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皖北平原上的一个村庄。老家门前有一条在地图上较为清晰的河流,淮河支流——涡河。多少年来,这条河流一直在心中流淌着。涡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从春天到冬天,不同季节的庄稼一年四季用自己的身影装扮着老家那片土地。回望自己的少年时光,能够进入我记忆的事情,除了这条早已经融入血脉的河流,还有知了的叫声、蚂蚁的秩序,甚至乡村夜晚特有的狗吠、清晨的鸡鸣,还有那泥土的气息、青草的味道……这是一个从田野走向远方的人,生命中最好的营养。
家乡说是平原,除了河流,在离我生长的村庄约35公里的地方,却耸立着古代文学大师笔下写过的两座山,一座是荆山,一座是涂山。两山之间有一条河,荆山在河东,涂山在河西,老家人又把这两座山叫东山和西山。相传这两座山本是连在一起的,当年大禹为治理淮患,把这座山劈开,一分为二,疏浚了河道,治理了淮河水患,至今在涂山上还有纪念当时禹会诸侯之地的禹王庙。相传当年大禹治水到了我的家乡,还娶了涂山氏国首领的女儿女娇为妻。由于禹一心扑在治水大业上,他成婚不日,便全国各地跑,日夜奋战在治水工地上,至今依然盛传着“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禹出门在外的日日夜夜,妻子整天生活在对丈夫的思念里,白天就跑到涂山上,等待君归来,女娇久等夫君而不归便化为了石头,在涂山上至今还保留着那块望夫石。当年,女娇的思夫之情转化为内心咏叹,她哼唱出的“候人兮猗”,成为中国有史可稽的第一首情诗——公认的《涂山氏女歌》。李白、苏轼、陶渊明等历代文人也到过此地并留下诗文。苏辙在他的《登涂山》一诗中就写道:“娶妇山中不肯留,会朝天下事诸侯。古人辛苦今谁信,只见涡淮入海流。”而我小时候光着身子在里面游泳洗澡的涡河,还是中国古代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庄子的故乡,也是曹操、曹丕的故乡,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以及北宋时期那位神奇仙翁陈抟也都是喝涡河水长大的。这些故乡的自然与人事,对我后来和诗结缘是否有关,当然也不可知。
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对这些同我的家乡紧密相关的历史故事或传说,却是模糊的。由于生活比较困难,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乡村的孩子来说,每学期交学费都是一个大难关,在学校读书期间,除了语文课本上学到的文章外,几乎没有读过课外书!后来,我就用自己捡拾废铜烂铁卖的钱,去过一趟公社集镇里的新华书店。我购买的第一本课外书好像是《外国作家的童年》。这在当时,也算是很奢侈的事情。这本书可能对我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除了书籍的影响外,最初把我引到文学道路上的应该就是那个时代了。那时候全民参与的大批判运动,使我这个刚背上书包的小学生,就被老师选到校文艺宣传小分队了。记得当时第一次登台演出的节目是“我是公社的小社员”。后来,根据上面 “把批林批孔运动深入到田间地头” 的号召,老师就带着我们这些中小学生演出队,也来到生产第一线,走到社员相对集中的田地,把他们喊到田头,他们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边休息,边看我们这些“小演员”表演对口词、三句半、诗朗诵,或是相声小段等。这些押韵易记的文字可能是影响我喜欢上诗歌的又一个原因。
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毛泽东的诗词从那个时候让我着了迷。当时毛主席的诗词语录,不认识字的农民也是要学习的。记得在县城读过高中的叔叔就根据生产队负责人要求,把村里的男女老幼集中在一起,在传达学习完毛主席新的“最高指示”以后,一句一句教刚放下锄头的村民们背老人家的诗词。许多农民不理解什么是“到处莺歌燕舞”,更不明白什么“更有潺潺流水”。叔叔当时好像就用农村集体劳动的场面,来解读形势一片大好的诗意。为鼓舞干劲,当时集体劳动中规模大的劳动工地,到处插上红旗,营造热火朝天的氛围。还有一个全民写诗的记忆。“熟读唐诗三百诗,不会写诗也会吟”在大跃进的年代,体现得极为充分。至今还记得 “撕块云彩擦把汗,对着太阳吸袋烟”的诗句,形容粮食丰收粮垛堆得高可以伸手“撕”云彩擦汗,粮垛高得离太阳很近了,可以用太阳点火吸烟。
这些少年的记忆不知道对写诗直接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先人的传说也不知对我的文学和诗人梦想遗传了多少因子。80年代初期,我就是在不满十八岁的时候,一列闷罐军用火车在一个深秋的傍晚,穿过淮河、越过长江,把我带离了那块土地,开始了新的人生。穿上军装进入军营,在连队文化俱乐部的阅览室里,我开始真正“认识”契诃夫、巴尔扎克、普希金、裴多菲、艾青、流沙河……
读书、写作,几乎填满了我在高强度军事训练或劳动休息的间隙。晚上连队熄灯号一响便躲在被窝里,用自制的灯照明写诗。我曾经用卡车灯自制了一盏照明灯,有一天晚上由于看书写作时间过久,居然把军用被子给烤糊了,留下个大窟窿,差点没造成“事故”。在连队,离开营区外出有极为严格的请销假制度,即使周末休息外出也是按连队的人数比例安排分配外出的人数和时间。难得请到一次假到市区,时间也有限制,没有工夫去看风景,我就抓紧时间逛书店,用节约下来的有限的几元津贴费买几本喜欢的书。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往编辑部投稿了。当然,退稿是“必须的”。
但在当时,那些来自《诗刊》等编辑部的信封也是“引人注目”的!几次退稿,一个字没有发表,在周围战友的嘴里,已经是“作家”或者“诗人”地传开了。记得当时一位连首长从通信员手中看到我的一封退稿信,喜不自禁地说:“编辑部里的同志也知道我们连队、知道我们连队有个会写诗的战士诗人了!”战友们更是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仿佛我真的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可那时我仅仅接到编辑写来的一封退稿信而已。
那个时候一位编辑同志一封鼓励的便笺,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走向。
后来,我成了连队“最大的秀才”——文书。那时候的文书不单是处理一般的文字东西,还兼着军械员,就是负责连队所有武器弹药的保管任务。我当文书兼军械员时,连队的手枪、机枪、步枪、肩式火箭筒、手榴弹、防毒面具等就放在一间武器库里。我同每一件冰冷的武器建立了一种亲情。每天在睡觉前和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武器库查看一遍,见到那些武器们都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安静地站立或静卧,我的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安慰和踏实。我在冰冷的武器库里写诗,我把冰冷的武器用诗句焐热。我的这种特殊生活感觉是现在所有诗人无法体验和拥有的。
参军第三年,我还不足二十岁,一下子到了真正的战场。在生命随时都可能结束的前沿阵地上,战斗间隙,我在猫耳洞写诗;当我被战争的大手掀翻,身负重伤后,在长达两年多的救治和医疗过程中,我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写诗;当我伤愈走进杭州大学中文系的课堂,我又在大学的校园里写诗;今天,我仍在繁杂的公务和机械的公文间隔里寻找诗的语言。
我曾说过,选择诗歌便选择生活在爱里。我一直觉得,每一粒汉字都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每一句诗行都是一缕温暖人心的阳光。是诗歌把我倒下去的肉体和精神一起扶了起来。那一柄支撑灵魂的拐杖,不是物质的木柄,恰恰是精神的诗歌的支撑。
而少年时代的这些经历,一直影响着我的过去,仍将影响着我的明天。难忘少年好时光。
作家小档案
陈灿,安徽怀远人,毕业于原杭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赴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负伤后躺在病床上坚持学习和创作,被所在部队树立为“身残志坚的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并誉为“战士诗人”。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硬骨男儿》、诗集《抚摸远去的声音》等多部著作,作品选入《老山战士诗选》《校园青春诗选》《浙大诗选》等数十种选集,曾获《诗刊》社举办的全国诗歌奖等奖项四十余次。
给同学们的一句话:故乡可以回去,少年时代的记忆可以回望,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光。少年的你,请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