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教授评说侠义文化
侠义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传说故事到传奇小说,从戏剧到电影,从诗歌到绘画,到处充满着侠气、侠影,侠义文化构成了中国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虽然侠义文化作为一把“双刃剑”不可避免有其负面性,但“侠”在中国人心灵世界中的强者形象影响深远,它所倡导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的积极因素,仍值得我们借鉴。
当人们听到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主题歌:“水里火里一起走,生死之交一碗酒。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定会感到血脉喷张、荡气回肠。这是一种什么气概呢?是一种侠义气概。所以,我们现在谈谈侠义文化。
最先为狭义之士树碑立传的,是著名史学家司马迁,他在《史记》中著有《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讲述了十几位侠客感人的事迹。后来的文学家大都为侠客人物歌功颂德。至于民间,侠义之士更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是正义的化身,侠客故事更是口耳相传、妇孺皆知。于是形成一种人人认同的侠义文化。
侠义一词,在今天看来就是不怕死、讲哥们儿义气。在过去,侠义却有着丰富的含义。
“侠”在商周的甲骨文和金文中作“夹”(夾),后来才有现在这个“侠”字。清代著名文字学家段玉裁解释说:“侠之言夹也;夾者,持也。”(《说文解字》段《注》引如淳言)可见“侠”本有“挟持”之意。按这个意思理解,侠字上面一个大人,左右各有两个小人,就是指小人敢于对抗大人,要反抗强暴。我个人认为,还可以换个角度来理解,下面两个小人,上面一个大人,就是指大人能够庇护小人,要扶弱济贫。同时这两层含义可以互补,反抗强暴为的是扶弱济贫,扶弱济贫依赖于反抗强暴。但反抗强暴不是毫无原则地一股脑儿乱反,像李逵那样拿起板斧不分好人坏人一阵风地砍将过去,恐怕也不妥。所以还要用一个“义”字来加以规范。
《礼记》:“义者,宜也”。北宋理学家程颐说:“顺理而行,是为义也。”即一个人的行为合乎时宜、符合情理,就是义;不合时宜、不近情理,就是不义。比如一个恶霸正在欺负一个美女,你见了会怎样反应呢?你说我去帮恶霸共同欺负美女,也好分一杯羹哩!那就不符合常理、不合时宜,是不义之举。反之,你说我想去帮美女,但我不会武功,打不过人家呀!咋办?你可以悄悄打个110嘛!至少也不要去助纣为虐!这时有好汉上来飞起一脚,将恶霸踢翻在地,一顿狠揍,恶霸屁滚尿流而去;然后美女真诚答谢,好汉豪爽地说一声:“不用谢!”然后大踏步而去。这就是我们心目中标准的侠义形象。
所以,侠和义是不可分的,侠之义者才是侠客;侠之不义者,只能是“瞎整”。唐朝著名政治家李德裕在《豪侠论》中说:“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人间正义没有侠士的担当,就难以得到伸张;勇侠之人没有道义的约束,也难以成为真正的侠士。“士之任气而不知义,皆可谓之盗”。那些有勇气不怕死,不顾道义,只知道提起脑袋往前冲的人,只能称之为强盗。
因此,侠义文化的精神,关键就在这个“义”字。主要有如下几个层次。
重视信义是侠义文化最基本的精神。诚信作为一种道德观念,本来是人人都应当具备的品格。但侠士所提倡的信义,往往超出正常人可以想象的范围。比如我们和人打交道,应该诚实守信,但遇到自然灾害,或危及到个人的生命时,无法履行诺言也是可以原谅的,在法律上也是可以免除责任的,叫做“不可抗力”。但侠士信守承诺,是不讲条件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史记游侠列传》),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维护自己诚信的形象。
大家知道“一诺千金”的成语,就是出自一位侠客。季布是秦朝末年楚国著名的侠客,非常勇武又很守信用,当时楚国流行一句谚语:“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千金一诺”的成语就是由此而来(《史记》卷100《季布栾布列传》)。接下来讲一个为守信义而牺牲的典型。
战国时期,齐国有个侠客叫聂政,隐居闹市,杀狗为业。韩国大臣严仲子,不远千里去与他结交,目的就是想请他帮自己刺杀韩国的相国侠累。开始聂政没有答应。聂政母亲去世后,他对严仲子说:“您作为韩国的卿相,瞧得起我这个杀狗的平民百姓,我很感动。以前我不答应,是因为老母健在。而今老母享尽天年,‘士为知己者死’,我愿意为您完成心愿。”然后独自杖剑,闯进侠累的相府。侠累身边全是手持兵戟的卫侍。但聂政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上台阶,一剑杀死侠累。又高声大叫,击杀几十个人。考虑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为了不被人认出,以免连累严仲子,他毁容后剖腹。聂政为信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司马迁说:那些侠士“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史记太史公自序》)不失信于人,不背弃诺言,这种信义是大有可取之处的,所以为这些人专门创作了《游侠列传》。
如果说讲求信义是侠义文化的第一层含义,是最基本的精神,那么弘扬“道义”则是第二层含义,是最核心的精神。
那么何为道义?《道德经》第七十七章中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自然天道就像拉弓一样,高的地方压制它一下,低的地方抬高一下;多余的地方给铲平一点,不足的地方给补充一点,所以天道就是要减少多余部分来补充不足的部分。自然界有高下、多少,人世间有贫富、强弱。侠义之人要“救人於戹,振人不赡”(《史记·太史公自序》)。“戹”指困难、危险,在强弱之间,要反抗强暴,帮助弱者解除困难和危险,就叫“救人於戹”;在贫富之间,能赈济那些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人,就叫“振人不赡”。这就是通常所讲的“扶弱济贫”。这样做就符合天道,就是道义。
这种道义,相当于今天我们所说的正义。
帮助弱者,往往意味着要和强暴者进行抗争,这会给自己带来难以预见的灾难。但拥有侠义精神的人,往往会迎难而上,为了解救别人,不惜自己的人身安全乃至身家性命。这就是常说的抱打不平。
武侠小说《三侠五义》第十三回中说:“真是行侠仗义之人……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由此可见,侠义文化的核心,就是要有强烈的是非观和善恶观,路见不平,一定要拔刀相助。
宋仁宗庆历年间,王实的母亲被恶霸张本奸污,父亲也因此而死亡。市井侠士孙立便出头为王实讨公道。他一大早来到张本家门口,找他单挑,并约定不许任何人帮任何一方。两人赤手空拳斗了几个时辰,直到午时,孙立终于将张本打翻在地。张本求饶说:“你不杀我,我愿给你千两黄金。你杀了我,也得吃官司。”孙立说:“我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原来这么怕死。你依仗自己有钱,奸淫良人家妇,简直就是禽兽。饶你不得。”说完,砍下他的脑袋,用来祭奠王实父墓。然后扔掉刀,去官府自首(宋人刘斧《青琐高议》)。
在这个事件中,当人人都觉得大快人心的同时,孙立却是冒了极大风险的,至少有两种。一是武力风险。张本也是个练家子,史称他“力若熊虎”,孙立找他单挑,鹿死谁手,不可预知;二是法律风险。自唐宋以后,国家法律禁止民间私斗。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说,剥夺他人生命权,任何个人不能为之,谁敢以私斗的方式剥夺他人生命,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但是孙立不怕被张本打死,也不怕受国法惩处,为了弘扬道义,他宁愿放弃自己的自由和生命。
遇到贫穷无助的人,侠义之士就会疏财仗义,帮助他度过难关,而且不计回报。
大家都知道李白是一位大诗人,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一位大侠客。诗歌号称天下第一,剑术屈居天下第二。《新唐书·李白传》说:“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所谓“任侠”,就是以行侠仗义为己任的意思。他把钱财看得很轻,喜欢施舍穷人。他曾经东游扬州、金陵一带,遇到落魄公子,便慷慨解囊、出钱救济,不到一年时间,“散金三十馀万”(《上安州裴长史书》)。
好在李白有写诗的本领,大江南北粉丝如云,经常有人请他吃喝。安徽泾州(今安徽省泾县)人汪伦就曾专门写信请他去吃喝了几天,留下了“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名篇。
历史上,由于国家公权力的不足,很多事管不过来:冤屈得不到声张,正义得不到维护,穷困得不到救助,弱者总希望有英雄人物来帮助自己,侠客正是来帮助弱者解决这些问题的,所以历来为民众所传颂。但是侠客通过非常途径替他人报仇雪恨、伸张正义,这样的行为,无疑分割了国家公权力,损害了政府的权威,不管哪个统治者上台,都难以容忍。
侠义文化的第三层含义,就是要心系天下,追求忠义。明人余象斗在《题〈水浒传〉序》中指出,行侠仗义的最高境界,“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之谓义”。现在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也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是要追求忠义。
自唐朝开始,侠义文化就体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精神境界。唐朝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军队攻陷京师长安,唐军四处溃退,唐代宗逃往陕州,老百姓惨遭杀戮。长安城内的民间武侠人士积极进行抗争,与潜入城内的唐将王甫取得联系,于同一天夜晚突然在城中心的朱雀街一起击鼓。鼓声大作,群侠齐呼:“王师已到!”吐蕃惊骇不已,仓惶出逃,溃不成军。唐军乘势收复了京师,百姓得以重见天日。
近代以来,国家内忧外患不断,侠义之士为民族独立而抗争不息、前赴后继。著名武师霍元甲于1909年创办精武体育会,以“爱国、修身、正义、助人”为办会宗旨,把侠义精神与爱国精神结合起来,体现的正是为国为民的忠义精神。
传统的狭义文化有着丰富的内涵,但主要就是上面讲的三个义字:信义、道义、忠义。这样的精神,与前面我们讲的仁爱、廉耻、诚信等传统道德相比,它是最为高尚的道德品格。
廉耻、诚信是要求管好自己,侠义则是要帮助他人。仁爱提倡“仁者爱人”,是有条件地帮助他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自己没有能力时,就做好自己;当自己有能力时再去帮助他人。侠义则要求无条件地帮助他人,救济穷困,可以慷慨解囊;反抗强暴,不惜舍生取义。
据报道,一个捡破烂的老人,忙乎一天,好不容易卖了二百元钱。回家路上,好心人告诉他说钱是假的,老人一听,不由得痛哭起来,引来多人围观。这时来了一辆小轿车,一个中年人下来问明情况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两百元崭新的钞票,对老人说:“大爷,咱俩换一换吧!”然后将真钱留给老人,将假币带上走了。这就是仁爱。
《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为了解救金老儿父女,拳打镇关西,还把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拿出来,又嫌不够,找九纹龙史进借了十两银子,统统塞给金家父女,让他们赶紧离开。这就是侠义。仁爱令人感动,侠义则令人激动;仁爱令人阵阵温暖,狭义则令人热血澎湃。所以《豪侠论》中说:“夫侠者,盖非常之人也”。侠义之士,那都不是一般人儿;侠义精神更是最难得的一种品格。
侠义文化所具有的恪守诚信、扶弱济贫、为国为民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都有着重要意义,对当今的社会进步更有着不可小视的积极作用。
金庸先生在谈及“当代人最需要继承和提高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说:“现在中国最缺乏的就是侠义精神。”
我以为,中国人不缺乏侠义,缺乏的是对侠义的赞扬、对英雄的崇拜。
历史上,行侠仗义的人物层出不穷,现实社会,见义勇为之人也时有所见。那些勇救落水儿童而牺牲自己的人,那些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勇斗歹徒的人,那些在自然灾难中慷慨捐赠或勇赴灾区抢险救灾的人,那些乐于帮助老弱妇幼不图回报的人,那些对贪污腐败现象敢于实名举报的人。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正是侠义精神。
然而对他们,社会却没有足够的褒奖与赞扬,甚至还会有负面反应。当你在大街上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或许你得不到周围群众的赞许,也得不到对方的一声“谢谢”,反而会被对方说是你撞倒了他。当江西两位高中生在公交车上反抗暴徒、不幸受伤,无法正常参加高考时,一些高校主动向这两位“夺刀英雄”、“少年儒侠”伸出橄榄枝,这时有了反对的声音,说这是破坏教育公平,是封建社会“举孝廉”的复活,是搞特权。大学如何录取这样的学生,自然有一套规则,人们没有必要在网上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即使不愿意向英雄致敬,也没有必要向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现在是法治社会,一个人的行为只要合法就万事大吉了。人们只在乎法律的底线,不关心道德的高线。面对道德上的丑恶行径,哪怕缺德至极,人们也不会为之愤慨,反而会以娱乐化的方式在网上疯传;面对行侠仗义的壮举,也不会有更多的人为之顶礼膜拜,而会调侃地说“我是打酱油的”,因为人人崇拜的是财富、是权势,而不是英雄。正是由于社会的冷漠,导致了侠义精神的流失。
侠义是一种崇高的道德品格,我们应该为行侠仗义的行为培育良好的社会氛围。在是非善恶之间,对邪恶的行径投以鄙视的目光,对行侠仗义的勇士致以崇高的敬意。就像《水浒传》主题歌唱的那样,在走向正义的道路上,我们应该是“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长此以往,全社会就能形成明确的是非观和善恶观。到那时,侠义精神必将重放光芒!