叫起来洗漱。那个自称我师傅的小姑娘把我牙刷上牙膏都给挤好了,递过来简直就和供菩萨一样。洗漱之后大部分人都聚在大厅里面做早操,没错,是做早操。做完操后,他们回到男寝又是听着音乐伴舞,又是放着小虎队的歌做手语,简直就是积极响应中央的号召传播各种正能量。早饭后所有人回到男寝,围成圈坐在大通铺上面说话,又拉着我一起玩一些非常无聊的游戏。游戏内容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失败者的惩罚项目,他们称为大冒险。因为我是新来的,而且态度相当强悍,这伙人想借这个机会来打压一下我的气焰。有几个人轮流给我挑刺,故意说我玩错了要做俯卧撑,立刻就被我识破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给他们撂下句:“我知道你们故意涮我,行啊,谁挑我的刺,我做多少个你也跟着我做多少个,有这个种么!”

他们有他们的剧本,我有我的剧本。按照我的剧本,这几个看样子就体格就不行的人肯定都会被我比得瘪下去。不过有个别演员不听话,前一天晚上那个质疑我身份的矮胖少年站出来说,看我这么嚣张一定要和我飙俯卧撑。这个少年名叫麻天运,根据他的自我描述,曾在河南新乡当过炊事兵,而且还是尖刀连的厨子,复员之后去新加坡的西餐馆里面掌过勺。后来和他处得熟了之后我们之间也私下里面扳过手腕,总体上感觉他虽然不一定有吹的那么牛逼,不过身体素质还是要比一般人强不少。不过这天早上我还不怎么认识这小子,心想既然这帮人要给我下马威,那还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于是我和麻天运就较上了劲。那天上午我们两人连着做了有一两百个俯卧撑,衣服湿透,最后都快做不动的时候,其他人都开始打圆场,说是针尖对上了麦芒,英雄碰上了好汉。英雄好汉来相聚,团队一定能兴旺!麻天运圆脸略胖,普通话稍带山东口音,言语中时常带刺,我和他算是不打不成交,虽然手上没有打架,不过嘴仗打得很凶。刚被忽悠进去那天这个麻天运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是说我英语发音不标准,又是说我穿着不专业,再就是自说自话分析我的经历从中找我的茬,我当然与之针锋相对。因为我们是用英语打嘴仗,其他人没有插嘴的空间,感觉斗嘴的这两人完全属于另一个次元。那天上午比完了俯卧撑之后我对麻老板的印象倒是有些转变,和其他那些用很低端的手法耍阴招的人不同,他能和我堂堂正正地较量、光明正大地对掐,起码要比暗地里坑我的其他老板强很多。

解释一下什么叫老板,在这个团队的语境中,最底层的伙计们,也就是晚上一起睡在大通铺上的这群人,大家都自称或互称老板。经过我几天的了解,老板们的主要前职业构成是化妆、摄影以及发型师,还有很少一部分是翻译或是完全没工作过的大学生。尽管我进来以后不时和他们有语言上的碰撞,但是大部分老板对我的态度有点好得过头了,所以只要不是故意刁难,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和他们翻脸。就这样过了三四天,我发现老板中有几个还是和我挺聊得来的。但到了吃饭时,却几乎每次都有人唱黑脸批评我,说什么我不肯以平常心与大家相处,总是跟他们对着干。批评完了我边上那个小姑娘师傅就开始唱红脸护犊子,看着听着就累,你们演得不累我看着累。看来能在这里住下来的人大部分都不懂什么叫作吐槽,光这几天他们身上的槽点就多得和烧饼上的芝麻一样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又有俩人变着法来点拨我,烦得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半碗稀饭连着碗一起摔到他们头上,拍桌子吼道:“你们红脸黑脸唱够了没?前面我忍了几天了是给麻天运还有我师傅面子,天天就这么点东西翻来覆去地讲了无数遍有完没完!”

大概是感觉到了事态有点不妙,坐在门口那个衣着略带嘻哈风的女主任立马开始救场,直接就把我拉到院子里面谈心,然后向其他人招招手让他们接着吃。这个主任的水平还是胜过大部分老板,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又因为吃饭的时候被我搅了局,有几个人也没吃好饭,她就拉了两三个人带着我出门溜达找点东西吃。出门的时候我那小姑娘师傅也屁颠屁颠跟出来了,她的汗手就一直抓着我胳膊,大概是不放心我怕我跑掉。不过一起出来的麻天运倒是一路跟我眉飞色舞扯各种淡却谈兴浓浓,看得出来这个少年还是很期待我能加入他们。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危机,但我感觉这样耗着不是个事,于是要求找他们管事儿的人谈谈。管事的人地位在老板、主任之上,被称呼为“导”。大概是听说了我刚来就不停闹事,感觉手下人有点治不了我的样子,这个“导”就拉我到院子里面聊天开导。虽然见过真人之前这个“导”的事迹我已经被这帮人在大通铺上面吹牛的时候灌输过许多遍了,不过毕竟叙述者的水平都比较悲惨,我也只听懂了个大概,除了简单介绍她以前的经历,大部分内容都是吹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刚烈地掏出了随身的水果刀,和寝室里的老板们对抗到深夜的故事。这样说来,这个女流之辈比我刚进来的表现还要刚猛,可后来不但留了下来,还成了寝室里两个主任和所有老板的领导,那么这个人本身的转变对我就有说服力。这个“导”姓姚,是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看上去挺壮实的东北姑娘,老板们都管她叫姚大导,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这位考察的哥哥刚来这儿就先发制了个人?一般南方人很少有这么冲动的啊!”

我回了一句:“看年龄你是姐,却管我叫哥,这是几个意思?”

她一笑。“我们这儿把进来考察的都叫哥哥姐姐。”

“考察?是你们考察我还是我考察你们?”

“就当是双向的吧,你考察我们这个事情适不适合你干,我们考察你适不适合干我们这个事情。既然是你自己走进来的,并不是用绳子绑进来的,也就别纠结什么限制你人身自由啊之类的说词了。我们这里实行半军事化管理,该带你出门逛逛的时候会有人带你出去。”然后她一边和我扯了一些家常,一边把团队的大概情况向我介绍了一下,基本意思就是:请我认真考察一下他们干的这个行业,考察完了要是愿意入伙和他们一起干呢,他们当然欢迎,因为经过他们考察,认为我这个人还是很有能力的!要是不愿意干呢,来这一趟就算交个朋友,他们请我吃顿饭,帮我报了车票我该干嘛干嘛去。

现在整理一下本人的处境吧:说白了就是被诓进来强行当了考察哥哥,我的活动范围和大部分老板一样,除了集中放大家行李的库房不能进,在这个封闭的白虎堂里还是可以四处走动的,但身边总有一个师傅或者其他人陪着。我的考察过程一共持续了两个多星期,用他们的话来说算是很少见的了。他们认为我非常爱钻牛角尖,喜欢抓他们说话的漏洞而且异常固执,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他们虽然不是很怕我找机会逃跑,但是很忌惮一不小心又把我惹急了再动手打人。虽然这是个诓人进来的山寨,但并不自认为是一伙强盗,所以山寨的规矩有一条是不许动手打人。说到考察,后来我总算明白其实就是这个组织自我推销的一个过程,期间会对进来考察的人进行洗脑式的信息轰炸,目的就是说服被忽悠来的人上山入伙。凡是加入了这个组织的人用他们的话说都是“经销商”,最下位的经销商被称为老板,这和老板的本意多少有点贴近。当某个老板有了一定的业绩,或在组织里待了很久就会升为主任,再往上者则升为导。管着导的人,那才是团队的真正老板。组织里对考察者进行劝诱的场所,也是大家同居的地方被称为寝室,每家寝室分男寝和女寝,由一个导领导,配有两个管理男女寝室的主任,下属十到二十名老板。寝室的日常生活如下:早饭前所有人进行一些运动;早饭到午饭之间大部分人待在男寝聊天扯淡或者做一些看上去非常蠢的肢体游戏;午饭后有午休;下午包括晚上的活动基本和上午一样,偶尔会穿插一些棋牌类游戏或者简单的桌游。在我前后被诓进去考察的还有其他两个人,看样子那个考察的姐姐已经差不多了,另一个考察的哥哥貌似听课的进程比我超前一点。说到他们的课,简单来说就是事先编辑好的一段话,大概说明了这个所谓销售行业的工作原理,以及公司对高层员工的回报制度这一类东西,内容大同小异,逐渐深入。不管哪一个人给我上课开头都是一样的:他背起行囊离开家乡经历风雨面对大海,但我深度怀疑其中几个压根儿就没见过大海。

虽说大体了解了这伙人的目的和他们所说的这个行业怎么运作,反正我是一点都不想加入的。不说本来我就对资本运作的事没什么兴趣,光是天天一堆人闷在一个房间里面做着一些非常枯燥的事情想想都无聊,而且寝室是完全隔绝在网络世界之外的,对我这样的网虫来说离开了网络基本上与世界的联系都断开了。虽然在寝室里作息时间很有规律,而且每天保证有一定的活动量,但这不是一个足以让我待下去的理由。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做散单翻译或做其他工作,甚至单纯的鬼混都是比加入他们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们却好像看中了我不肯放手,据说是因为这个团队很久没碰到一进门就大打出手的人了,加上我有在国外混过的背景,其他寝室很多人都对我很有兴趣,所以我来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接触了很多从业人员,他们有的是从其他寝室专门来串门找我聊天谈心的,有的是我被带到其他寝室做客的时候随机对上的头。大部分找我聊天的人可以说是在生活中非常平庸的,尽管他们中不乏抓着我谈人生理想死命灌输自强理论的有志少年,不过这些人说的话对我来说都是没有营养的废话。除了麻天运,这堆人里面真正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一个叫汪洋,是另外某个寝室的主任,个头比我略高,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头发;另一个姓古,名字叫古雪娇还是什么的记不清了,总之是个长得挺不错的妹子。

在水浒中,小旋风柴进是个有钱的主,仗义疏财,最乐意干的事就是资助各路英雄好汉。所以寨子里不那么有钱的好汉们想方设法也要把他拉上山来。汪洋的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这小子一口京腔,来之前是在北京当发型师的,说是发型师其实就是在一个连锁发廊里面打酱油,平常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店里做发型而是在外面扎台型,不用想也是因为家里有钱有关系,不愁没有好吃好喝好朋友。那天中午我被几个人带到他寝室去串门,这家伙八成是听说我刚进去的时候很跳,脾气不好说话带刺态度很差而且经常不服软,所以刚进门他就拉我到单独的房间谈心,先是简单地问了一下我考察得怎么样了之类,然后就拿自己现身说法。他说他刚被诓到门口的时候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不过好奇害死猫,跟着前面的人进了白虎堂就想抽自己两耳光。前面十多天他一直在和这帮人耍心眼,后来发现这么搞还是回不了他的柴家庄,再认真考察了几天也就想通了,最后就跟着入伙了。这家伙说话很直,没有拐弯抹角地和我说各种大小道理,就是简单地说:“你丫脾气这么暴躁兄弟们还把你当佛一样供着,如果你能把这个当事业干呢就留下来,不能呢就赶快走人。” 最后他跟我吹牛说他在北京如何如何混得开,身边马子一批一批地换,到处和几个富二代开跑车出去玩,说难听点他北京家里的狗吃的都比这里的人吃的好。可为什么就留下来了呢?不就是玩腻了要干个事业么?开始我听着全当是玩笑,把自己吹得多牛逼我也能吹。不过离开后听一个导说汪洋其实挺低调的,家里也确实有货,入伙的时候一个电话就要来十万块钱,一次就干了二十台机器进去,这事他还不让声张,说是怕给其他老板压力。汪洋这家伙虽然说话风格给人一种略带浮夸的感觉,但有一句话打动了我:“这地方只要自己加把劲,再怎么待一年也就混出来了,就算拿一年时间赌一把,输了又能怎样,再怎么亏也比我在外头鬼混一年强!”

而那个姓古的妹子与汪洋完全是两种风格。汪洋属于上进型选手,留下的主要目的是赚钱干事业;而姓古的妹子却可以说是出于相对奇怪的目的留下来的。一般来说组织里安排考察的哥哥姐姐和某个特别的老板聊天谈话,都是本着这个人的经历和考察者有一定的类似,目的是想通过切身体会让考察的人改变想法,从完全不信任组织转变为相信组织。所以之前大部分与我谈话的人,话题七拉八扯,主要目的都是劝说和诱导。但是从任何一个方面看,这个姓古的女孩完全没有为组织劝说我入伙的意思。那时候我虽然和他们一直拗着,但到了十多天的时候和姚大导寝室大部分人都混得很熟了,从我的角度看大部分人都要比先前友善了几个档次。姚大导有一天晚上回来后拉我到院子里谈心,主要就是表述了一下,像我这样有良好家境接受过高端教育、有先进的思维方式的人,如果加入他们的团队,对将来的管理会有很大帮助,从这个角度考虑她是希望我能加入团队的,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我本人。这个时候我的去意已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坚决,考察的这些天里确实也接触到了一些貌似非常优秀的个体,同时对这个团队也有一定的好奇心。我对姚大导说,其实最让我反感的是“请”我进来的方式和在做“客”期间个人行动受到的限制……因为平常大导都不在寝室,也难得有机会进行像今天这样的谈心。最后姚大导让我在里边再玩几天放松放松,想好了再做决定。如果想加入团队,她会找人协助我“借东风”;如果我执意要走,他们也不拦着。此后两天他们改变了方式,不再有人找我多说废话而是更多地带我出去逛,所谓逛当然不是到沧州城里逛街,而是去别的寝室串门。有天下午我和麻天运几个人在屋子里打牌,我那小姑娘师傅就跑进来说:“走走走,徒弟我带你去看美女!”她说的美女就是姓古的妹子,个高、貌美、人单纯,就这点挺像水浒中的一丈青扈三娘。

古妹子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迷糊,我问她当初是为何决定留下来的?她给我来一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正在纠结自己到底该走还是该留?希望碰上个前面的明白人给我一点靠谱的建议,结果这货对我完全没有帮助。但无聊中有个长得不错的姑娘陪着你瞎聊也不是个坏事,不知为何话题就扯到动漫游戏上去了,她冷不丁来了句:“听说你之前游戏玩得挺好的啊,平常你都玩啥啊?”我游戏玩得确实挺好,而且就因为玩游戏才把大学学业给玩挂了,听到这样的恭维应该是挺开心的,但我奇怪我的个人信息是如何泄露的?自打到了沧州之后我没有和任何人扯过和网络游戏有关的话题,貌似有那么一次也是在睡觉前和麻天运聊枪支军械话题的时候,谈到了IW公司出品的使命召唤系列。尽管和我年龄相仿的大部分少年多少都玩过一些游戏,但和一个基本上完全不了解底细的陌生人谈论游戏,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投其所好;二就是提起话题的人属于深度宅。我认为这个一丈青属于后者,她是一个来之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网游上的大宅货。在到沧州之前因为某些机会我和南京上海的一些漫展组织者有一定的联系,而且自认为对游戏动漫圈子有比较深的了解,但这个妹子的底力居然不比那些人差,反正她就是拉着我一直聊网游聊网游聊网游,说这里边的人虽然挺有意思,但是根本没人能和她聊网上的事,凡是进来的人手机就不是手机了,成了放在库房里的固定公用电话,遇有短信或者来电时,主任才通知被叫者出去回应,所以在里面想用手机上网也是不行的。因为掉线已久,这姓古的妹子就让我给她讲近期的动漫游戏动态。虽然能在这种地方碰到圈内同僚我颇为感动,不过我想了解的事情基本都没机会谈,而且这丫头越谈越来劲说到后面她特别感兴趣的一个游戏上面更是两眼炯炯放光,不但把第一人称从“我”变为了“老娘”,而且滔滔不绝简直有如鬼神附体。中途我那个小姑娘师傅跑过来了两次但分分钟就被她赶出去了,我们神侃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古妹子才不得已就此打住。最后这丫头站起来给我鞠了一躬说了一句:“这几个月憋死我了,终于抓到个人陪我聊了这么久网游的事真是感谢!”弄了半天从她那里我完全没弄到想要的信息,倒是陪她当了一个大聊伴。

水浒中大部分好汉都是走投无路,被逼上的梁山,其中也不乏柴进、卢俊义这样被诓上梁山的,但豪杰们能抱起团来聚到一处,其山寨的首领必有其出众之处,否则无法网罗众多英雄。所以,这个诓我进来的我不了解的行业应该也有其独特的魅力。如果说加入团队的只是一些希望赚钱的人,我并不会过多好奇;但是有一些生活条件本来很优越,不需要自己去辛苦挣钱的人,却为此做出了改变加入了进来,这种情况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之后的事情可以说水到渠成,虽然仍有纠结,心理天平逐渐倾向于加入组织。那时我的状况是:大学学挂了,当口语翻译也不是总能有活儿,既然是个无业青年,不妨就在这个团队中花点精力去做一探究竟。当时我权衡下来加入团队的风险成本并不算很高,但现在看来做出这个决定的脑袋肯定在某处是漏了风。

我在组织里的时间不长,换过一次寝室,接触过四位主任。相比之下总体能力最强的主任是那位叫作胡国斌的沧州本地小哥。本团队旗下在沧州一共七个寝室百多个人头,每个寝室配有两个主任,只有胡国斌的那家由他独当一面。有一件事可以说明胡国斌的执行能力和行事风格:那时胡国斌的寝室里被诓进来一个和我一样做翻译的考察姐姐,据说态度非常傲慢,于是姚大导就让我和麻天运到胡国斌寝室去助阵,请我出马的意图是让我去杀杀这个翻译姐的威风。在前去会面的路上我和麻天运商量如何演一出小戏去逗一下这个新来的考察姐,让我装成基本不会说中文的样子就行了,但这个人英文口语好得简直离谱!我和她交手数个回合之后就发现完全没戏了。对话过程中我发现这位姓李的翻译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态度傲慢,谈吐和举止相当的优雅,我都站累了她腰板还挺得直直的。不知道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还是完全把这伙绿林好汉当傻瓜,她说自己正在给一个和国安局有关的中美项目当翻译,如果某天不能在北京出现,我们这伙人全都要跟着遭殃。这么吓唬人的故事并不完全可信,我判断如果她真是这样很重要的人物就不会来沧州这个小地方接散单,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胡国斌把寝室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就一个人跑出去核实情况去了。大约四五个小时之后,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表情严肃地回来了,立刻把这个翻译姐姐、她的师傅、麻天运还有我叫到女寝里简单地说了几句,大体上意思是经他确认,虽然这丫头编了一堆话吓唬我们,不过她的事确实和政府部门挂了点钩,这次也就破例不留她了。然后让我们几个帮她拿上行李,趁着还有火车赶快送回首都北京。后来我单独问过胡国斌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意外发现这个修车出身的小哥居然还知道“反对的第十人”这样的理论。这理论是指在十个人当中哪怕前九个人都对某事发表了一致的看法,第十人也有义务去反对前九人的观点,并且为可能出现的最差情况做出准备。这让我感觉这个沧州小哥确实有两下子。

刚被诓进来的时候我对加入组织嗤之以鼻,倒不是因为觉得这个行业特别不靠谱,按照他们介绍的金字塔式运营方式,每人发展两条分支,你只要能待得住就肯定有一天能升上去。我进来没太久就已经看到有人从老板升主任,或者从主任升导去带自己的寝室了。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散漫,没什么特别大的目标,相反这个行业给人的印象就是树立一个目标,或者说制造梦想,但是在饱满的梦想下行业的本质却很干巴。在正常逻辑下,我有很多退路可以走,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拴在这个生活单调乏味的地方,但团队里有那么几个曾经在外头混得很好的人和我处的不错,他们能放弃外面的事业和爱好留下来,对此我很好奇。问起他们,答案都比较暧昧,只有麻天运的理由简单明了:“留在这里可以赚钱,赚到足够的钱爱干啥都行!除了好奇,让我改变想法更重要的因素是一种辩证法:比如说我碰到这个事情可以算是一种机会,先不说是好还是坏,选择了这个机会就意味着要放弃以前挂在网上昏天黑地打游戏的生活方式,起码得在一年的时间里过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对我来说,其实最简单应对是死扛到底考察完了直接走人;但我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更难的选项。

既然我已打算入伙,就得先大概说一下这个组织的“经营”模式:

首先所有进入组织的人都被视为经销商,这也是为什么里边的人不管有钱没钱都被称为老板。所有留下来的老板都是通过考察之后出钱起码购买了一台公司“产品”的。公司的“产品”是一种净水器,单价五千一台。你加入公司之后通过发展下线的方式来获得一定的回扣,也就是说你购买的不光是“产品”本身,还包括了公司其他“产品”的“代理权”。但你做“销售”的内容不是真的去推销净水器,而是把其他人拉到这个组织里来进行考察。

再简单说一下入伙人所能得到的收益:团队在“出售返利”的基础上对所有从“导”的位置上升上去成为“经理”的个人,将按照最初你购入的台数给予一定的“包装费”,作为对团队贡献的额外回报。刚了解到这一点时我就表示质疑,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回报体系明显对于公司是没有任何盈利可能的,总之既不经济也不科学。但姚大导的解释是:这个包装费不是由公司出,而是由总经理(貌似叫李雷)个人自己掏腰包。这位李总已经在外面有其他很多生意混得很好了,所以给熬出头的经理们每人发个几万几十万并非难事,何况每个月升经理的也只有一两个人。在认为这种解释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之后,当然也受到其他老板、特别是那位汪洋的影响,我决定既然要干就不如认真干一票大的,反正都要待这么长时间吃这么多苦,不如让这苦吃得更值得一些。

由于需要投入的金额较大,所以在筹集资金的过程中碰到的麻烦也比较多。在这里搞钱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借东风”,一般由本寝室主任指导或操刀实施。顺带一提,本寝室段主任就是第一天刚来时候和我谈话的那一位贼眉鼠眼的小哥,我认为是所有主任中最缺乏能力的,但我刚来没几天他就从老板升为主任了。

林冲上梁山的时候,梁山还是一个小山寨,只有白衣秀士王伦领着三四个小兄弟,此人心胸狭窄,见来了一个本领高强的大英雄,不是热情接纳,而是设法把林冲排挤下山,想出来的方儿就是要林冲递上一个“投名状”。林冲以为就是写个决心书,谁知道这“投名状”是要他下山去杀一个人,越一批货,方肯纳其入伙;还设了一个三日期限,三日内若交不出投名状,便要林大英雄另谋高就。于是林冲第一天下山设伏,没完成任务;第二天入林打劫,又无劫可打。这三日期限愁坏了林冲,第三天早早下山,好容易碰到一人一货,却原来也是一条好汉,豹子头碰上青面兽,不打不相识,一打便成了朋友,引了杨志上山,虽没能按期交上“投名状”,却也算发展了一条下线。白云苍狗,世事沧桑。山寨这事物发展到现今形式上产生了无数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想进山寨来,递上投名状!当然如今的投名状不再索命,只是要钱!如果搞不到钱,你就是想进人家也不留你。说到搞钱筹资借东风这件事,我遇到的困难一点也不比林冲少。

本着要干就认真干的态度,我的入伙行动就是要直接进十台货!所需五万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到哪儿去搞呢?汪洋的入伙银子是跟家里要的,那么我贷款的银行也只能是父母大人。根据组织里的经验,无论是找谁“借东风”,直接说出真相是成不了事的,你看一大堆人说服你入伙都费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大的劲,你想单纯通过电话轻易说服别人一下子借给你大把银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借钱的时候多少都需要隐瞒一些真相,就好比诸葛亮草船借箭,这就是“借东风”这个说法的来由。既然“借东风”是在演一出戏,自然就需要一个剧本。我的剧本是这样产生的:有一次我和麻天运还有两个主任在院子里面闲聊,麻天运吹牛说等以后成功了要拉着我到处演讲,还要给退伍的老兵开一个专门的英语培训机构。两个主任灵机一动就把这个设想改编了一下:我和李天运(改了一下姓,李天运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那么回事)这两个年轻人合伙要在北京某中学办一个出国口语培训班,这就成了筹集资金的理由。具体的细节都是段主任策划的,大部分短信是他写好了给我看一下什么地方需要修改,改完了就发出去。有电话找我的时候插上耳机他戴一个跟着听,不时给我使个眼色。我一直觉得这家伙短信写得太做作了,而且那语言完全不是我的风格,不过他说“要让别人看到你的改变”,并说这样的事毕竟他有经验而我没有,所以也就按他说的办了。当时我只关心他以我的名义发出那些筹款短信能不能真的借来“东风”,而且在大脑被洗的情况下,我的心也是比较麻木没感觉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短信给我老爸老妈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和煎熬!

但是段主任的办法根本忽悠不动我的父母。从收到第一个短信起他们就判断出我是进了别人设的局,他们提醒我,要我出来,但那时候我身陷其中怎么出得来呢!我爹妈是这样的人,他们培养我的时候不惜拿出家中所有存款供我出国留学;当我把大学学挂后归国回家,他们便要求我自谋其生自食其力;当洞察了我借钱的说辞是个不靠谱的段子,硬是咬紧了牙关一毛不拔,真的是让我一筹莫展。真正让他们神经紧张的是段主任自认为杰作的那句狠话:“你们不借,哪怕是卖肾我也要干!”他们在国外鞭长莫及,看到这条具有威慑力的短信,便立刻让我舅舅在国内报警,警察一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问我人身自由是否被限制?在段主任的眼色中我当然断然否认,说我正在开会,完全不存在安全问题。好在那个警察对别人家的孩子是否被绑架的关心是有限的,才让“借东风”的行动有惊无险。如果我的父母知道我被诓进白虎堂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把那个虚张声势的“洪教头”打翻在地,也就不会为我可能被绑架割肾而担惊受怕了!

最终借到了“东风”靠的并不是段主任的办法,而是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大土豪同学慷慨解囊借了我五万元,使我得以加入公司。林冲被那“投名状”为难了三天,我也为这“投名状”煎熬了三天,但我父母为这“投名状”担的心可不止三天!虽然第四天我借到“东风”之后就发短信告诉他们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请他们放心,但老爸老妈悬着的心就一直没放下,所以当他们从国外回到家后,看到留下的笔记本电脑被我带走了,便以我必须亲自送回电脑为由,要亲眼见到我这只蛐蛐还是全须全尾的才能放心。正是这原因才使我后来并非主动地离开了山寨。

小时候跟着水浒电视剧唱过那首好汉歌:“说诌咱就诌啊,泥有瓦有犬都有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形象已经成了梁山好汉们最典型的“搂狗”。但在沧州的这个山寨里,却完全没有梁山的豪气,能够供吃供喝的,只有菜汤和馒头,而且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大碗!

寝室里每天晚上都安排两位老板在院子或者厨房里面守夜值班,就像在山寨里必须有人站岗放哨。守夜者的职责一是防止新进来考察的同学会趁着夜色逃跑;二是提防可能会来趁夜袭击的协警,夜里得有人望风。作为过去网游界的资深夜猫子,晚上不睡觉这种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在寝室主任对调,胡国斌换过来主政的时候,我开始被安排守夜。最早带我守夜的是一个看起来资历比较久的保定小哥,进来前是在工地上搞测量的,说话有很重的家乡口音,我守夜第一天就被这个保定小哥带坏了。前面说了,此山寨里平常一日三餐非常简单,菜只有一个,饭就是馒头,而且吃饭的时候还要求必须互相说话,加上凳子实在是矮,差不多就是蹲着吃,每次以为饱了,吃完站起来走两步就发现其实完全没饱。由于白天食物匮乏,保定小哥就带着我晚上到厨房吃点“夜宵”,说是“夜宵”,也就是晚饭剩下的几个馒头。有的时候晚饭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这就让守夜有了些难度,毕竟一个晚上不吃点什么东西不但饿得慌而且还犯困,但是大半夜又不能起锅炒菜,于是保定小哥就想了这么个办法:烧水汆点面疙瘩然后挑点麻酱拌着吃。天天馒头土豆土豆馒头这样的伙食让人嘴里淡出鸟来,晚上守夜能吃到麻酱面疙瘩就算打牙祭了。守夜的两个人是轮流的,每隔三四天我就轮到一班,本来除了那个保定小哥其他人都对偷吃麻酱面粉没什么想法,不过偷吃东西这种事情是完全不用教的,经过我的带动很快半夜加餐这种事就发扬光大了。开始守夜人偷偷吃点东西本来并不显山露水,但是大家都吃上瘾之后,原本用来做凉面的两大瓶麻酱不出一个月就见底了!有一天做凉面的时候突然发现麻酱没了,俩主任就开始调查,结果让他们哭笑不得,开会说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也是觉得莫名的喜感,曾经在大洋彼岸吃过波士顿大龙虾的人居然深更半夜带领其他老板偷吃麻酱!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所以我第一个就没忍住,本来胡国斌是想严肃地批评教育我们一下,被我一笑气氛完全严肃不起来了,最后胡主任说了句:“怎么能想起来偷吃麻酱的,我真是服了!”再往后守夜的时候麻酱面疙瘩肯定吃不成了,为了半夜不饿肚子就只能在出门逛街的时候偷偷买点干粮,虽然私自买东西是违规的,不过主任知道你要守夜,对此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团队定下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十元,所以大碗酒肉的情况基本是没有的。不过条件差并非坏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嘛,习惯了以后我对生活条件差这个问题倒没什么好抱怨的,相反在这种环境下会有很多有趣事发生,半夜偷吃麻酱就是其一。

既然山寨是一种对立于官府的存在,那么两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在水浒中,梁山好汉们人多势众了以后不断主动出击去攻打官府的地盘;但我们这个山寨毕竟是个小山寨,其生存之道不是以武力彰显,而是像蘑菇一样悄悄地在草丛树荫下生长。它不会喊出劫富济贫这样激动人心的革命口号,实际干的是劫贫济富的勾当,可惜这一点我后来才明白过来。

在沧州这个地方,正规官兵似乎不屑于和我们这样的山寨小匪较劲,一般情况下上门袭扰的都是协警。我入伙后的一两个月里面就碰到五六次协警上门。在考察阶段各个老板就费尽心思给新来者做“科普”,说这帮协警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因为工资太低他们打上门来基本都是来搂草打兔子的。我第一次碰到被官兵偷袭是在一次串门的时候,只听见门外一片嘈杂,过了几秒钟就有两个穿警用制服的人冲到屋内冲着我们大喊:“都出去贴墙站好”。这两人肯定不是正规警察,因为形象太歪瓜裂枣了!协警上门的理由说是来找人,但他们明显不是找人的样子,在外厅里只留了一个人看着我们,剩下俩人就一头钻到其他房间搜刮东西去了。搜了十多分钟估计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山货,仨人就怏怏而回。以后几次遭遇袭扰都差不多,这一行毕竟算是灰色行业,咱们也不敢和官兵对抗,每次协警来过之后寝室里面都像鬼子进过村,完了我们一伙人就要花上若干小时收拾仓库打扫卫生。

有一次情况格外严重,那时候我所在的寝室总共进来三个考察哥哥,有一个眼睛特别小的胖子来了一个多星期了,刚来的时候说自己有大三阳吓唬我们,平常在屋子里待着也是软磨硬扛。另两人一个是日文翻译;另外一个业余摄影师是从其他寝室转过来的,那个寝室主任太温柔了治不了他,于是丢过来让胡国斌修理修理。那日语翻译特点不明显所以我没留下什么印象。这个胖子呢挺老实的,和我站一起块头比我大一圈,胆子却小得让我无语,进来的前几天完全不适应,前几顿饭都没吃,生怕这里的人在食物里面给他下药,平常就缩在墙角,不追着问他就完全不说话,看上去简直委屈得不行。而那个业余摄影师便是导致最严重的那次官兵袭扰的罪魁祸首,估计是他因为被骗进来而怀恨在心,于是假装要入伙,在去银行取钱的时候却趁机逃掉了。这个人是那天上午逃脱的,胡国斌估计到了会出事,中午还没吃饭就让我和麻天运俩人拖着那小子的行李去放到巷口,意思是完璧归赵。结果刚吃完午饭那小子就带着一堆人来砸门了。其实我待在寝室的时候天天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听着有人在猛砸大门,立刻就明白情况严重,心里却是兴奋莫名。

外面的人砸了一会门就停下了,那天正下大雨,我们在屋内也听不清动静。胡国斌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把所有人的手机还有贵重物品坚壁清野起来,然后吩咐大家安静装死。没多久外面的警察(这次不光是协警了)搬来大钳子弄断门闩破扉而入,带路党就是逃掉的那小子。这趟官兵进攻来了有七八个人,冲进来之后命令屋内的人全都把行李拿上站到院子里去。接着让带路党指出谁是头目,就把俩主任带走了。剩下几个警察把我们全都赶出山寨,留下他们的人在屋里搜东西。那天主任被拘,群龙无首,外面又下着大雨,只能由我和麻天运代行主任职责。我们决定一伙人二十多个人分成三队人分别去三家寝室暂且避难,因为所有人都去一家寝室人太多挤不下,而且分成三队路上稍微绕一下被协警跟踪连累其他寝室的概率也低一些。我们五六个人一边绕路一边往李华李大导那家寝室走,到了地方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那家寝室的主任知道山寨被抄也很吃惊,他把我和麻天运拉过去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就让我们先去仓库换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就听着麻天运在放狠话,说如果逮住那带路党尽管公司规定不让动粗也一定要往死里揍他一顿!

到了晚上我们回到自己寝室,先回去的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收拾东西。床上地面给官兵踩得一塌糊涂,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跟着收拾。天黑之前寝室的人就全都回到寨中,本来以为另两个考察哥不是跟着警察走了就是趁乱跑了,结果发现那个特别老实的胖子居然又回来了,这让人非常意外,这胖子简直就一个愣子啊!胖子表示他被这次袭击吓得不轻,更让他吃惊的是收拾行李时他发现自己箱子里面几包方便面还在那儿,这时候他才吐真言说,之前都以为组织要抢他钱,这下才算放心了!收拾完吃晚饭已经九点多了,两个主任又是带着我们一群小弟在院子里面谈人生谈理想谈传销发财的美好前景。我现在想来完全不能理解,虽然在里面待久了多少会被环境同化,但一天到晚不说些有用的东西只说人生大道理谁受得了?或许只能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来解释了。

同在世上混,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官府有官府的道理,绿林有绿林的门道。

比如皇帝统治天下的理由是:“天下是我打下来的;要不就是我爹或者我爹的爹传下来的。”官府管理社会的道理是:“皇帝管我,我管百姓,谁不服管,就是盗贼!”而水泊梁山的入世之门和行世之道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如今我们这样的小山寨已讲不出那么宏伟的大道理,只宣扬一个小小的硬道理:“人要发财!”至于怎样才能快发财发大财,“投入资金,运作资金,发展下线,等待回报”就是公司告诉我们的发财诀窍。

加入公司不久,新员工就被带出去上课,内容就是老板们的日常行为准则以及团队的理念。当然上课前少不了新加入的人上台自我介绍相互扯淡,课一开讲就是几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时间,上面的导滔滔不绝,下面的人就疯狂做笔记。公司的限制性规定其实不多,简单来说就是不许使用暴力(包括语言暴力);不许拉帮结派;不许随便问人借钱借东西,特别是不能向处在考察阶段的人借东西;还有就是不许谈恋爱,简直有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味道。前面两条不怎么需要解释,老板之间不许借东西其实也不是硬性要求,只是因为如果互相借了一些小东西忘了还,有人员调整到其他寝室去了就比较麻烦,有这准则主要是为了避免从业人员间不必要的纠纷。最后一条更为简单,大家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做事业的,要搞对象必然不合适。这个团队行事其实并不要求个人有很多主张,基本上无脑状态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一些资历比较老的成员也是天天把“复制成功”挂在嘴边。由于乱七八糟的条款太多了,本来全都能记住的现在也都给忘了,无非是一些让人提高自我修养,每天自省之类;还有就是让我们自己制定目标,达成目标之后给自己一些奖励这样的话。最后就是平常在寝室内外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怎么和考察的人相处?团队行事要有纪律性、组织性和整体性,要给考察的人一种非常团结的印象,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都要进行配合等等之类,总之即便是开始不习惯的事情,慢慢在组织里面待下来温水煮青蛙也就适应了。上课的时候学到一种当老板应该有的心态叫作“空杯心态”,也就是不管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到了这里就要把脑子倒空,倒空了才能学到真经。就像我这样“非常顽固的人”(用某个主任的话说),倒空了脑袋也就慢慢装进了一些本来很反感的东西。

团队有很多制度回馈老板的付出,比如每个月开舞会,每个季度上面的老总会下来带一批人出去旅游。不过这些只是调味料,真正用来吸引人的是升为经理之后的丰厚回报:除去公司给的分成(也就是所谓工资)和包装费,更重要的是积攒的人脉以及更多的机会。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能一直待下去,这就是团队的那句口号:“剩者为王!”如果中途放弃了那都是空谈。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观察考察者的时候会对他做出一个评价,如果大部分人包括主任和导在内都不认为这个人能留到最后,一般都会劝退。加入之后你认识的人里面有合适的可以请过来考察,但是如果你自己都不认为某个朋友可以留到最后,那团队并不要求你硬拉进来。相对的,很多主任和老员工都不是朋友拉过来的,而是像我一样,是被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工作的理由忽悠来的,至于那个人怎么找到我的,至今还是一个谜。

十一

说一下组织对付考察者的套路。被诓来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在火车站或者长途汽车站下车,这时联系人会让他们去市中心等一小段时间,便于组织里其他人对其进行观察。负责接人的除了一男一女俩人以外,其他寝室也会出动几个人在暗中协助,如果几个人都觉得被忽悠过来的这个人还行,就由负责接待的两人在下午或晚上领回寝室。进门之前要想方设法先把他的手机给缴了,进门后会有另外俩人在女寝和刚来的考察者谈一段时间,稳定了情绪之后再把他带到男寝里面去。大部分人进了男寝就基本被那一堆人给吓傻了,然后组织会给每个考察的人配备一到二名资历相对较老的员工当师傅,其他人则配合师傅展开工作。根据考察者的情况,我们配合做工作的人会把一些重要的事项先告诉考察的人,比如如何应对协警上门之类,并对一些限制做出解释。前几天会有专门的人负责给考察的人员上课,内容就是我已经听得耳朵出老茧的公司运营模式还有回馈制度,反正是给考察者脑子里塞一大堆信息。因为大部分考察者刚来的时候会很紧张,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才能逃掉之类的问题,所以我们一般会找各种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早上做俯卧撑等运动就是方式之一。考察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加入公司的人拉过来的朋友,另外就是从网上找来的或是通过一些招工信息招来的,对这两种考察者处理的方法也不同。首先拉朋友来的人前几天为了稳定朋友的情绪要待在该寝室,但又不要太多和朋友打照面。朋友带来的人一般情况下预谋逃跑的比较少,我们主要对其进行疏导;如果来的考察者是像我一样被电话钓进来的,我们会多花一些精力分析观察。刚开始大部分被迫考察的人心理上对我们这群人肯定是很鄙视的,所以前几天团队里也会专门找来一些他们的同行同乡去进行游说,同时也打压一下新人的气焰。所有老员工都强调要看好考察的人,不光是为了防止他逃跑,更多的是为了不让他闲下来。我所在的寝室除了在外出时候逃掉的那位,还有另外一个考察的小哥也试图逃跑过两次,不过都失败了。这个事说起来还挺逗,我们那个寝室的厕所有个通风口,大约三四十厘米见方,人在情急之下爬出去大概是可以的。试图从通风口逃走的小哥是北京来的一个做餐饮的,自称做过西餐店的店长,但是身为专业西厨的麻天运和他随便扯了几句就发现这家伙其实水分很大。这个店长小哥穿着外套的时候挺有模样,但进了男寝之后因为实在是热,就一件件地把外衣脱了,结果里面的衬衣是个假领子,而且他带来的几乎所有袜子都是前面破大洞的,简直让人难以对他有任何好感。最可笑的是这家伙进来了之后完全认为我们是一帮没文化的土匪,不知道当时谁提起了说外语的事,结果这小子来了一句:“你们要是想学英语我还是能教你们的。”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全场爆笑,不用多说我和麻天运当天晚上和他就不说中文了。店长小哥一天晚上趁着屋内的人睡觉摸了出去,试图从厕所的通风口里面逃脱。那两个守夜的也是够坏的,看他从寝室溜出来也不上去拦他,就等着这家伙爬窗的时候才上去一把把他揪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就看这个店长小哥灰头土脸地蹲在院子里,站在一边的主任正一个劲地教训他。按正常逻辑一个人从那个透气窗口钻了一次没成功就该放弃了,起码也换个逃跑的方法,可是没过两天这个傻瓜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里把门插起来还想爬那个天窗,我们看他这样其实乐坏了,出去了四五个人蹲在院子外面那个天窗底下等他,结果等了一会儿这家伙又卡住了,把他从外面推进去倒是花了不少工夫。

当考察的人在一个寝室里待了不少天还没被拿下时,就要把他挪到其他寝室去。我们几个差不多批次加入公司的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捣鼓出来一个规律,碰到胆子特别大或者胆子特别小的都特别难搞定。胆子大的一般都特别扭,比如我和麻天运还有姚大导,用其他老板的话说都不是善碴;而碰上胆子特别小的人你说什么他都不敢信,光是天天防着别人害他就快心力交瘁了,根本没工夫对团队产生好奇。最好办的是见过点世面又不胆小的人,你和他说点什么他敢信一部分,只要开头有了点信任后面的话就容易说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别家的月亮比自家的圆,我总感觉其他寝室办事的成功率要比姚大导寝室高一些。按照行业里前辈们的说法,正常考察的来了三五天就能看清楚情况,考察完了大部分留下来,少部分走了,可我在团队期间碰到大约有二十个考察的“哥哥姐姐”们,“开窍”的可不多,个把星期后感觉拿不下来就转到其他寝室去了,估计一大半最后也都没留下来。

除了对付考察的人,寝室之间相互串门也是团队的日常活动之一。串门分为几种情况,有时候是因为其他寝室有比较适合开导本寝室考察者的老板,于是在联系过之后会带着考察的人一起去串门;有的时候其他寝室的主任或导会专门找这边的某个老板有事,于是也会组织好人员出去串门;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寝室里人太多了,需要给考察人员一个安静的空间,这种情况也会安排老板们出门逛街或者串门。当然带考察的人出门,是在他们精神状态比较稳定,周围的老板给他们打过预防针,吓唬过他们逃跑的后果很严重之后,才会拉出去兜风。由于几个寝室之间隔得比较远,光花在路上的时间来回就将近一个小时,其实在路上比串门本身更有意思,因为在外面闲逛的时间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起来去找东西吃,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寝室所在地周边的沧州小吃有驴肉火烧、烤肥肠、炸肉、凉皮羊肉汤等,对于平常一日三餐全是馒头和白菜土豆的人来说,出门吃东西的时间一刻也不能浪费,而把有限的经费最优化的使用也是一项技术。

虽然外面的人看这个行业的日常生活非常无聊,但是当我身在其中的时候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点乐趣的。我说的乐趣并不是发大财的空想,而是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活动。大部分年轻人都爱闹,寝室里面经常玩一些惩罚游戏来打破单调生活的乏味感,比如日常胡闹当中有一个甚为有趣的运动貌似叫作护驾,其实就是叠罗汉。在选定一名受害者之后让其靠着墙趴在地上双手贴床支撑住胸部,然后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趴在他上面,同样也用手肘支撑在床面上,做好自我保护,再然后寝室里面所有人都往上面压就行了。一般整个活动能持续五到十分钟,最后实在爬不上去了以人体三明治的歪倒而结束,其过程中下层被压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真是非常喜感,我也最热衷于这个活动。但这个活动进行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因为发出的惨叫声太大容易扰民,所以在晚上是被禁止的。

十二

我在团队里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主任开始分配给我一些稍微高级一点的工作,比如出去配合接人还有和刚来的考察者谈心。寝室之间相互串门大部分都是设计好的,我出去进行交流的考察者一般是翻译,或是没做过翻译但又想做翻译的人,再有就是从江苏地区来的人,这个工作要比待在寝室里面有趣很多。前面介绍过,组织里有一些日常行为的基本约束,在寝室里当着考察人的面有些可能产生消极影响的话是不该说的。所以有机会出去找人扯淡散心对我来说也是额外的福利。有一次我被派去和一个来自广西的准翻译谈心,说是准翻译因为这货从来没做过任何形式的翻译,接的第一单“翻译”的活儿就把自己给套进来了。和大部分被迫考察者一样,我进屋的时候这家伙蜷缩在角落里面看样子就十分憋屈。我们一伙人在屋子里面聊了一会天,我就搬了俩马扎把他从男寝带到外头的饭厅里面谈心,结果这娃第一句话说完我差点笑出来。他瞅着我可怜巴巴地来了一句:“你不要打我,这两天我都没有吃饱。”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广西小哥的神经实在是太纤细了,细得我看了都害怕,用现在的话说差不多就是玻璃心。估计这小哥给忽悠过来骗惨了,谈话当中他没完没了问我各种细节反正就是不相信。后来我烦了没好气冲了他一句:“你怎么就这么窝囊,真要想抢你的钱刚进门就下手了,还留你到现在?”谈完了我觉得这个人胆子太小不适合这个行业还不如送走算了,结果没几天这家伙居然就加入了,着实让我意外。

另一次主任让我以江苏老乡的身份前去疏导一个来自江苏宿迁的考察哥哥,这个人相当逗,本来在女寝里面谈得挺好,提前进来通风报信的人说新来的这个考察哥哥挺懂事的大家欢迎一下,结果这货一进门,看到我们一堆人站起来找他握手,立马就狂暴了,他迅速掏出钱包抽出所有的银行卡瞬间全部折断,然后把钱包一扔抱头趴在地上大喊:“来啊你们打死我吧反正也没钱了!”我感觉当时男寝里面的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大部分人都在憋着不笑出来,因为你不能抱着嘲笑的态度去劝慰这个新来的哥哥。后来我单独和他聊,发现他其实非常看得开。我就问他刚进门的时候怎么会做出那么逗的举动?他回答说进门看到十多个人不要紧,一下子都站起来了立马就感觉这是要抢劫,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们得逞,于是就开始掰银行卡……虽然团队里安排我去和考察的人谈心没有什么特别要求,无非就是疏导一下,但做疏导其实也是有套路的:要不就是跟有类似工作经验的人扯外面工作有多么难做,要么就是说自己在来之前小日子过得有多好,总之就是要让考察者对这个行业感兴趣、对做这个行业的人感兴趣,有了兴趣才有可能加入公司。

说起来我刚加入公司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借钱下了这么一大笔赌注,只要不是呆子多少不会完全放心。可是第一团队里我见过的所有领导说话做事都很正气,团队里日常的点点滴滴也都在传播正能量;第二个使我留下来的很重要的原因是认识了麻天运,要说因为什么他能成为我在团队里最好的朋友,我只能用“英雄惜英雄”来解释。在考察的时候包括加入团队之后,我都认为很多老板其实说话很贫乏很无趣,一句能说清楚的事儿非要分成三四句,拐来拐去绕着说,而且认为自己的废话都是至理名言越说越High,这些肚子里面没货的老板非要逞强,仗着考察者一般都没心思和他吵架,用一些低端的大道理教训新来者,这样的废话篓子在组织里有一堆。相反只有少部分人说话言语中肯,讲到重点的时候不做无谓的赘述,比如麻天运。麻天运属于不屑用这种套路的一个老板,后来我发现其实麻老板肚子里面还是有点货的,虽然身高矮于一般人,在那种环境下个人魅力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深入相互了解之后发现其实我俩的经历和性格有相近之处,没几天就混得挺熟了。他说他加入公司之前是和中介公司做了去加拿大当西餐厨子的工作签证的,还花了不少钱,不难看出这个人是有理想的,而且在平常吹牛的时候他就喜欢吹他以后的各种目标,假如换个其他人做这些“演讲”,我会认为那完全是在做大梦,不过麻天运这种吹大牛的造梦演讲还真有那么一股感染力,使我从心底里希望这个背负着梦想的少年能实现他的理想。

水浒中英雄好汉的地位高低是按着天罡星和地煞星的等级来排座次的。在我们团队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总头目李雷,然后是经理、是导、是主任,是老板。老板中则是出钱多或资格老的老板排在前面。在我们寝室,地位从高到低依次是姚大导、胡国斌、另一个主任、周霞,然后才是其他老板。周霞是个个头挺高的四川姑娘,这人应该是挺老的一个老板,也就是我刚进来时守在门口并拉住我的那个女的。因为组织里比较看重经验,所以很多事情寝室主任都会安排周霞去做,但我和麻天运对周霞有一个共识:这个妹子其实能力很一般,只不过资深些罢了。我和麻天运都看不上周霞,这也是我们两个形成莫逆之交的一个原因。

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候,公司宣布姚大导准备升迁当经理了,胡国斌升为导了,那么下一步就是周霞将升为主任了。对于前两位的排座次升级,我们没有意见。但是周霞若升为主任,我和麻天运肯定都是不服气的。不过麻天运调离寝室了,我也离开团队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十三

最后要说到我是怎么离开这个山寨的了。

还说团队里的那句话:“剩者为王。”最初加入的时候我信心满满,感觉不管发生什么我是肯定能待下来最后成为一个剩者也就是胜者的,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前面说到我两个多月前离家时是为做翻译的活儿做的准备,因为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所以把老爸留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随身带走了。如果是我老爸老妈在家的正常情况,也许我根本不可能在沧州的团队里待这么久,当我“借风东”让他们感到不对头时,肯定就想方设法追踪我查个水落石出。但那时他们在欧洲鞭长莫及,感到我被人绑架了之时曾想立刻赶回来救我,后来警报解除,他们就让我舅舅保持联系,与我周旋。我虽然对舅舅谎称人在北京,并拒绝他要到我干事业的地方来见我和我朋友的要求,但他用电话总能找到我并且感到我谈吐正常,也就相信我没有人身安全问题,只是所干之事不一定靠谱而已。

两个月后我爹妈回国到家,进门一看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立刻打电话问是不是被我带走了?他们的担心有二:一是电脑中有很多我家庭的信息包括我老爸写作的资料,如果我确是和一帮坏人在一起,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安全隐患。当然更大的担心还是我的处境是否安全,必须要当面见到我安然无恙方可放心。电话中老爸问我在哪?胡国斌让我谎称是在北京通州。我老爸坚称笔记本电脑中有他给签约方写作的电视剧本,若耽误了制片方的大事谁也担当不起,责令我立刻把电脑送回来,实际上是以送电脑为借口迫我露面回家。这时候团队显然还不想放我,于是我在胡国斌指导下编了一些不能回家的理由,比如和李天运在北京五十五中办的口语培训班刚刚结束,目前正在石家庄筹备一个班,正忙着实在走不开。我老爸紧追不放,说你走不开我就到石家庄来见你。我又说在北京还有事要办,明后天就要动身去北京。我老爸说那我就到北京等你,你把笔记本电脑送到我在北京住的宾馆里来。在如此全场紧逼之下,我知道硬躲是躲不开了!要是我总躲着不见面,老爸说不定真能找警方动用侦测手段追踪手机信号查找到沧州来,那时上门找麻烦的可就不是那些只想占点小便宜的沧州协警了。事至如此我对胡国斌说,看来我必须要把电脑送到北京让我爹见一面,就像上次被诓进来的那个很厉害的女翻译是必须要送回去的一样,不然会引起比较严重的后果。至于是不是由我本人送过去,那就请组织研究一下再定。

我其实并不很想自己去送电脑,因为那个时间点组织里快开舞会了,而且寝室里麻天运调走了有点缺人,那个周霞又不给力,但胡国斌和姚大导商量的结果还是让我亲自出马。那天晚上为了庆贺姚大导高升吃的刚好是饺子。俗话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我刚进来的第一顿晚饭你还没忘吧,吃的是面疙瘩,好歹也能算是一碗面。然后就吃了两个月的馒头白菜,如今刚改善伙食,他们就搬上我的行李送我去车站了,所以那第一顿饺子对我来说也就成了滚蛋的饺子!

到达北京是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胡国斌在我到达北京之后叮嘱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我把造型弄一下,然后说话什么的注意一点,别不小心露了马脚,因为我在团队里这两个月已练得非常能说,他怕我信口开河把真正在做的事情给说露馅了。我到北京首先去找的朋友是个夜猫子,那天夜里我俩跑到网吧一直玩到大清早。我自从上了山寨之后就没再摸过电脑,与游戏已经久违了,刚一开电脑马上就感觉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缓过来了,那感觉就和古妹子在山寨里见到我一样:总算见到家乡亲人了!

第二天我带着笔记本电脑去见了老爸,谈吐之间的神侃让他感到惊讶。其实我以前玩网游的时候就当过团队指挥还干过实况解说,扯淡和强行吹逼的能力不说顶尖也是一流,但从没让我家里人见识过。见面后那一通神侃虽然看上去挺成功的,但我自己感觉也就是表面上糊弄一下,至于编造出来的和李天运正在干的事业云云,根本糊弄不了我的老爸。不过云山雾罩之下我老爸也弄不清我在干的到底是什么事业,毕竟他不能刑讯逼供,但他用逻辑推理的方法还是把我吹出来的那个在北京五十五中办培训班的氢气球给戳破了。他从我的谈吐中嗅出了一点传销的气息,但出于对我智商的判断,不认为我会掉入那么低端的陷阱;而是认定我碰到的那个李天运是一个智商极高的骗子,竟能在他们屡次要我离开网游都失败之后,使我在两个月内戒掉了网瘾!

在沧州“借东风”的时候就因为段主任能力的问题制造了很多漏洞,加入组织之后也没什么机会去解决这方面的隐患,所以我让老爸看到我安然无恙并没有被人割肾,差不多就可以归队了。但毕竟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借这个机会我又去会了几个网游朋友,这才深感在山寨里的日子信息实在是太闭塞了,和他们稍微聊了一下游戏圈里的一些事,感觉我差不多已成了原始人!因为我本来就属于十分依赖网络的个体,获得信息的来源基本都是通过网络,所以就特别想花几天时间泡在网上吃一顿恶补大餐!不过在第一时间我还是在电话里和胡导商量。胡导的意思是:如果家里人想让我回家一趟,就先跟着回去。回去一段时间之后再找个理由回来就行。这样一来是让家里人放心,以后的工作更容易发展;二来我可以回南京巩固一下人脉,对今后的工作也会有帮助。虽然这个时候回南京错过公司的舞会有点遗憾,不过我还是照办了。

谁知我从离开山寨的那一刻开始,就又被原来的社会招安了。这招安是被动的,更准确地说是被组织遗弃了。

十四

回到南京家里之后连着三四天都挺正常的,每天我避开父母用电话汇报一下大概情况,胡导那边也叫我不用着急,就当是休假,把想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再说。

情节的拐点是出在一种名叫疥疮的皮肤病上。

我在沧州的时候就因为寝室潮湿闷热的原因起了满身的痱子,当时抹了些痱子粉花露水什么的就好了。没想到回到家里皮肤又痒了起来,还起了很多疹子,全身被弄得条条片片的,爸妈叫我到医院去看病,诊断的结果竟然是疥疮!

疥疮的治疗很简单,只要用硫黄膏涂抹患处,并保持身体和衣物的清洁,半个月时间就可治愈。但我之所以会得疥疮,肯定和沧州山寨寝室里的卫生状况有关,既然我被传染了,那么传染源泉肯定就在寝室里,说不定别的人身上也发作了并且还会传染给别的人。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引起重视,就用短信告诉了胡国斌。也许胡导以为我是在影射什么,或者是用这种方式贬低团队,短信一直没回。等到第二天傍晚我再打电话,胡导接了一下说现在有事待会再打,之后再打,就打不通了。其实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是很相信组织的,直到连续五六天再也联系不上胡国斌,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在团队里上课时候,我知道这个公司的名字叫作“香港兴茂科技有限公司”,于是就上网搜索,使用了几大搜索引擎全然查不到有这个直销公司的存在,这个时候我就感到事情真的不对劲,或者说非常不对劲了!当时在沧州我把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五万元到银行办理转入公司账户的手续之后,陪我的那个导说,公司本部会将我的会员认证书邮寄给我,还有会员编码可以通过网站查询,后来想想实在是太不靠谱了。这时我明白是被组织给彻底摆了一道,但哑巴吃黄连,有苦朝谁说呢?对父母坦白?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告诉同学说你好心借我的钱被人骗了,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按在山寨里的习惯,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可以和麻天运互相吐吐槽,但在寝室的时候手机都是交给组织保管的,也不许互留手机号,如今和惺惺相惜的麻天运也失去联系了。总而言之,那个我切切实实在里面度过两个多月时光并交纳了“投名状”的组织,或叫公司,或叫团队,或叫山寨,对我而言已无迹可寻,从人间蒸发了。

我只知道麻天运是山东泰安人,在河南新乡当过兵,复员后去过新加坡。直到一年多后我终于找了个机会告诉父母:2012年夏天那两个月我其实是进了传销组织。因为我能说出的最清晰的线索就是麻天运,我老爸又犯了他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犟脾气,为此专程去了一趟泰安,想从公安局电脑中的户籍名册中找到我的朋友麻天运,以此对我的受骗事件进行一些社会调查。开始泰安公安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理由不予配合,后来找了关系还是进了公安局电脑中的户籍查寻系统,在麻天运这个名字下面一共查到五个人,但没有一个和我认识的那个麻老板相符合。

其实想起在团队里的那段日子,虽然荒唐,虽然清苦,但也并非毫无乐趣,回忆中不时也泛起一丝温情。但这温情恐怕只在我的心里,至于那个组织、那个团队、那个山寨,如今不提也罢。

施耐庵的好汉故事,是从“九纹龙”史进这个人入题讲述的。没想到在我与沧州的那些好汉们“失联”之后,自己竟然成了史进那样的“九纹龙”,只不过山寨留给我的唯一礼物——在我患病期间皮肤上那些由小小的疥虫们纹出来的龙纹,远不如史进的文身那么清晰漂亮。

水泊梁山的故事从龙开始,而我出山寨的故事就只好以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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